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4 知青故事:尋找白樺林

讓我們一起傾聽親歷者的故事,感悟歷史中的人、人的歷史……

《沒有墓碑的青春》

尋找白樺林

我們的青春埋在了遙遠的黑土地

墓碑在哪裡 我在找尋

只看到滿山在白樺林

還有山下望不到邊的金色田野

1《尋找白樺林》

2《倒在春雨裡》

3《葉落白樺林》

4 《神秘之火》


知青故事:尋找白樺林


1. 尋找白樺林

在那夏末秋初的季節,我曾去尋找白樺林,到大小興安嶺交界的大山的褶皺裡。那一刻我想起了俄羅斯作家庫蘭諾夫的《白樺之歌》:“聽吧,聽吧,這時枝葉蔽空的白樺樹是怎樣地鳴響著啊!人們會聽出:這裡有著日益臨近的秋天的預感,有著林葉的短促歌聲,有著鳥兒的啁瞅之聲,有著風擺著白樺枝的甜美感覺。”然而我的耳邊卻總迴盪著歌手朴樹那《白樺林》的歌聲:

來自老知青家園

心中充滿了憂傷

天空依然陰霾 依然有鴿子在飛翔

誰來證明那些沒有墓碑的愛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村莊依然安詳

年輕的人們消逝在白樺林……

我們從黑龍江畔的黑河市乘車出發,沿著江邊的公路北上,過臥牛湖水庫,開始攀山。那山就是興安嶺的餘脈,山勢漸高,嶙峋的山岩偶露崢嶸。那山上樹木蔥鬱,樹下繁花點點。我看到了翠綠的松樹、杉樹、椴樹,卻不見那風姿綽約的白樺樹林。記得四十多年前的那個春天,我們坐著敞篷的大卡車,向哈青農場進發時,剛一出黑河就看到了白樺林。當時我們笑著喊著:“白樺林!白樺林!”過去我們只在俄羅斯的電影、油畫和小說裡看到和讀到過白樺林,在我們的心裡她是美麗、浪漫和青春勃發的。


知青故事:尋找白樺林

那時,年輕的我們真的看到了白樺林,從那天開始,真的和白樺林結緣了——我們在白樺林裡安營紮寨,在白樺林裡開荒種地,在白樺林裡談情說愛。我們愛在白樺林,也死在白樺林,在那終生難忘的歲月裡—“高高的白樺林,有我們的青春在流浪”!與白樺林共處的生活寫在我的第一本詩集裡,那詩集的封面是用白樺樹皮做的。它曾讓遠方的戀人流下眼淚。

我們的汽車走過二道灣子、納金口子,我終於看到了那路邊一片片的白樺林,如俄羅斯的森林畫家希什金筆下的白樺林,那林子並不密,每一棵樹都靜靜地散落在綠草叢中,她腰身還是那麼挺拔,穿著潔白的衣裳;她的手向上舉著,掛滿三角形心狀的小葉,那葉閃著金屬般的光澤,邊緣鑲著不規則的鋸齒。白樺樹是有眼睛的,她的眼睛長在樹幹上,那蒼老的枝杈脫落後,便留下一隻魚形的眼睛,黑色的眼圈黑色的眉毛清晰可見。那眼睛注視著大森林裡的日出日落、冬去春來,注視著綠黃白黑的色彩變幻。白樺樹是大森林中的抒情詩人,是陰森憂鬱的森林中的一縷縷的陽光,是樹中粗獷的男人群中的秀女。

我走下車,我走進了這片白樺林,我撫摸那潔白的樹幹,我摘下一片葉子,拿在手裡端詳,我把那葉子放在嘴裡嚼著,體味那淡淡的苦澀。那白樺樹幹上的眼睛注視著我,好像發現了似曾相識的我,她們看見了我眼裡流出的淚水……

我真的落淚了,我想起了我們在白樺林中遺失的寫滿苦戀的詩稿,丟掉在那林中草地上沾著淚與笑的手絹,還有飄落在樹叢中親人從遠方寄來的水果糖的彩色的糖紙。

知青故事:尋找白樺林

我還想起了1969年5月28日,那個春雨霏霏的日子,東北林學院的大學畢業生金學和,想用身體擋住從汽車上下滑的原木,掩護車下的戰友,然後倒在了血泊中……他就被我們埋葬在那一片白樺林裡。

我還想起了那個叫遲景鐵的健美而浪漫的青年,因習練武功和唱黃色歌曲”被打成“反革命”。也是在那年的秋天他從拘押處逃出,上吊自殺在他親手建起的房架上,我們把他埋葬在他和戀人常去幽會的那片白樺林。

我又想起了就是那一年的12月,大雪狂暴的一個夜晚,在山裡伐木的戰友的宿舍突然起火,大家穿著單衣逃離火海,後被鄂倫春獵人救起,只有一個叫倪少興的哈爾濱知青葬身火海,卻被無端地懷疑為縱火犯。我們也把他埋葬在那片白樺林中。


知青故事:尋找白樺林

他們曾是我的戰友,他們漂泊在白樺林的靈魂常讓我從夢中驚醒,我要用我的心和筆祭奠他們和許多讓我難以忘懷的知青朋友,於是有了《我們的故事》,一個專欄和兩本書。金學和《倒在春雨裡》、遲景鐵如《葉落白樺林》,而倪少興葬身在《神秘之火》中。這後一個故事發表的第二天,我接到了一個陌生人的電話:“我看到了你的故事,很感動!我是倪少興的弟弟,我想知道我哥哥的墓地!”他叫倪少濱,是哈爾濱醫科大學的教授,他哥哥下鄉時,他只有五六歲。現在父母都去世了,尋找哥哥是他們的遺囑。

受少濱和許多老知青之託,我來尋找白樺林,尋找遺失在白樺林中的老知青,也來尋找我們自己遺逝在白樺林中的青春。因為:他們是昨天的我們,我們是今天的他們。我在白樺林中採了一大把野花,有紅的粉的紫的黃的白的,我只認得那紅色的野百合,其他的花都叫不上名字。

路越來越崎嶇,路邊的樹林也越來越密集。我看到了高聳雲天的白樺樹,三十多年前她曾和我們一樣苗條和孱弱,現在她們已經很壯實,身上還掛滿了黑色的疤痕,那是飽經雨雪冰霜的紀念吧!在路過鄂倫春新生鄉和樺皮窯林場後,我們終於找到了託牛河畔的龍泉嶺村——當年的哈青農場,後來的兵團一師獨立一營,現在西峰山鄉的個小村。

聽說我們是當年哈青的老知青,村民們都圍上來,儘管這些外地移民與我們都不相識,但像見了鄉親一樣高興,因為他們勞作的這片土地是我們開發的。同一片土地上長大的人血脈相連。聽說我們要找白樺林中的知青墓地,他們都指著村後的那片地說,就在那兒!他們說,我們剛來時還看到過墓碑,後來把那片白樺林伐掉了,都開地了,現在地裡都種上大豆了。

知青故事:尋找白樺林

白樺林沒有了,林中的墓碑也沒有了。這讓我們很傷感。我們心情沉重地向那片豆地走去,路很泥濘,老鄉給我們找來水靴,走起來更艱難。我們又坐上吉普車,像搶灘的坦克一樣衝過那片泥潭,我們下了車,走到那片豆地前。面對這片茂密的已經結莢的豆地,我想起了那片亭亭玉立碧葉沙沙的白樺林,我記得很清楚,被定為烈士的金學和、冤獄而死的遲景鐵和神秘死亡的倪少興都被埋葬在這片白樺林,當時只為金學和立了碑,小遲和老倪只留下矮矮的墳丘,可這一切都蕩然無存了,竟沒有留下一點痕跡。那片大豆長得格外茁壯,綠森森的濃葉,豆莢十分飽滿。我把從白樺林裡採來的那束鮮花擺放在地頭,點燃了從黑河帶來的那捆黃紙。“學和、小遲、老倪,我代表哈青的老戰友來看你們了!我們都走了,只留下了你們,太寂寞了!我們來得太少了,太晚了……”

我叨唸著心中的祭辭,竟哽噎得說不下去,眼淚流在臉上,滴落在地上。和我一起佇立和流淚的還有她——當年和我在這裡一起屯墾戍邊的妻子,她是我寫在這片白樺林中的詩歌的第一個讀者。我還記得,在那滴水成冰的臘月,身為連隊炊事班長的她到冰山一樣的井臺上打水,費力地搖動井繩卻提不起掛滿冰凌的沉重的柳罐,突然柳罐下落,轆轤飛起,重重地砸在她的腿上,至今還留著深深的坑。但她很幸運,當時她是向後躲閃,倒在了井臺下,如果她向前一傾就會掉到井裡,那片白樺林裡又會多了一座知青的墳塋。她的淚水更多,祭奠著自己在這裡失去的青春和美麗。


那黃紙化作紅色的火苗,舞動著向天上飛旋,又化成黑色的蝴蝶,在這片豆地上盤旋許久,飛向了遙遠的天際。

我們還是走了,告別了這片無碑的青春祭地。我們上了吉普車,還要衝過那片泥濘,可衝了幾次都沒走出去。司機又加大了油門,呼嘯著再次衝去,可還是陷進了泥濘之中。我明白了,孤單冷清的戰友是捨不得我們走啊!我知道學和、小遲和老倪是愛喝酒的,可我竟忘了給他們帶酒。我們又下了車,向那片豆地深深地行了個禮,我大聲地說:“放心吧,我會讓更多的戰友來看你們,下次一定帶酒來!後來我們的吉普車終是走出了泥濘,走上了公路。

回來的路上我們很沉默。我又陷入朴樹那首憂傷的《白樺林》的旋律中。他歌唱“有一天戰火燒到家鄉,小夥子拿起槍奔赴邊疆”,從此他永遠地離開了白樺林。而當年的我們何嘗不是因為戰火要燒到邊疆,我們勇敢地奔赴黑龍江,走進白樺林。我們獻出了青春,許多戰友獻出了生命……2000多萬的年輕人義無反顧地從城市奔向農村邊疆,他們是為了崇高的理想,是為履行對國家的責任!他們真的是不該被忘記的!

“誰來證明那些沒有墓碑的愛情和生命?”有良知的作家會用自已的心和筆來證明。我們應該告訴人們,在那個特殊年代以年輕人的生命和愛情為代價的悲劇。不要忘記,是為了永遠不再發生。

於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北大荒,回到黑土地,我尋找還在這片土地上耕耘而艱難生活的戰友,尋找那些被遺忘在荒原中和大山深處的墳塋。我一次又一次來到戰友們退隱的城市,這裡曾是他們的故鄉,現在他們是這燈紅酒綠的大都市的邊緣人。面對虔誠的我,他們打開塵封的記憶,給我講述那些還沾著淚痕和血跡的故事。這樣,就有了這部書。


知青故事:尋找白樺林


馬克思曾說過:“任何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體人的存在。”“人們的歷史始終只是人們的個體發展的歷史,而不管他們是否意識到這一點。”現在,那場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人數如此眾多、時間如此漫長、以純粹年輕人為主體的如此壯觀的生命大遷徙——“知青運動”已經消逝在歷史的煙雲中;那次運動的參加者,除少數精英進入中國政治的最高層外,大多數人已經退出歷史舞臺了。但是這段歷史是不應該被忘記的。因為那是一代人用青春和生命寫就的歷史,是一段無法越過的歷史。現在和將來無論誰要評價這段歷史,我想他們應該首先要關注的是那些“個體人的存在”——那就是我們2000萬年輕的生命!

“我為知青的歷史作證!”

這就是我要為歷史留下這鮮活的知青故事的原因吧!

2012年春天於哈爾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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