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1 李一鸣:走向远山

走向远山,在秋天一个有月亮的夜晚。

月光如雪,纷纷扬扬落满深密的森林、沉沉醉卧的山峦。就这样,在沁凉的月色里,告别狭窄拥挤、灯光起落的城市,走出错落起伏的大厦和被座座高楼挤出的一线天空背景,走向朦胧的远山、星群旋转的原野和自由的风。

城市在身后喘息着,无数的汽车塞满街道,这里那里到处是刺耳的鸣笛声、滚滚升腾的噪杂的市声。哪里的打桩机正从黑烟里憋足劲痛苦呐喊,遥远处一声尖锐的汽笛直刺霄汉……而一座座巍巍的大楼,一扇扇窗子或明或暗,远远望去,就如一个个竹编的鸟笼被苍穹提着。

走出城市,就如脱下一件沉重的衣服。多少年了,生活把你的脊梁压得很重,心很沉。每天一睁眼就囚禁于那个灰暗沉闷的房间,没完没了的电话,迎来送往的笑脸,伏案冥思无用的文稿,口中嗫嚅千篇一律的语言,东奔西走的苦旅,自言自语的昵喃。当初锋利的语言迟钝了,蓬勃的感觉掩埋了,第一位的灵感木了,第二种生活方式搁浅了,第三只眼睛盲了,第一万次尝试只在想象中了。没有了独立的思想,丧失了兴趣爱好,甚而忘记了自己的性别,人仿佛成了一架机器,早上上足了弦,便一直机械地不停转下去。如果仅仅是劳点力还能忍,那劳心的滋味更难承受:永远不可叵测的人际关系,无休止的你争我斗,率直热情的微笑后面可能是咬碎的牙齿,平平静静的窗帘里面也许正隐藏着一场阴谋。处在纠缠不休的关系中,你感到自己就是一条鱼,一条被变种的奇形怪状大眼炮的鱼,莽莽撞撞地在乱草中东寻西碰找不到方向。缺氧的你,不得不艰难地浮出水面,张开大嘴,急切地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于是,你选择了逃离,和,寻找!

深秋的风如此清冽痛快,荡涤着郁闷的情怀。回首那一座座大厦,朦胧的扇扇窗子里人影憧憧,远远看去就如上演着一幕幕皮影。哪个房间的灯突然灭了,过了一会儿,又亮了,其中演绎了多少故事?而大厦之下、道路两旁,挂满尘土的树们已不堪重负,一个个将影子扑倒于大地,任粗粗细细的车轮、大大小小的鞋,碾过来,踏过去,终于零落成泥,将大道点缀得如此斑驳陆离……

而秋月正从那丛山峦里徐徐上升,圆圆的,冷冷的,朗朗的,月光如水倾泻下来,仿佛每一块朴素的石头都泛起暗暗玉色,每棵树梢都镶上银光。山坳里似有一句两句的话语,沉睡多时的草们梦中感到缕缕濡湿。月升到中天,天更是蓝得出奇,偶有几朵白云悄悄散步过来,又无声无息离去,更远更高处,几排星子挽起胳膊,唱着明明灭灭的缥缈歌曲。伤感的是风,清冽如酒,凉凉像恋人的手,抚过你的头发、鼻翼、脸颊、耳际,突然间,捧起一把月光,从你脖颈灌下去……

此后,过不了几个月,冬天就会来到山中。那时松涛振振,山风呼啸,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山石、乱枝和枯草,山披银装,树如琼枝,空气凛冽,透人心脾。几年前,在山下那个小酒馆,你曾经和几个好友倾诉苦闷和失落,和着泪水灌下酒水咽着苦水,醉倒在大门口……而今那小栈、那栅栏、那柴扉,连同那些朋友已渐渐走远、渐渐变淡,仿佛已经隐在浩浩月光的背面、茫茫岁月的那端……

而夏天像一只白白的大绵羊,慵懒温顺地卧在山下的阳光里。山上的树透出深绿,那树叶绿得如此的肥、如此的厚、如此地旺、如此的狂。棵棵树干仿佛包着满身的绿汁,轻轻一掐,就会淌出绿来。绿草长疯了,盖过石子,盖过小兔,盖过小羊,还要盖过那边坐着的情侣。阳光被树林上下颠簸,筛下星星点点形状各异的光,匍匐在草地上,跃动在树干上,一直走到很深很远。林子中散发着青草味,树香味,腐叶味,各种清新的味道。各式各样的鸟儿扑闪扑闪地飞来飞去,玲珑娇小的圆如子弹,体形巨大的翅大如扇。那鸟声,有的圆润如雨滴,有的苍老如枯木,有的细小如针,有的壮如吠犬。天,飘动着几朵云彩,远处的山头,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亮,就像冒出白炽蓬松的烟。这和谐美好的一切,都让你留恋。

当然比较起来,你还是更爱山的春天。踏着冬天后退的脚步,春天肯定是从第一粒爆在枝头上的小芽芽开始赶来的。突然之间,山就润了,草就嫩了,泉就笑了,空气就温馨了,风像一群活泼的小鹿,在山下跳跃,往山上奔跑。就那样,向着山走了很久很久,放眼是青青的朦胧,而心就蓬勃的绿了。上大学那会儿,你就喜欢应绿树的邀请,和伙伴们去登山。“山东的山是大汉的山。”在山涧的那块平地上,你挺起胸膛,高声朗诵着对山的理解和青春的梦想,那群野餐的中学生尖叫着欢呼着为你鼓掌,群山为你送来阵阵回响。那时,你年轻的心向着未来,奔流的血液在身体汇成宏大的交响。

援步而上,登上更高的山坡,回头看月光中你白日工作的大楼,它已融进九万九千座楼宇,融进灿灿灯火。那一瞬间,你突然感到大山的冷峻,秋月的清泠,家的温馨,生活的沸腾,你的心不由一热,大踏步走向那团温暖,你要在暗夜里开出一片光明。

李一鸣:走向远山

李一鸣,男,1965年11月生,山东博兴人,文学博士、教授,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办公厅主任。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副会长,曾任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副院长、常务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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