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5 古蜀國,從岷江源的疊溪出發

第一次看到“蜀”字,就感到這個字有一種神秘氣息。似乎有一束來自遠古的幽光在逼視著你,把你帶進歷史的密林深處。直到有一天,我在廣漢三星堆和成都金沙遺址,看到一件件奇異的青銅面具,才發現那正是“蜀”字上面凸出的眼睛所發散出的悠遠目光。

古蜀国,从岷江源的叠溪出发

三星堆縱目面具

記得走過的路,才知道自己的將來。古蜀國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了?詩仙李白在《蜀道難》開篇即慨嘆,“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李太白對古蜀國的歷史都感到一臉的茫然,大唐1300多年後的我們豈不更加遙不可及?幸運的是,最近100年來的考古發掘有了重大發現,給古蜀國理出了個大概脈絡。但歷經歲月變遷,歷史故事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完全講清楚的。

這些年,我經常去阿壩的藏族羌族地區,總要走進岷江河谷,誰知不經意地走進了古蜀國文明,走進古蜀文化的源頭。疊溪,位於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茂縣的北部,處在從成都去九寨溝的國道G213-G544最險峻的一段山路上。這裡最為人所知的,是1933年發生的那場曠古地震。殊不知,疊溪正是古蜀國的發祥地。

古蜀国,从岷江源的叠溪出发

疊溪海子

初冬時節,我在北上松潘的路上途經疊溪鎮。站在壁立萬仞的高坡上,俯瞰一池淡綠色的湖水,這就是大地震截斷岷江形成的疊溪海子。如今,這裡風平浪靜,水波不興。然而,86年前這裡卻是天地混沌,巨浪翻滾。1933年8月25日15時50分,在松潘和茂縣之間的疊溪地方發生了7.5級強烈地震。地震引起岷江兩岸山崩地裂,河道堵塞,形成長達幾十公里的堰塞湖。疊溪古城的中心部分在大地震發生的瞬間幾乎筆直地向下墜落,呈單條階梯狀下滑了約500―600米。一座古城消失了,周邊的村莊淹沒了,數千人在大地震中失去了生命。當深愛你的人痛徹呼喚的時候,你已深深沉入海底。

古蜀国,从岷江源的叠溪出发

校場村古街道

疊溪鎮所在地稱作校場村,現在的校場村是大地震時山體滑坡形成的新臺地。清晨時分,我們走在鎮子的仿古街道上,街面上偶有幾位村民坐在家門口乾著手工活,沒有絲毫的喧囂與躁動。我去過大地震後重建的唐山、新建的北川,也去到經歷過大地震的美國舊金山、日本神戶,似乎地震重創後的地方總是有一種難以名狀的靜寂。疊溪年輕的羌族女鎮長謝先霞說,這裡真是個多災多難的地方。在1933年大地震後,疊溪在1976年受到松潘平武大地震的波及,2008年再次受到汶川大地震的強烈衝擊。頻繁而劇烈的地殼運動造成這裡巖體鬆動, 2017年6月24日疊溪對面的松坪溝發生了山體高位垮塌,一個叫新磨的村子被徹底掩埋了。過去的這個夏天,在疊溪海子下方几公里處,突如其來的洪水把國道上的岷江大橋急速沖斷。站在疊溪鎮環顧四周,高山聳立,山勢陡峻,反反覆覆的滑坡把平正的山體劃得七零八落,斑駁陸離。我們的車子行駛在山道上,不得不時刻提防滑落的滾石。

在校場村的村頭,有一塊地震後留下的石刻,上書“蠶陵重鎮”。聽鎮上的人講,疊溪鎮正在申請改名,可能很快要改為“蠶陵鎮”。蠶陵,是指蠶叢之陵墓。這下,我們終於回到了故事的原點。這位蠶叢,正是李白詩中的人物,古蜀國的第一代國王。而他,3700年前就生活在岷江源頭的疊溪!

古蜀国,从岷江源的叠溪出发

三星堆青銅立人像

2018年暑期,在北京國家博物館舉辦的“古蜀華章:四川古代文物菁華”展覽,再次引起了巨大轟動和世人關注。在三星堆的珍貴文物中,有不少是縱目的青銅面具。晉代史學家常璩《華陽國志•蜀志》載:“周失綱紀,蜀先稱王,有蜀侯蠶叢,其目縱,始稱王。死,作石棺、石槨。國人從之。故俗以石棺槨為縱目人冢也。”蠶叢是位養蠶專家,據說他的眼睛跟螃蟹一樣是向前突起的。“蜀”字,權威的說法,上面是“罒”,即蠶絲織成的“網”字。我在看了三星堆面具後卻認為,上面應是縱目,下邊是蟲子,這似乎是對蜀王蠶叢的紀念,更符合“蜀”字的來源和歷史。

古蜀国,从岷江源的叠溪出发

文翁石室

史載,蠶叢最早居住在岷山的石室中。於是,“石室”成為了一個具有古蜀文化特殊涵義的符號。在成都天府廣場西側,有一條文翁路,文翁路上有一座石室中學,2019年就將迎來建校2160年。公元前141年,西漢蜀郡太守文翁在成都創建蜀郡郡學,後人稱“文翁石室”。這是中國乃至世界上第一所地方官辦學校,也是唯一一所連續辦學兩千多年未有中斷、未曾遷址的學校。西漢的司馬相如、揚雄,《三國志》撰寫者陳壽,唐代詩人陳子昂,明代三大才子之一的楊慎,近代的史學家郭沫若、哲學家賀麟都是文翁石室的學生。康熙年間,在文翁石室原址上建起錦江書院,又被視為四川大學的歷史源頭之一,有“石室雲霞思古夢,錦江風雨讀書燈”之美譽。

古蜀国,从岷江源的叠溪出发

季羨林先生題字

在一個銀杏黃葉鋪地的中午,我來到石室中學參訪。古色古香的校門上方,懸掛著筆力遒勁的“文翁石室”牌匾,午休時間的學子們進進出出。我來到學校後門,左邊是趙樸初居士題寫的“成都石室中學”,右邊是國學大師季羨林題寫的“古今一校,揚輝千秋”。

古蜀國與古巴比倫文明、古埃及文明大體處於同一個時代。以色列新銳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在他的暢銷書《人類簡史》中高度肯定農業革命的價值和意義,他認為由此產生了神,產生了文字,人類文明在這個過程中實現了革命性飛躍。人類文明在不斷的遷徙中創造發展。正是蠶叢和他的繼任者,率領自己的部族從岷江河谷來到成都平原居住,從狩獵時代走向農耕時代,才創造出輝煌燦爛的古蜀文明。我時常在想,生活在三、四千年前的人們應該沒有更多的對宇宙和地球的認識。然而古蜀國的先民們機敏地避開了在岷江以西將近200萬平方公里浩瀚無垠的高原,從疊溪出發向南向東發展,徑自選擇了一條最簡捷的道路,實在是祖先的驚人之舉。

古蜀國是沿著怎樣的路線來到成都平原?無疑,沿岷江河谷順流而下應該是最有可能,現在的都(都江堰)汶(汶川)高速就是借岷江的山形水勢而建。然而在3000多年前,古蜀國的先民能否沿洶湧澎湃的岷江順利下行,恐怕真是個難題。近一個時期,我恰好有機會在岷江東側的龍門山脈作了幾次穿行。我感到另有三條通道可能是古蜀國先民曾經的選擇。最北邊道路是從茂縣到北川老縣城,也就是現在的國道G347線,坡度不大,距離也不長。中間道路是從茂縣到綿竹,建設中的成(成都)蘭(蘭州)鐵路如今經過這裡,隧道打通後兩城之間居然只有50多公里。南邊的道路從茂縣南下翻山到龍門山鎮,沿湔江抵達彭州。讓人驚奇的是,這4條通道的匯合點只有一個,就是廣漢三星堆!這也高度契合了古蜀國從岷江峽谷走向成都平原的歷史走向,也可以解釋古蜀國從北向南、從三星堆文明到金沙文明的歷史延伸。

古蜀国,从岷江源的叠溪出发

金沙太陽神鳥成為“中國文化遺產”標誌

古蜀人走出深山峽谷,走向一望無際的大平原,創造了深厚而獨特的文化奇蹟,綻放了一朵青銅時代的絢麗之花,為後人留下了千古之謎。三星堆遺址那棵青銅神樹是作什麼用的?那個青銅立人像手裡曾經拿過什麼?那個縱目的青銅面具是否就是先祖蠶叢的形象?金沙遺址那個成為中國文化遺產標誌的太陽神鳥金飾代表了怎樣的文化寓意?都留給我們無限的想象和試圖詮釋的空間。

古蜀国,从岷江源的叠溪出发

瓦屋山蜀王廟

如今的成都盆地裡,與古蜀國緊密關聯的遺蹟隨處可尋。我曾路過彭州市的海窩子村,距成都約52公里,這裡竟然是第二代蜀王柏灌建國之地。距成都27公里的的溫江區壽安鎮,有據說是柏灌和第三代蜀王魚鳧的墓地。距成都23公里的郫縣,是第四代蜀王杜宇的都城,杜宇化杜鵑是中國歷史上最令人感動的傳說之一。郫縣建有紀念杜宇和他的繼承人叢帝的望叢祠,至今是西南地區唯一一座一祠祭二主、憑弔蜀國先帝的最大帝王陵墓。隨著古蜀國向南遷移,成都、新都(相對舊都郫縣)、廣都(今雙流),成為古蜀國最著名的三座都城。

蠶叢,又被視為羌人的先祖,“衣青衣,勸農桑,創石棺”。由此,我們可以沿著蜀王的足跡輕鬆南下了。這幾年來,我經常在二郎山、夾金山的兩側遊走,原來奔流在這兩山之間的青衣江也是與羌人有關。古代的青衣羌國,就包括了現在的寶興、天全、雅安、眉山、樂山一帶。今天寶興蹺蹟鄉的藏族居民,被看作是嘉絨藏族的一支,其實就是吐蕃東擴後由青衣羌演化而來。

眉山地區是古蜀文化在成都盆地南部邊緣遺存的富集之地。所轄的青神縣,以崇祀蠶叢“青衣而教民農桑,民皆神之”而得名,近些年也打出蠶叢故里的招牌。去年暑假,我到比鄰青神的洪雅縣瓦屋山休了幾天假,發現在瓦屋山極頂上竟然建有蠶叢墓!不巧因當地連續兩個月的大雨,部分景區封閉沒有能夠參拜。碰巧的是,我在景區下邊一個村子裡吃農家樂,買的當地一桶酒叫“瓦屋山酒”,就是洪雅唯一一個叫復興的羌族村所生產。

古蜀国,从岷江源的叠溪出发

三蘇祠中的東坡先生像

眉州是蘇東坡的故鄉。東坡先生名動京城、任職蘇杭、被貶黃州、流落海南,一生坎坷但灑脫淡然。他詠歎,“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是否傳承了古蜀人任遊山水、超逸絕塵的氣質?我似乎也在追隨東坡居士的遺風,生在山東,長居西藏,漂泊北京,輾轉成都。每讀蘇髯公的詩文,“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慼慼焉。”

往事越千年。至此,我們還仍然不能把古蜀國與大家耳熟能詳的三國蜀漢王朝聯繫起來。秦國在公元前316年滅掉古蜀國,500多年後的221年,劉備在成都稱帝,自稱是漢室延續,定國號為“漢”。由於新建立的政權以古蜀地為根據地,故後人稱為“蜀漢”或“蜀國”,但此蜀已非彼蜀了。

還記得我在十來歲時,突然對“三國”故事著了迷。先是到處蒐羅當時流行的1979版《三國演義》連環畫,一套48本,漏看其中任何一本都著急上火。後來就偷偷積攢壓歲錢,終於有一天跑了十幾里路到鎮上的新華書店,買了一套人民文學版的《三國演義》上下兩冊。那天回家的路上下起了大雨,毅然脫了衣服光著膀子把剛買的新書層層包裹起來。

古蜀国,从岷江源的叠溪出发

成都,我最愛

現在來到成都,可以站在蜀漢的都城回望歷史風雲。儘管劉備、諸葛亮的形象依然鮮活生動,但他們已經遠離我們有1800年之久。武侯祠,那副“能攻心則反側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戰;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後來治蜀要深思”的聯文,仍提醒後人在治蜀、治國時要借鑑前人的經驗教訓。牧馬山,當年劉備放馬的地方,已然聽不到戰馬的嘶鳴,相反是雙流機場鐵鳥的轟鳴劃破了天空。更多的,像衣冠廟(關羽)、洗馬塘(趙雲)、九里堤(諸葛亮)、黃忠墓、張飛營等等,都已經漸漸湮沒在成都的高樓大廈之下。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3000多年前的古蜀人恐怕無論如何想不到,他們無意中遺落在地下的三星堆和金沙遺物,讓現代人絞盡腦汁仍無法解答其中之意。古蜀人更想不到,他們搭建茅草屋的成都,如今是一座網紅城市,是一座來了就不想走的城市,有熊貓,有火鍋,還有變臉,好耍且安逸。現在的成都是國家中心城市,將來還要建設成為世界級的成渝城市群。不知縱目的蠶叢是否在岷江疊溪的崇山峻嶺中,早就用他那獨特的眼睛穿越千年看到了遙遠的未來圖景?(中國西藏網 文/尼瑪嘉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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