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8 陸游為什麼說 寧可作大雁而死 也不願意作仙鶴而生


前言

前幾天看到一個問題:詩詞中的雁奴是什麼意思?

陳老總有一首 《感事》詩寫到:"為群榮雁奴,作倀恥鶴媒。"這兩句詩化用自南宋愛國詩人陸游的一首七言絕句,結尾兩句是:

寧為雁奴死,不作鶴媒生。

雁奴與鶴媒,是現代人很少使用的兩個詞彙,但是在歷史上、在生活中我們對於這兩個詞語所代表的兩類人並不陌生。

陸游為什麼說,寧可作大雁而死 ,也不願意做一個仙鶴而生 ?

陸游為什麼說 寧可作大雁而死 也不願意作仙鶴而生

一、 雁奴是個悲劇英雄

北宋詩人宋祁曾經在自己的文章《雁奴後說》中介紹過雁奴:

雁奴,雁之最小者,性尤機警。每群雁夜宿,雁奴獨不瞑 ,為之伺察。或微聞人聲,必先號鳴,群雁則雜然相呼引去。《雁奴後說》

雁奴是雁群中最聰明、最警覺的一員。因此它被選為是雁群中的哨兵,一旦發現危險,它就鳴叫報警帶領大家逃生。

但是它為何是個悲劇形象呢?宋祁接著說:

鄉人益巧設詭計,以中雁奴之慾.....多穿土穴於其傍。日末入,人各持束縕 並匿 穴中,須 其夜艾 ,則燎火 穴外,雁奴先警,急滅其火。

群雁驚視無見,復就棲焉。於是三燎三滅,雁奴三叫,眾雁三驚;已而無所見,則眾雁謂奴之無驗 也,互唼迭擊 之,又就棲然。少選 ,火復舉,雁奴畏眾擊,不敢鳴。

鄉人聞其無聲,乃舉網張之,率十獲五 。 《雁奴後說》

獵人很狡猾,竟然使用了人類的反間計。獵人躲在雁群附近的土穴中,等夜間雁群休息時,獵人點火引起雁奴的鳴叫,然後滅火躲起來。酣睡的大雁們被雁奴叫醒後,卻發現沒有什麼動靜。

如是者三,忠心耿耿的雁奴被大家誤解,其他的大雁遷怒於雁奴,一起攻擊它。於是,等獵人再一次點火時,雁奴已經不敢鳴叫了。於是獵人們開始放心地張網捕雁,一半的大雁遭遇了滅頂之災。

陸游為什麼說 寧可作大雁而死 也不願意作仙鶴而生

現實世界中,雁奴受了委屈以後,真得不叫了任由獵人捕捉群雁嗎?雁奴哪裡去了呢?

宋朝蔡啟的《蔡寬夫詩話》寫了雁奴的悲劇:

雁有小而善鳴者謂之雁奴,雁每群宿,雁奴輒往來巡視不瞑,微聞人聲,則長鳴以警,蓋亦物之能愛其類者。以故江湖間捕雁,必先以計殺雁奴,然後群雁可得。

在這個故事裡可以看出,這個雁奴似乎是自願出任哨兵的,因為“物之能愛其類者”。但是也因此首當其中受到了獵人的迫害。

獵人捕獵首先要“ 以計殺雁奴”。 古人有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的說法,獵人先打掉雁群的哨兵,然後“群雁可得。”

古詩有比興之法,寫景既是寫情,詠物既是詠人。雁奴的傳說其實是一個寓言故事。

戰國時期的屈原曾經哀嘆,因為自己過於警醒,受到別人的嫉恨,所以被流放:

屈原既放,遊於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與?何故至於斯?”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

屈原用的是賦體,直抒胸臆。陸游的《古意》就是比興用法了:

夜泊武昌城,江流千丈清。寧為雁奴死,不作鶴媒生。《古意》

陸游說,我寧可作為一個被人誤解的雁奴而死,也不願意做一個賣國求榮的鶴媒而生。

說起這種歷史人物,老街首先想起的就是明朝末年的袁崇煥了。崇禎皇帝中了皇太極的反間之計,將袁崇煥凌遲處死,據說行刑之時,袁崇煥還被百姓誤解和唾棄。崇禎皇帝自毀長城,親者痛,仇者快,不久明朝就滅亡了。

南宋時期的岳飛、李綱、趙鼎,不都是這種悲劇英雄嗎?

北宋時,變法的王安石有感自身經歷,借雁奴的故事,寫過一首五言古風:《同昌叔賦雁奴》。

雁雁無定棲,隨陽以南北。嗟哉此為奴,至性能懇惻。

人將伺其殆,奴輒告之亟。舉群寤而飛,機巧無所得。

夜或以火取,奴鳴火因匿。頻驚莫我捕,顧謂奴不直。

嗷嗷身百憂,泯泯眾一息。相隨入矰繳,豈不聽者惑。

偷安與受紿,自古有亡國。君看雁奴篇,禍福甚明白。

王安石的這首詩用意很明顯 ,前面說了雁奴的故事,結尾四句點出了憂國之思。

王安石嘆息道,雁奴身懷百憂,卻被同類不理解,大家安於現狀、受到別人的欺騙而不知。自古以來有多少因此而亡國的例子呀。大家看看雁奴的故事,是福是禍自然就知道了。

王安石變法自古以來褒貶不一,有人說他變法利國利民,有人說他變法是禍國殃民。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王安石變法不是為了一己私利,他真心認為“偷安與受紿,自古有亡國。”可見他的內心之中,也有著雁奴那種被誤解的委屈。

陸游為什麼說 寧可作大雁而死 也不願意作仙鶴而生

二、鶴媒的無恥

陸游為什麼說“寧為雁奴死,不作鶴媒生 ”呢?鶴媒又是怎麼回事?

我們先從明朝詩人龔詡的一首七絕開始:《道中見弋人有感而賦》。

負弩蹲軀隱薜蘿,鶴媒前導舞婆娑。鳧鷖只合高飛去,同類應知誤汝多。

弋人,是手持弓箭的獵人,他們用一種帶繩子的箭射鳥。龔詡在詩中寫到,獵人藏在草叢之中,“鶴媒”前面上舞蹈,鳥類們看見它可要遠遠高飛避開呀,大家應該知道這是一個圈套,這隻仙鶴不是什麼好鳥,最會欺騙同類。

為什麼要躲開“鶴媒”呢?它又為什麼被叫做鶴媒呢?我們看完唐朝詩人陸龜蒙的《鶴媒歌 》就明白了。

陸游為什麼說 寧可作大雁而死 也不願意作仙鶴而生

陸龜蒙(?-公元881年)與皮日休齊名,被人合稱為“皮陸”。他是晚唐時期的著名詩人,其詩以寫景詠物為多, 《鶴媒歌》是一首詠物的諷諫詩。

偶系漁舟汀樹枝,因看射鳥令人悲。盤空野鶴忽然下,背翳見媒心不疑。

媒閒靜立如無事,清唳時時入遙吹。裴回未忍過南塘,且應同聲就同類。

梳翎宛若相逢喜,只怕才來又驚起。窺鱗啄藻乍低昂,立定當胸流一矢。

媒歡舞躍勢離披,似諂功能邀弩兒。雲飛水宿各自物,妒侶害群猶爾為。

而況世間有名利,外頭笑語中猜忌。君不見荒陂野鶴陷良媒,同類同聲真可畏。

陸龜蒙的詩中寫到,我係舟於水邊樹枝上,偶然間看見獵人捕獵鳥類而感到一種悲哀。

天空中一隻野鶴盤旋而下,因為它以為自己找到了一見鍾情的伴侶,所以一點也沒有疑心。鶴媒裝作無事一樣嫻靜地立在那裡,不時發出的鳴叫遠傳天際。它用聲音吸引自己的同類夥伴。等到野鶴飛過來時,鶴媒梳理羽毛彷彿因相逢而開心,還欲擒故地縱做出被驚嚇飛起的樣子。

野鶴飛過來,與鶴媒一起尋找魚類,啄食水草時,忽然間當胸被射了一箭。這時鶴媒舞動起來,似乎在向獵人獻著殷勤邀功。

詩人評價說,一個在天上飛一個在水邊宿,鶴媒你怎麼忍心欺騙並戕害你的同類呢?

如同人世間的爭名奪利,表面笑語連聲其實內心卻陰險猜忌。大家看看荒野中的野鶴吧,就這樣被鶴媒所陷害,有時候越是同類越可怕,害人也最深。

明朝高啟也有一首《鶴媒歌》寫到:

鶴媒獨步荒陂水,仰望雲間飛不起。遠看過鳥下南汀,鼓翼相迎似相喜。

共為羽族生水鄉,暫從飲啄無猜防。草盾俄開中潛弩,弋師歡笑媒矜舞。

嗟爾高潔非凡禽,胡為徇食移此心。受人馴養忘遠舉,好陷同類機腸深。

嗚呼!世間幾人號君子,得利相傾亦如此。

同類被鶴媒欺騙中箭以後,“弋師歡笑媒矜舞”。高啟嗟嘆道,你仙鶴是我們心目中高潔不凡的禽類,你怎麼能成這樣,受了獵人的馴養以後,竟然開始陷害自己的同類。人世間有多少號稱君子的人,在一己私利面前相互迫害都是如此呀。

看完這兩首詩就清楚了,鶴媒就是獵人從小養大的用於吸引同類的誘餌 。 鶴媒是各種鳥媒的一種,鳥媒泛指這一類人工馴養用來打獵的禽鳥,也有“雉媒”的叫法。宋黃庭堅有詩《大雷口阻風》雲:

莽蒼天物悲,彫弓故在手。鹿鳴猶念群,雉媒竟賣友。

這首詩也用比興之法,賣友的雉媒和陸龜蒙詩中的鶴媒是同一貨色。

詩人心目中真正的仙鶴是什麼樣子呢?龔詡還有一首《老鶴》寫出了理想中的仙鶴形象:

骨節稜稜冰玉清,羽毛翩翩霜雪明。不隨神仙去紫府,與我共結林壑盟。

寧甘飢渴守我分,飲啄肯與群雞爭。竹間花外每獨步,風前月底時一鳴。

有時向我展翼舞,似欲和我吟詩聲。君不見弋媒徇食良可恥,衛國乘軒何足榮。

願言與爾共卒歲,不必雲霄馳遠情。

老鶴不去神仙紫府享受生活,甘願與詩人在林壑之中結為夥伴。可以忍受飢渴,亦可以與雞同食粗糙的食物。舞蹈鳴叫時,似乎配合我吟詩。

在詩人的眼裡,老鶴不屑於坐上衛靈公高貴的軒車,更恥於做一隻獵人手下為虎作倀的鶴媒。只願意過著這平凡的生活,度過此生。

陸游為什麼說 寧可作大雁而死 也不願意作仙鶴而生

三、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

雁奴是一個悲劇英雄,而鶴媒更像是一個小人和叛徒。但是生活中的鶴媒自己也是一個無法掌握命運的悲劇形象。

鶴媒從小被獵人養大,它自己並沒有選擇權。甚至他連自己被拐賣或者自己雙親被獵人撲殺的現實都不清楚,就這樣在扭曲的環境中長大。

直到有一天,它漸漸有一點醒悟自己悲慘的命運時,卻仍舊執迷不悟。因為它受到的是一種違背正常倫理的教育 。因此在為虎作倀、戕害同類的時候,它還能夠歡欣雀躍,不能不說環境與教育扭曲了它的三觀。

這個鶴媒如同《楚門世界》中的主角一樣,一直生活在謊言中。但是楚門是一個善良的人,不會去危害別人,在明白真相的時候,楚門勇敢地走出了自己的牢籠。

我們不知道有沒有鶴媒逃走過,也不知道鶴媒逃走以後還能不能回到鶴群的生活中。

我們在詩歌中看到的鶴媒和爭取自我的楚門不一樣。

在陸游的另一首詩《送範舍人還朝》中,我們看到了現實中鶴媒的影子:

酒醒客散獨悽然,枕上屢揮憂國淚。君如高光那可負,東都兒童作胡語。常時念此氣生癭,況送公歸覲明主......

每當想起“東都兒童作胡語”時,陸游便“常時念此氣生癭”。北宋的都城汴京淪陷日久,連孩子們都只知道說“胡語”了。

最令人痛心的並不是陸游這首詩,而是唐朝司空的《河湟有感》 :

一自蕭關起戰塵,河湟隔斷異鄉春。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

安史之亂以後的唐朝國力銳減,吐蕃乘機佔領了河湟地區(青海甘肅一帶)長達百年。 在那裡長大的漢兒,說的是胡語,罵的竟然是漢人。

這些“卻向城頭罵漢人”的孩子們,與鶴媒又有什麼區別呢?再想一想在香江畔興風作浪的暴徒們不也是可憐又可恨的鶴媒嗎?

百年以後,河湟地區被張義潮收回唐朝的版圖。今天的中國,也早不是鴉片戰爭時期孱弱的中國了。

陸游為什麼說 寧可作大雁而死 也不願意作仙鶴而生

結束語

生活中總能看到有雁奴忍辱負重、砥礪前行,雖然被人誤解,但是不肯退縮勇往直前。

我們也能看到鶴媒,為了一己私利不顧他人利益和集體利益,甚至為虎作倀戕害同類。這些背祖忘宗不以為恥反而為榮的人,歷史上從來也沒有消失過。

您身邊有這樣的人嗎? 生活中的我們,是一隻雁奴還是一隻鶴媒呢?

結束時,錄入一首老街為紀念張義潮而寫的七律。張議潮舉義兵收復河湟地區,改變了“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的局面,值得我們永遠記住:

百年淪落憶長安,家國雙分霄漢間。魚目怒騰渥窪水,春風喜度玉門關。

揭竿瀚海胡初破,賜酒龍池鬢已斑。萬古丹青森畫壁,英魂猶自繞狼山。

@老街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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