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9 鄉情散文:大伯啊大伯

我有一位大伯,他是父親唯一的哥哥。兩人的長相完全不搭,父親中等身材,濃眉大眼,急性子;大伯身材高挑,臉長鼻樑高,屬於典型的三棒打不出一個屁的那號人。外貌和性格上巨大的差異,我都能理解,因為他們同母異父。


奶奶是挺著大肚子嫁給爺爺的。如果按路程計算,奶奶從懷大伯的地方到生父親的地方,有二百里路,中間隔著一道天譴——六盤山。要知道,那會兒的六盤山沒有通公路,更別說深邃的隧道了。歿了前任的奶奶,腆著大肚子,忍飢挨餓走了一個月才回到孃家門上,隨便找了個羊倌嫁了,而且還是近親。

多年以後,在我即將跨入不惑之年的大門時,終於理清了父親這輩人的親戚關係。不足百戶的村莊,光父親的舅舅就有五戶,可惜我沒見到父親的任何一位舅舅,因為他們個個英年早逝。倒是父親的妗子我見過兩位,只不過她們已成老嫗。我稱呼她們為舅奶奶。死了前夫的舅奶奶們,帶著她和舅爺爺的骨肉,改嫁他人。跟著舅奶奶嫁過去的孩子們,沒有改姓。所以,在同一個村,父親有好多同姓表兄弟。逢年過節,父親拖著我,挨個走親戚拜年。當時年幼,不知道舅爸到底是我什麼人,和父親什麼關係,和我又是什麼關係,現在才搞明白,原來我叫舅爸的那些人,都是父親的舅舅和妗子所生的兒子。說來也蹊蹺,舅爺爺和舅奶奶們為什麼沒有生下女兒呢,如果他們有女兒的話,我該怎麼稱呼她們呢?


令人疑惑的事何止一件。大伯是生在六盤山這邊的,為什麼又跑回那邊去了,這中間發生了什麼,已無法考證。但把父親和大伯緊密連在一起的,還得從八號泉水泥廠招工說起。

鄉情散文:大伯啊大伯


父親有位舅舅,也就是我的舅爺爺,當過兵,參加過抗美援朝。自打舅爺爺參軍後,就與家人斷了聯繫,六盤山腳下的親人,都以為他為國捐軀了。突然有一天,他在一位同志的陪同下,回來了。他是從石炭井八號泉水泥廠來的,肩負著招兵買馬的重任。來到小山村四下打聽,才找到父親,經過詢問、甄別、篩選,所有親戚當中,最符合水泥廠招工條件的只有父親一人。重要的一點是父親識字。

多年互不來往的大伯,就是這時候重返蘇臺村的。他好像有千里眼順風耳,就是奔著這個招工名額來的,說他生活的地方三年沒收莊稼了,他不為別的,只為尋條活路。當時爺爺和奶奶早已去世,善良的父親靠村裡人和姑姑的接濟艱難度日。父親聽過大伯訴苦,不假思索答應他的請求——將去八號泉水泥廠上班的機會讓出來。

臨走時,父親將自己唯一的一床破被子送給大伯。說是被子有些牽強,如果把它扔在一旁,如一堆腸子外翻的死山羊,只能招引來蚊蠅,絕對不會引起人的注意。沒辦法,父親不能眼睜睜看著大伯去挨凍受罪。


父親送大伯到三十里外的鎮上,仍不放心,又一起在鎮橋頭等去往縣城的班車——鎮上沒直髮縣城的車,要等的這趟是莊浪發往平涼的,經過鎮上和縣裡,每三天一趟。到達縣城,父親給大伯買票,車出發前,父親又往伯父懷裡塞了一牙鍋盔。父親想給大伯多買些,怎奈囊中羞澀,只能以錢定量,央求賣饃饃的師傅把多出來的再用刀切去。給大伯買過鍋盔後,父親就身無分文了,只能從縣城步行回家。走在回家的路上,父親又冷又餓,直到月亮升起,他還在山路上踽踽獨行。就是在那晚,父親第一次見識了狼的執著和鍥而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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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一個叫馬鹿溝坡的山時,他隱約感到後面有沙沙的聲音,回頭一看,一匹狼伸著舌頭,用幽幽的藍眼睛盯著他,父親不禁打了寒顫。父親學狗叫,試圖嚇退它。經過幾個來回的較量後,狼不再為父親的怒吼而害怕,反而越跟越緊、越逼越近。幸好父親離開縣城路過南門橋時,在橋下的垃圾堆裡撿到一隻破鐵油桶,是這隻破桶救了父親。每當狼要發動攻擊的時候,父親用石頭使勁敲擊油桶,鐺鐺的響聲響徹山谷,驚得獨狼跑開,看狼離的遠了,父親加快步伐下山。狼一路尾隨父親五里有餘,直到靠近一個村莊,聽到狗的叫聲,狼才消失在夜色裡。

回到家的父親,睡了三天。

多年以後,父親每次醉酒,趴在門檻上嘔吐,家裡的大花狗守在一旁吃他的嘔吐物。父親摸著狗的腦門,意味聲長地說,社會變好了,狼也善良了,變得不吃人了。說這些話的時候,父親帶著哭腔,雖然是晚上,我分明感覺到他內心的苦處。

大伯不識字,去石炭井報道的路途並非一帆風順。在夜班車上,大伯睡的很死,以至於醒來後,束在褲腰的七塊錢不翼而飛,這可是姑姑和父親為他東借西湊的盤纏啊!他想推醒一旁熟睡的旅客,問問有沒有人看到他的錢,前後左右打量一圈,一個比一個睡的香。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惴惴不安坐到銀川。天沒亮,舅爺爺差來接他的人還未到,只好蜷縮在候車室假寐等人。在等人的間隙,有幾波人來車站打問,有沒有願意跟他們去幹活的。大伯很是心動,差點被一個穿軍裝的人帶走了,說是去內蒙放羊,出門前想起父親交代的話:不和陌生人搭話。退回來的大伯,重新回到角落,再任誰問也不開腔,後來的人以為他是傻子,就懶得再打理他。躲過一劫的大伯,臨中午時,等來了接他的人。


兩人坐上去石炭井的火車,列車啟動了,大伯想起放在車站水泥臺子上的破被子。要不是有人從後面扯住大伯的後衣襟,他有可能從飛馳的車窗跳下去。人們的勸說對他無用,他死活要折回找被子去。沒法,接他的人在下一站下車,返回銀川替大伯找被子。就這樣,大伯獨自踏上去石炭井的列車,抵達石炭井站,面對群山環繞的石炭井,大伯一籌莫展,流離失所的愁緒瞬間籠罩了他。大伯有些後悔,早知如此,就不爭著當工人來了!天色已晚,飢腸轆轆,只好找個橋洞露宿一宿,等明天的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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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一向睡覺如同死去一般,睡夢中,雷打不醒。可是,那一夜,他徹夜未眠,山裡採煤機的轟隆聲讓他新奇又驚恐。如果在老家,夜幕降臨,四面光禿禿的山寂靜無聲,像寺院大廳打坐的和尚,個個雙目微閉,口中唸唸有詞,兩耳不聞身外事,但石炭井的山不一樣,像夜裡練武的高僧,座座深藏不露。大伯坐在橋洞裡,想了一夜和尚鋪裡的和尚,看了一夜犬牙交錯的賀蘭山。倘若沒有家裡人推三阻四、他奶奶不為他尋死覓活的話,說不定他就削髮為僧了,如果在和尚鋪做了和尚,他還當什麼工人……

東方泛魚肚白時,大伯才迷迷糊糊睡著,就被飢餓叫醒了。

大伯不敢走遠,唯恐接他的人從銀川來找不到他。他去附近的矸石山上找過吃的,除了發黑的石頭,什麼也沒有,他把矸石放進嘴裡試著用門牙咬,可惜石頭堅硬如鐵,拿它沒辦法。他是在昏迷中被人叫醒的。睜開眼睛,叫他的人腋下夾著他的破被子。

到水泥廠報道後,大伯當了一名響徹廠區內外的搬運工。他能吃肯幹,別人一頓吃三個饅頭,他能吃八個,第一次進食堂打飯,驚得食堂師傅半天合不攏嘴。別的班組一般以十二個人為上線,大伯班組十個人就夠了。


上夜班有加餐,有時是一個糖酥饃,有時是一塊麵包。

在我的記憶中,大伯從水泥廠帶回來的糖酥饃和麵包,是我此生吃過最香最酥最甜最軟的麵包。因為糖酥饃和麵包,我和姐姐喜歡上了大伯,喜歡上了石炭井,並知道了在距離我們小山村的千里之外,有一個叫八號泉的水泥廠。大伯不僅帶給我們想吃的糖酥饃和麵包,還從八號泉的沙棗樹上,摘下成整袋整袋的沙棗,經上籠屜蒸過的沙棗,吃起來又綿又沙,甜中帶澀,那是好多人求之不得的佳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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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心靈手巧,把我們吃過的沙棗核收集起來,串成門簾,夏天掛在大張的門框上,不管是人出出進進掀起發出的沙沙聲,還是微風吹來捲起如波浪的滾動形狀,都給人一種心滿意足的踏實感。有人來串門子,不誇母親的手藝如何,都要感嘆一番我家的光景。確實如此,外面有大伯辛苦賺錢,家裡有父親辛勤耕作,當時我家的光陰在村裡數一數二。殷實的日子,離不開在八號泉水泥廠工作的大伯。

大伯很少回來,只要回來,包裹行囊一疙瘩一疙瘩的,我知道,那裡面有我和姐姐盼望已久的吃食。我成家後,和愛人在大武口經營過將近十年的超市,其中有一家供貨商供應的“石炭井牌”手撕麵包最受顧客青睞,不止顧客喜歡,我也喜歡。不僅因為它是“石炭井牌”,還因為他能帶給我慢慢的回憶。可惜那時候,大伯早已不在人世。那是我吃過最接近大伯從水泥廠帶來的麵包的味道!

大伯是在蘇臺成的家,成家後他繼續在水泥廠工作。大伯一走,照顧大娘一家的重擔自然而然落在父親和母親的肩頭。大娘視力不好,好多農活幹不了。這一照顧,就是幾十年,直到大伯的兩個女兒嫁人、堂哥結婚生子。大伯曾經把大娘帶到石炭井生活過兩年,由於人生地不熟,大娘不習慣,急出了一身病。每次犯病出去,就找不見回來的路,得驚動左鄰右舍,發動集體的力量才能將他找回。見於大娘的病症,大伯徵得父親和母親同意,把神志不清的大娘從八號泉送了回來。送回來的大娘,沒幾天就痊癒了。


1988年,隆湖吊裝移民工程開始,堂哥搶在父親前面,搬來隆湖。跟隨堂哥來到隆湖的大娘,舊病復發,終日東奔西走,偶爾夜不歸宿。開始,堂哥還組織鄰居去尋找,漸漸時間久了,堂哥和堂嫂只顧他們的小日子去了,把大娘忘到九霄雲外。三年後的隆冬,大娘一個月沒有回來,堂哥再組織人找時,只在賀蘭山深處的石縫裡找到一具僵硬的屍體,身上還落著一層薄薄的白雪。

大伯在高分貝的工作環境下工作的年限太久,導致耳朵轟鳴發響,響聲越來越大。終於有一天,他耳朵裡的聲音蓋過了車間裡機器的響聲,當他被塌下來的水泥袋壓在下面時,人們才搞清楚,大伯的耳朵徹底聾了。失業後的大伯回到隆湖,和兒子兒媳生活在一起。大伯為打發空閒時間,常出去撿拾破爛,因為耳聾,過馬路聽不到汽車鳴笛,常招來幾聲呵斥和咒罵。個別脾氣暴躁的司機,會怒氣衝衝跳下車,給大伯贈兩個“大餅”(耳光)。

鄉情散文:大伯啊大伯


有一次大伯回到家,發現他那緊鎖的木箱被人撬開了,一向鼓起的錢包裡空空如也!辛辛苦苦、省吃儉用存下來的錢,不翼而飛!大伯知道是兒媳婦所為,敢怒不敢言。從此一蹶不振、臥床不起,幾個月後從炕上下來,只剩下一副空皮囊,身上的肉像被人颳走了似的。緩過來的大伯,再不出去撿拾破爛了,只在街道的向陽處曬暖暖,餓了跑到餐廳的泔水桶撈幾把,不管能不能吃,胡亂塞進嘴裡……

大伯是獨自一個人躺在炕上口閤眼眯的。那兩天,他想起蘇臺,想起蘇臺的父親;他心慌、胸悶,夜深人靜,老聽見奶奶和大娘在喚他。他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了,把一床被子從木箱拿出來,沒有鋪在炕上,而是疊成長方體,順牆放平在炕上——這床被子就是當年父親送給他的,在大伯掙到工資、手頭寬裕後,稱了四斤新棉花,扛到網棉絮的店裡,重新網了一遍,裡子和麵子都換了新的。煥然一新的被子,就成了大伯壓箱底的寶貝,鎖起來再沒有用過。口喚前,大伯給堂哥交代,他死後一定要將這床被子鋪在棺材。

大伯去世在六月。父親正在縣城參加赤腳醫生培訓,風塵趕來時,大伯已經下葬。大伯去世十四年後,父親也去世了。父親去世前,躺在我懷裡,喚著大伯的名字。

大伯去世二十年後,我有幸來到石炭井,來到八號泉水泥廠遺址。站在遺棄的廢墟上,我想起如大伯一般堅強的工人。淚眼模糊中,我看見廢墟上慢慢豎起一座碑,上面赫然有大伯的名字——李成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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