12.02 “捕夢之鄉”塞爾維亞的追夢之旅

“捕夢之鄉”塞爾維亞的追夢之旅

一本在東亞寧靜的薄霧中讀,總是好似迷宮般的小說,在塞爾維亞寧靜的薄霧中讀,就會突然雲開霧散。當雙腳踏上小說的故土,就能在紛繁描述中找到核心故事的線頭,就能在貝爾格萊德特有的氣氛裡回望塞爾維亞的各種歷史謎團,並感受到作者帕維奇對於不同立場帶來的不同世界觀的深刻體會。

“捕梦之乡”塞尔维亚的追梦之旅

“要麼讀書,要麼旅行,身體和心靈總有一個要在路上。”這句口號在網絡上已經被喊了很多年。當中國一躍成為海外遊客輸出的第一大國,人們已不再滿足於這種“上車睡覺,下車拍照”的純遊客式旅行方式。

而陳丹燕以她多年的旅行經驗告訴我們,扔掉手機吧,忘記旅遊攻略吧,一本小說就可以成為你的旅行地圖,帶你文藝暢遊。

1窮而性感之所

在未到達巴爾幹最重要的城市貝爾格萊德前,我幾乎不瞭解這座城市。在我旅行的地理裡它異常遙遠,比柏林、巴黎,甚至舊金山都要遠得多,我覺得它應該藏在一些大山的皺褶裡。通常人們對自己陌生,而且從未想去看一看的地方,都有千里之遙的感覺。如果不是因為一部我深感興趣的長篇小說,我大約一輩子也不會去這座城市和它代表的巴爾幹。我對那裡的印象,就只是炮火連天。

世界如此之大,之豐富,在我五十歲以後,它慷慨地向我敞開了無數精美豐富的城市與地理,我像個窮孩子突然站在敞開的糖果櫃子前,香甜的氣味從四面襲來,令我不知所措,貪婪地直咽口水。如果沒有米洛拉德·帕維奇的長篇小說《哈扎爾辭典》,我想我不會頻頻造訪誕生了小說和小說作者的城市貝爾格萊德,我也不會像握有一柄利劍那樣,握著《哈扎爾辭典》,來認識這座城市。

漸漸地,我劇烈地愛上這座城市,從一年一次去那裡住一下,到半年一次。如今在我上海家中想起它來,心中長出千萬條微笑帶來的皺褶。

地理閱讀一本書,有時也是閱讀大地。

讀與理解又總是與愛惜聯繫在一起。

“捕梦之乡”塞尔维亚的追梦之旅

一、貝爾格萊德:凌晨

貝爾格萊德在凌晨時分竟然非常安靜。

我坐在莫斯科大飯店樓上客房的寬大窗臺上俯瞰樓下的街道,1860年紀念塞爾維亞公國再次宣告獨立的紀念碑噴泉在凌晨發出嘩嘩的流水聲。十九世紀的塞爾維亞公國其實好小,疆土也就是現在的貝爾格萊德這麼大而已,但對十四世紀科索沃之戰後,已失去王國五百年的塞爾維亞人來說卻意義重大。

“捕梦之乡”塞尔维亚的追梦之旅

啪噠啪噠,這是奧斯曼軍隊在戰爭古道上的行進聲。

咚噠咚噠,這是奧斯曼軍樂的鼓聲和喇叭聲。

哆來咪,哆來咪,哆來咪來哆西拉西哆來,這是維也納的莫扎特寫的《土耳其進行曲》,一團天真,他戴著白羊毛做的巴洛克假頭套,完全不懂巴爾幹。

1860年代,南面的奧斯曼帝國式微,戰敗,陸續喪失了對希臘和巴爾幹諸國的統治,也終於撤出塞爾維亞公國。可是,北面的奧匈帝國又來了。奧匈帝國的兵士直接佔領斯特凡·拉扎列維奇公爵的修道院。那時,斯特凡·拉扎列維奇的溼壁畫肖像上,不喜歡具象的奧斯曼士兵用泥巴塗沒了斯特凡十四世紀的眼睛,奧匈帝國的士兵又在肖像下,用小刀刻下自己的名字——佛朗茨·沙烈斯科維奇,以及他的地址,如今這個叫普萊斯帕克的,是位於捷克境內的一座小城。

這裡真是巴爾幹火藥桶上的開關,巴爾幹之鑰。每雙強悍的手都會伸向它,企圖將它佔為己有。來貝爾格萊德以前,我準備好應對久經戰火的地方,可遇見的卻是一團黎明前深重的寧靜。

“捕梦之乡”塞尔维亚的追梦之旅

又長又寬的黃色電車從一團漆黑的寬闊大街深處浮現出來,燈火通明地停靠在樓下莫斯科咖啡館門前,在明亮的車窗前,零星落座的乘客一動不動望著窗外。能隱約看到他們被淺色的頭髮環繞的面孔,男人長著一個結實多肉的斯拉夫大下巴。那些臉和肩膀,水滴般倒映著內在的靜默與忍耐,這就是我第一眼看到的塞爾維亞人。

公車開門時發出響亮的氣閥聲,吹過整條深夜寂靜的街道。

這安靜之處到底還是1999年被美軍戰機轟炸了七十八個夜晚的城市嗎?還不算1941年為使貝爾格萊德投降,德國空軍在此實施的轟炸,那次轟炸將薩瓦河邊的國家圖書館炸成一個大洞,裡面的塞爾維亞檔案悉數盡毀。也不算1944年,為趕走德軍,英軍飛機對貝爾格萊德實施的轟炸。這次轟炸選在了復活節,期間炸燬了一輛正在行進中的火車,造成的死亡人數甚至超過了德軍幾年前的轟炸。因此,在我的印象裡,這是個空中時不時要落下炸彈的城市,可它迎頭給了我一個寧靜的深夜,令我驚奇。

有個穿深色外套的高個子男人從車上下來,無聲地跳上街道邊上的月臺。這個人讓我想起卡拉季奇。

2008年,塞爾維亞前總統卡拉季奇也是在貝爾格萊德的一個公交站上被捕的。他現身時,原先額上一大把灰色的頭髮已然全白,在頭頂上紮成一個髮髻。他留著一把雪白的大鬍子。據說他瘦削專注,與世無爭的樣子,很像一個從摩拉瓦河谷那些古老修道院裡來貝爾格萊德辦事的東正教修士。海牙國際法庭指認卡拉季奇為屠殺波斯尼亞7500名回教徒的戰爭罪犯,九十年代初他力圖阻止波斯尼亞獨立而血洗薩拉熱窩,犯下了歐洲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最嚴重的戰爭罪行。自1995年以來,他一直作為塞爾維亞頭號戰爭罪犯被通緝。

“捕梦之乡”塞尔维亚的追梦之旅

被通緝的十三年裡卡拉季奇其實並未離開貝爾格萊德。他甚至成為塞爾維亞語詩人和貝爾格萊德的執業精神科醫生,他也一直生活在73路公共汽車沿線的新城區。隱居的這些年,他出版詩集,為病人看病,甚至他還是貝爾格萊德的精神衛生雜誌《健康生活》的長期作者。1999年,他與人們一起經歷北約對塞爾維亞各地的大轟炸,那次,爾維亞再次失去了科索沃。

電車站前的地面上用黃色油漆劃出公交專用線,寫著大大的英文:BUS。和舊金山加福尼亞大道上的汽車站地面一模一樣。

這真是神奇的地方。

“捕梦之乡”塞尔维亚的追梦之旅

在黎明,我出門,沿著大坡往下走,路過巴爾幹飯店,路過安德里奇先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寫作“波斯尼亞三部曲”的普萊茨倫大街7號,路過金色大白鯨咖啡館,這個咖啡館曾是1914年窮困的塞族少年普林西普得到暗殺斐迪南大公夫婦用的手槍和炸彈之處,它在貝爾格萊德的多次轟炸中奇蹟般地保留了下來,隔著玻璃窗,還能看到當年“自由波斯尼亞”讀書小組的少年們玩檯球的地方,如今還放著檯球桌;這個咖啡館好像被轟炸和歷史以及普世價值觀統統遺忘了一樣。

“捕梦之乡”塞尔维亚的追梦之旅

然後,我見到了黎明前的大橋。在1999年,為了阻止美軍飛機炸燬這座大橋,貝爾格萊德市民拖家帶口站在橋上,男女老少穿上印著靶心標誌的統一T恤。這才將這座橋保留下來。橋的四周如今畫滿了塗鴉,持之以恆地顯示著一種憤怒而詩意的無政府狀態。走上大橋時,我看到路燈勉強照亮的咖啡館牆上,畫著快樂地騎在各種腳踏車上風馳電掣的人們,女人和孩子。然後我看到山坡上貝爾格萊德老城的塞族隔都街區。這是奧斯曼統治貝爾格萊德時強迫塞族人集中居住的街區,那些已經被天長地久磨得異常光滑的鵝卵石街道,被晨露打溼,閃爍著堅硬的微光,那裡如今是老城最有詩意的地方,充滿了鋪天蓋地的塗鴉和手寫的詩歌,以及憤怒的咒罵。我看見了在1944年被炸燬的國家圖書館那坍塌的院落,以及從大彈坑裡長出來的大樹。然後,我看見一輛綠色的有軌電車緩緩穿過遠處的街道,那是1999年轟炸後,巴塞爾市政府捐贈給貝爾格萊德市的老式有軌電車,那年,巴塞爾城裡的電車要更新成子彈頭式,瑞士就將更替下來的老式電車給了貝爾格萊德。

“捕梦之乡”塞尔维亚的追梦之旅

然後,我走上了如今空無一人的大橋。我獨自站在了大橋的中央,想象自己身穿一件印有靶心的T恤,赴湯蹈火奔赴在過去與未來之間的微小裂隙之中,那是帕維奇在1982年時就在小說中鄭重指出的塞爾維亞未來,也就是真實的現在。 ……

那些你邂逅的地方,你參觀過的博物館,你喝過熱飲的小店,你看過風景的窗子,你寫過明信片的小桌子,你交談過的那個不知姓名的人,你喜愛過的薰風,你享受到的自然的撫慰,你看到過的午夜燦爛的星空,你為之心裡一動過的花、樹和水波,或者雪花,或者一塊酸麵包,都曾在你心中安慰過你,告訴你世界的好。可是,轉眼它們不見了,你的心上就要空一塊。所以,旅行者的心是蜂窩狀的,有許多小孔還在慢慢釀蜜,另一些已經空了。

——陳丹燕

“捕梦之乡”塞尔维亚的追梦之旅“捕梦之乡”塞尔维亚的追梦之旅

《捕夢之鄉:《哈扎爾辭典》地理閱讀》

出版社:浙江文藝出版社

“捕梦之乡”塞尔维亚的追梦之旅

《捕夢之鄉——《哈扎爾辭典》地理閱讀》是陳丹燕旅行匯系列作品,陳丹燕的地理閱讀帶來了與以往不同的旅行和閱讀模式。因著對小說《哈扎爾辭典》的喜愛,陳丹燕帶上小說前往作者帕維奇的故鄉塞爾維亞,從那裡找尋和重獲文本里或虛構或真實的時間與空間的痕跡。

用陳丹燕自己的話說“帶著自己的身體走進小說壞境裡,這樣的閱讀總是激起讀者心中奇異的夢幻感。而將自己的身體帶到貝爾格萊德,帶到作者的家裡,來到小說最初出發的源頭——作者的床上、枕上、筆記本邊上,短暫佔有這些私人領地,一個讀者瘋狂的夢想實現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