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7 民間書法:不要因為我“醜”你就不愛我


“民間書法”是一個比較複雜的概念,很難給其下一個準確的定義。自上世紀60年代以來便不斷有學者發文研究,筆者不揆庸昧,姑且給民間書法限定三個基本特徵:

一、被傳統經典名家體系遺忘的書法形式,被重新發現時人們會產生歷史的陌生感和新奇感。

二、由非名家書寫的主流或非主流的書跡。(即官方與非官方的書風)

三、主要指筆法粗糙,形式不成熟的粗獷、天真的書跡。(敦煌寫卷、簡牘帛書中還有相對精緻的書跡,只是從誕生以來長久未成為取法的對象,近代以來才受到書家重視,因此不能一概而論的認為民間書法都是稚拙,粗糙的,可能大多數的民間書法確如此,而且現如今的民間書法概念也的確側重於稚拙天真的字跡。)

齊白石曾有詩寫道:

“若聽長安流俗論,漢秦金篆盡旁門”

人們常常相信存在於書法譜牒中對於名家讚美的敘述,可很少有人願意去探究書法史背後的真實。現如今有很多反對或質疑學習民間書法的人,覺得民間實在是醜陋至極,的確,這種外形的醜陋有別於名家書法的典雅端莊的美(但是一些名家書法也都是點畫狼藉,縱橫塗抹,比如陸機的《平復帖》,楊凝式的《神仙起居法》,楊維楨的《真鏡庵募緣疏卷》等等)在某種程度上,部分名家書法的奇偉跌宕正和民間書法的恣肆浪漫有相同之處。

那麼下面就一些民間書法為例,分析一下民間書法外表“醜”背後的審美意蘊。

民間書法:不要因為我“醜”你就不愛我

簡牘書法

可以說民間書法是對傳統帖學系統的反動,而民間書法又是碑派的書法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

民間書法分為手書墨跡範鑄刻畫兩類,前者包括簡牘,帛書,紙書與書丹與題記等,後者以金文,陶文,磚文,刻石為主。以秦漢間民間書法為例,與秦漢間官方用字相區別最典型的便是刑徒墓誌。這類民間書法大多出於急就,簡單刻畫逝者姓名,身份,籍貫,更簡率的只刻姓名。無論是刻制者還是書寫者,他們大多文化水平偏低,並未受過多少專業的書寫訓練,寫刻的字自然少了很多規矩,多了幾分天趣。不為揚名,不為傳世,放膽刻寫,心態極為放鬆。在這種狀態下所刻之字,字形散漫,左右歪斜,刀法爽利,大刀闊斧,線條奔放,質樸,率真,不做作便是這些磚文瓦片的美,看似外表醜陋,但細究其背後的精神內蘊卻如孩童般澄明,是天然去雕飾的樸素美。

民間書法:不要因為我“醜”你就不愛我

以北魏普通大眾的墓誌造像為例,平民百姓的造像記大多字形誇張,任意結體,隨意書寫,善男信女們只是為了祈求來世的福報,他們本身文化素養不高,再加之也不需要向上級交工,沒有嚴格的審查制度,因此多是出於隨意的書寫,錯字別字又多,形又粗鄙,自然算得上是“醜”。其實北魏時期的大眾墓誌與秦漢時的刑徒磚,磚文瓦文的刻寫有相似之處,不外乎刻寫者的隨意,帶有孩童般的天真,只是書體改變,其本質精神並無二致。就像康有為所說的:

“魏碑無不佳者,雖窮鄉兒女造像,而骨血峻宕,拙厚中有異態,構字亦緊密非常,豈與晉世皆當書之會邪,何其工也?譬江漢遊女之風詩,漢魏兒童之謠諺,自能蘊藉古雅,有後世學士所不能為者。”

此語雖有意誇大,但他揭示的了窮鄉兒女造像的抒情本質確是極有見地的。

以上所舉兩例還僅僅停留在作品中流露的自然“醜”,而在當代經過書家的創作轉換,可昇華為藝術“醜”。在當代傑出書家們的筆下,不僅僅師法肉眼所見的書跡,更能深入古人的內心世界,以心靈去體味古人,進一步發揮抒情性,借鑑這種形式外觀的“醜”來表達書家個人的審美意趣,在誇張變形的結體中,縱橫欹側的動勢裡,來展示書家解衣盤磅礴的精氣神,超越醜陋的形式表達內心之美,去感受來自靈魂的微妙心跳。

另外也有相當一部分人把民間書法與“醜書”的概念畫上等號。那麼有必要弄清一個問題,什麼是“醜書”?

在展開討論之初,先舉出“醜書”在本段論述中明確的概念,以免在後文的論述中讓讀者一頭霧水。本段所討論的“醜書”是作為一種以漢字為載體積極存在的,具有主體真實情感與審美個性的給人以極大想象空間,具有深刻藝術美的書法概念。

民間書法:不要因為我“醜”你就不愛我

沃興華先生作品

為了更好地理解“醜書”的概念,一是我們需要將日常書寫的醜陋字跡與藝術創作上的“醜書”相區別。二是我們需要將那些缺少主體真情實感,矯揉做作,安排費工的“俗書”相區別。前者是日常書寫,後者是虛偽庸俗的低劣作品,嚴格意義上兩者不應該歸入藝術的範疇。

前者,白謙慎先生在《與古為徒與娟娟髮屋》一書中提及過一種“無古無今”的字跡,這種是沒有鮮明時代風格特徵的書寫,無論是古人還是今人,都能寫出這種出於無意識的字形歪倒,筆畫安排不和諧的日常書寫的字跡。這種日常書寫或許有隱含的書法基因,但是主體藝術創作構思並不積極,藝術上的美並不顯著,儘管表面上看上去兩者都是醜陋的,而兩者背後蘊含的精神大相徑庭,所以不能把它和“醜書”相提並論。

後者,有兩種典型。

第一種是眾人熟知的“臺閣體”,“館閣體”。

這種類有科舉習氣的幹祿書體,就積極方面來說,有利於考試公平,有助於當時的封建統治者穩固統治。但是就藝術方面而言,無疑是對人的主觀精神極度的扼殺,千人一面,喪失個性,在用筆和形式上將書法的內蘊消磨的一乾二淨。米芾曾批評徐浩的字“

大小一倫,猶吏楷也”,這種缺少主體真情實感寄寓,矯揉做作,光黑媚俗,“狀如算子”的字體,本質上就是“俗書”。沒有對書法做過深刻體驗的人,往往會以其日常性的日用書寫體驗,將字寫的筆直,端正像印刷的一樣的書法封神。援引一位書法博主的話:

“書法藝術的尷尬在於許多會寫漢字的人都認為自己是懂書法的,而且無比篤定地堅信這一點。倘若是音樂、舞蹈之類他不懂的話,還會有一點因為不懂而不敢亂說的謙虛,但對於書法不會。”

書法從來都是內省的藝術,即便是強調視覺化的展廳書法,依舊是內求的藝術,而只有媚俗的書法才總是向外取悅別人的。真正搞藝術的人都應該堅信,藝術的美只屬於那些能夠感受到它的人們。

第二種是譁眾取寵的江湖書法。

自媒體時代給予了每個人展示的平臺,也給予了每個人表達自我的權利。各大媒體平臺也時常報道一些令人感到驚異的書法現場視頻,這其中魚龍混雜,有真正的書法家,也有招搖撞騙的江湖書家。網友們不辨美醜的評論俯拾皆是,把大師當小丑,把小丑當大師,完全根據個人狹隘的見識和匱乏的書法審美來隨意讚美或指責。被一些非專業訊息所誤導的公眾,更沉浸在自我偏狹的審美搖籃裡悠然自得。我們在拒絕“審美霸凌”的同時,倡導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這一切的一切都應該在藝術的範疇裡討論。

創作“醜書”的書法家與江湖書家最本質的區別就在於對傳統的理解和摹古的精深程度。庸俗的江湖書法的書法也可以不喊不叫,癲狂並非俗書的特質,但是俗書確是不講筆法,意蘊全無,濁惡庸俗的作品。

“書法熱”已經持續了近三十年,書法教育培訓似乎看起來得了普及與繁榮,然而卻未能從根本上改變人們對書法固有狹隘的認知。《九成宮》、《多寶塔》,這些為大眾所熟知的書法經典對於初學者來說不易分辨出是度人金針還是奪命毒藥,也未曾留心於古代書論暮鼓晨鐘般的見解:“真書以平正為善,此世俗之論,唐人之失也”。想必今天多數人對書法的主觀臆想也是姜夔不願意看到的。一些書法培訓機構,寫字與書法的界限尚未認清,以寫字為目標的偽書法只會成為日後感受書法的障礙,在人云亦云中,傳統傑作反倒成了一些人批評流行書風的武器,人們躺在“字寫得漂亮美觀”的習慣模式中自得其樂,惰于思考,多數人習慣了平原,就不讓一兩個人去爬青藏高原,從不敢正視為開闢新感覺領域中奮力搏殺的藝術精神,去接續真正的書法道統。

民間書法:不要因為我“醜”你就不愛我

導致這種現象的原因之一便是大眾對傳統的曲解而導致審美的侷限性。傳統不僅僅是碑帖羅列和書家世系譜牒的流傳史,也不僅是過去人們書寫經驗的積累史,傳統代表的是繼承的方法和態度,傳統是活生生的傳統,不能因為臨帖時字形有了幾分相似便以為窮盡了傳統的奧秘。古人們留給我們珍貴的法帖遺蹟和古人們學習他們前人的精神與方法兩者交相輝映,都值得我們珍視。那些拿著傳統攻擊別人的人才是對傳統思考得最少,理解也最淺薄的人。在視覺上停滯,在思想上回避,才導致了對傳統的審美閉塞,也就不可避免地說出了荒唐的話,做出可笑的事。

人們從來只會把傳統傑作當做套用的模式,而很少去想以此作為想象力開發的支點。那些表面上與傳統相似的東西是與真正的傳統背離的,只有充分調動了創作者思想感情與想象力的,烙上當代生活印記的現代書法才是真正繼承了傳統。

民間書法:不要因為我“醜”你就不愛我

“醜書”就像一頂大眾扔給具有探索精神藝術家的一頂骯髒的帽子,同時也是一部分人攻擊的靶子。打倒“醜書”的聲音不絕於耳,這個本屬於書法藝術的學術問題,卻被門外人叫得沸沸揚揚,彷彿每個人都是專家一樣,動不動就要置“醜書”於死地,這背後隱藏的是來自大眾審美力與對書法欣賞盲目自信的問題。或許人們覺得創作“醜書”是一個不需要多少才能便可收效顯著的領域,是因為這些藝術家們曾經走過 “如燈取影,不失毫髮”足以亂真的臨習之路在大眾的無端批評面前被過濾得一乾二淨。

在當今的書法界,掀起研究民間書法與創作“醜書”的熱潮,有內因,也有外因。內因是書法藝術發展的必然結果,外因是受時代文化的影響。這是歷史機遇,也是歷史挑戰,每一個有志於振興中國書法的研究者應該將它作為一種使命當仁不讓地承擔起來。每一位有能力、有膽識的書家,既要懂得規範,也要展示自己的性情,勿被法所拘縮,使天趣不得泛溢。落實在書法實踐上,我們應該從民間書法中獲得靈感,提高漢字的造型能力與表現的多種可能性,將筆法意識注入民間書法,將個人審美與時代精神融入其中,在碰撞中磨合,最終開拓出屬於我們的一代新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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