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0 等桃酥|我們都在等,等一個或許等不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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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桃酥|我們都在等,等一個或許等不到的人

葉等

01

我做了好長一個夢。

夢裡的梅嶺絕寒地依舊是徹骨的冰冷,小師妹執劍橫眉,冷漠拼殺,瑰紅的熒光四處遊竄,她驟然叱喝妖孽哪裡逃,劍刺到了眼前;耳畔女子倉皇的哭泣聲久久不絕,我靜立中央,鮮血滴落嘴唇,暴雪把眼前的世界湮沒,我沉默遙望,眼中不知是憂愁,還是慈悲。

夢醒了,我睜開眼,暖冬的陽光透明而柔軟,照在“七年桃酥鋪”的小小後院裡,不遠處晾曬的棉被被日光照得白花花的,有點像桃酥喜歡蒐集的一堆堆銀子。

北風歇,宜曬被,宜灑掃,宜打瞌睡。我披一件鬆垮的大氅,懶散地躺在藤椅上,隨手拿食譜蓋住臉。

“葉等,葉等。”食譜書被揭開了,我看著自己額前垂下的幾絲白髮在眼前微晃。來者果真是桃酥,水紅衣裙,白綾束腰,頭上用瑰紅綢帶扎著烏黑小巧的雙環髻。“今天能告訴我調和內丹的辦法了嗎?”

我眯起眼:“時機未到,不可說,不可說。”

桃酥癟著嘴:“你不告訴我,我就賴在這吃窮你!嚶嚶嚶叫你欺負我……葉大叔你往邊上挪點兒我也要曬太陽。”

我揚起嘴角:“廚房裡新做好的那籠桃酥呢?”

“吃完了,嗝。”

我讓她轉過身來,拿帕子拭淨了她臉上的餅屑,嘖嘖道:“小饞貓,一個時辰內你吃了三次點心,來讓我看看你是不是牛肚子?”

“不是,人家只是小蜘蛛肚子。”

我嗯哼一聲,含笑的尾音拖得很長很長。

02

桃酥是一隻蜘蛛。

初時見她時還是三更半夜,她用白綾蛛絲從樑上倒掛下來偷東西吃,我循著聲音推開廚房門,就撞見了這哭笑不得的一幕。她驚惶之中張牙舞爪地撲過來現了原形,卻被我用隨手抄起的筷子制服。一隻蜘蛛被人用自己的蛛絲給綁了個結實,也實在是——夠蠢的。

彼時月色如霜,我居高臨下皮笑肉不笑:“小蜘蛛,你的內丹異動,很危險。”

她瑟縮在角落裡眼神迷茫,大約不太明白為什麼“一個糕點鋪子的老闆會是個術士”。她抽噎著求我不要殺她,哪怕奪走她的內丹讓她淪為短壽的普通人,也千萬饒過她的性命。

真是一隻蠢蜘蛛,如果我是那些見錢眼開的江湖術士,她跪地求饒又有何用。

“我為何殺你。”我笑得很淡然,“我甚至能救你。”

她瑩瑩的眼這才亮起來。

後來她說,她的精元受過重創,內丹強大卻無法調控。不過我嚴重懷疑她重創後是不是傷到了腦子,整日就像十歲小孩一樣惦記著吃——妖精這種智慧生物居然也有這種拖後腿的吃貨,我一邊算賬一邊扶額嘆息。我的小鋪子裡桃酥是諸糕點中的上品,偏偏她特喜歡吃桃酥,因她說她無名無姓,我便喚她作桃酥。

一級糕點師兼能治她內丹的術士身份太具誘惑力,她自此隨伺我左右,端茶倒水,洗衣做飯,甘願追隨……當然,都是表象啊表象!

一隻蠢萌的妖精哪會那麼多人間細活?她端茶能把茶碗磕著了,她倒水能把自己給燙著了,她洗衣服能把衣裳給搓破了,縫補時針腳跟狗啃了似的,做飯更不用說,她不把廚房炸了已算萬幸……

我卻也不虧待她,每日做出的最好的糕點任她品嚐,只是那調和內丹的方法……我不願說,哪怕它永遠埋葬在我心底也好。從前也有一良人伴我左右,品食桃酥笑語盈盈,可是回憶太過慘痛,我要把它長久塵封在往事的泥壇裡,釀成醇酒,酵成陳醋,永遠都不要開封。

03

南楚江郡富足安康的樂縣,人們忽然一夜之間都在談論郡王爺大人的座上賓,號稱“女師爺”的雲遲大人。

我在樂縣的小角落開著一家名曰“七年桃酥鋪”的小糕點店,賣著簡簡單單卻又物美價廉的糕點。人們議論說雲遲大人冷豔迷人,伶俐口才與絕妙顏色讓郡王爺看直了眼,郡王爺要好好款待她,可她偏偏對糕點極為挑食……

桃酥大嚷著發財啦發財啦跑進門,拽著裙襬差點沒在門檻上絆一跤。“這幾天郡王爺正發愁不想虧待貴客呢,你要不要去試試?”她眉飛色舞唾沫橫飛,我放下手中的擀麵杖,回身示意她別動,把她被風吹亂的劉海撥正。

桃酥緊張兮兮眨著眼睫,我半俯下身嘖嘖搖頭:“桃酥,看看你的大眼睛,我怎麼只在裡面看見了錢?”

“還有桃酥!”她狡辯。

“然而沒有我。”我颳了刮她的鼻子,“我在你眼前都看不見,我養的小白眼狼。”

“不不,葉大叔等價於無窮多的銀子和好吃的桃酥!”

我轉身把側邊案上已熟的大糕點整個兒塞進她嘴裡,桃酥含糊不清地嘿嘿傻笑。我嘆息一聲,這小蜘蛛遭的什麼難,現在腦子裡只剩下吃和錢了。

打發桃酥去看店了,我在後院廚房裡彎下身,在已經熄滅的灶火堆裡摸索起來。霜白色的長髮垂落耳旁,我有些胸悶,劇烈嗆咳起來。

我苦笑,這就是為何桃酥戲稱我大叔的緣故。我今年也不過二十有二,可惜少年白髮,身體羸弱。我繼續俯下身翻找,終於在燒火棍邊找到了用紅布特殊包裹的物件。

不用拆開,我也知曉那掩藏的森寒劍氣,意氣揮斥,凜風肅殺。我垂眸看著手指,青筋突起,瘦削得只剩下皮包骨,從前這是一雙拿劍的好手,馭使劍氣縱橫八方,可如今卻只能用來操控菜刀……

造化弄人,劍還是從前熟悉的凌寒至寶,只可惜,師門與我,再無干系。

04

我卻沒料到,桃酥有朝一日會失蹤。

她自大早上趕集便再也沒回來。方圓百里誰會得罪道行不淺的妖精?可想想近來“樂縣‘七年桃酥鋪’的桃酥點心格外好吃”的消息不知怎麼飄到女師爺的耳根,郡王爺派人請我三次被婉拒;人們都說新來的女師爺神機妙算,最關鍵的是,她也是個術士……

舊時的碎夢再度浮現眼前,我又想起很多年前噩夢一般的劍光。曾幾何時,溫和善良的小師妹變成了心狠手辣的毒女子,她舉劍斬過來時說:“我不怕辜負神魔,我不怕冒犯天地,可我不能接受你的荒謬,更無法苟同你與她存在愛情。”

我坐在“七年桃酥鋪”裡,握住茶盞的手漸漸顫慄。流雲變幻,日影偏移,晌午時刻郡王爺果真派人來請了,我放下早已涼透的茶,強作從容撣袖。

“獻上本鋪特製桃酥可以,不過我要親自送到雲遲跟前。”

我清楚自己想逃避什麼,但更清楚桃酥失蹤的代價。

等桃酥|我們都在等,等一個或許等不到的人

桃酥

01

我是桃酥。沒錯,作為一隻蠢得可以的蜘蛛妖精,我確實處在被綁架撕票中。

捉住我的美人笑意冰冷,指尖點過我的面門,我便渾身僵硬動彈不得,她尖尖的丹寇划著我的臉,半眯著眼危險地說:“小妖精,七年前你就該魂飛魄散,如今讓你逍遙快活這麼久,我可不會再放過你了。”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丟進了溶骨葫蘆裡,鑽心噬骨的疼痛從我的八條腿傳來,偏生幸運的是,不懂事的內丹及時躁動起來,護住了我的心脈。

我被兜在她腰間的溶骨葫蘆裡帶回了郡王府。葫蘆是半透明的,我能望見外面的風景,但外面的人看不到裡面。我就看著肅穆朱牆、高飛簷角、花紅柳綠在眼前不斷變換,最終她回來後下人們敬稱她“雲遲大人”,我這才知曉她身份,悔不當初。

從前葉等總說我蠢,不知世間人情百態,我樂呵呵吃著桃酥不理他,現在打作原形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我才念起葉等的好來。葉等有一雙狐狸眼,笑起來永遠捉摸不透;葉等有一頭雪白的長髮和少年清瘦的容顏,我打趣喊他大叔他也不惱;葉等會給我做酥軟的桃酥,葉等會在每日我玩心大發跑出門去後,夕陽西下坐在鋪子口等我歸來……天大地大,唯有他收容了我,一隻蜘蛛在術士身旁尋到了庇護,荒謬而溫馨地擁有了一個家。

可如今,我終於要被自己的蠢害死了。雲遲居然是個狠毒的女術士。我鼻頭一酸,離家這麼久了,葉等,你在那個暖暖小小的桃酥鋪子裡,怕是等不回我了。

02

夜暮掌燈,璀璨燈火映照府邸長夜,珠簾低垂,鮫綃紗帳,下人忽報有客來訪。我趴在葫蘆裡忍受煎熬,懨懨抬眼,卻意外撞見了提著食盒揹著包袱、風塵僕僕趕來的葉等。

在侍從的引路下,葉等獻上新做的桃酥。珠簾搖晃,我望不清簾後他的神情,只看著雲遲伸出妖嬈的手,拈起一塊桃酥,屏退了眾人。

“怎麼比尋常的桃酥苦這麼多?”美人放下手中的桃酥,“葉師兄,一別七年,你瘦了。”

“葉某早已脫離凌寒,當不起‘師兄’二字。”他不卑不亢,眉目清傲,“不管雲遲大人如何找到葉某的藏身之處,但你以桃酥誘我前來,應當歸還了罷。”

我趴在葫蘆壁上聽著信息量頗大的對話,心驚肉跳,一邊狂喜一邊擔憂,他和雲遲居然是曾經反目的同門師兄妹!可葉等身子那麼差,能打得過雲遲來救我嗎?

這時雲遲卻笑了。“原來叫桃酥,這妖精,當真是個禍害呢。”她搖起腰間的葫蘆,我暈乎乎地看著天旋地轉,雲遲笑得像一朵妖嬈帶毒刺的花,“我已處理了它,你來給她收屍,怕也晚了。師門的溶骨葫蘆你是知道的,任何妖物關入,三個時辰便只會化為膿水……”

“啪啦!”葉等衝上來拽斷了珠簾,眉眥欲裂。“桃酥!”他嘶吼大叫著我的名字,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焦灼的模樣,他默唸了一句什麼訣,背後包袱上的紅布自動脫落,露出一柄光芒刺眼的劍來。他反手抽出了背後的劍,紅光四射,室內溫度驟降,白霜冰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沿樑柱帷幔凝結!

他橫劍架在雲遲雪白的頸子上,手在顫抖,霜發拂動,幾乎要與冰凌混為一體。

雲遲仰面大笑,笑出了眼淚,皓齒紅唇美人面,眼底是最狠毒的算計:“你殺我又如何?我不會讓你和你愛的妖精在一起!取了她的化丹水服下,你就不再是現在病怏怏的模樣!你本該執掌凌寒登臨巔峰,你來殺我!你來做回凌寒的掌權人啊!”

葉等沒有殺她,她說完最後一句,被劍尖凍成了一座雕塑。

葫蘆滑落在地上,咕嚕嚕滾出好遠。我在顛得七葷八素中感受著寒冷的侵蝕,葫蘆竟也承受不了那絕寒,爆裂開來。

葉等終於支撐不住,舉劍仰倒了下去,外面已有嘈雜的人聲。這周遭的寒氣與法力無時無刻不在透支他的身體,我跳出葫蘆化作人形撲向他,雙手捧著他的臉,慌得嚎啕大哭:“葉等你別死!我還活著啊……”

他如霜似雪的長髮披散了一地,我的雙臂穿過他的肋下抱住他。他的身子好冷啊,我伏在他身上,看見他狐狸般的眼眸強撐著睜開,瞳仁中倒映的姑娘血染紗衣,眉目焦灼。

鬼使神差地,我俯身含住了他的唇。我含糊不清地說:“葉大叔,我可能愛上你了……我在等死的時候一直在想你,我喜歡你,比喜歡桃酥和銀子還要喜歡。”

內丹在體內週轉,我吐息給他,語無倫次:“桃酥是蠢,桃酥喜歡葉大叔了,怎麼辦,大叔也是愛我的嗎,可我是妖精啊……”

03

那夜我馱著他逃出郡王府。不知跑了多遠,我也累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是在一家農舍,熹微的天光從破舊的窗口漏下,我渾身纏滿了繃帶,葉等伏在榻邊憔悴地睡著,我輕輕一動他便驚醒了。

我伸著纏滿布條兒的手僵硬地碰碰他清瘦的臉,故作歡笑地說:“葉等,你瘦得沒幾兩肉哇,這可不行,我要是把你賣了也吃不飽一頓好飯。”

他捉住我的手,掖入被角里:“桃酥,你疼不疼?”

“不疼。”我眼淚都要飆出來,“溶骨葫蘆能化骨,我八條腿毛都被它刷乾淨了。”

他沉默,蝕骨水比烈火灼燒寒冰凍裂更難捱,我全身傷處有一百三十餘處,處處腐蝕潰爛滲出汙血,七層紗布全部染紅,他替我清洗了好幾大盆血水,若不是神奇的內丹突然開始聽話,我只怕早已化成了膿水……可世上最幸運的事莫過於葉等沒失去我,我也沒失去葉等,他還能陪在我身旁,他還能在我蠢得重度殘廢的時候盡心照料對我溫柔。我眨了眨眼,嘟噥著喊餓,他抹了抹眼角起身,端了托盤回來,一勺勺餵我喝粥。

他說:“桃酥,安心調養,鋪子我不開了,此後只陪你,給你一人做桃酥。”

我一臉嚴肅點頭:“是一隻蜘蛛。”

此後每日,我們的身份反了過來,葉等守在我身旁伺候我吃飯飲水,我樂滋滋享受著作威作福的好時光。我們已經逃離樂縣很遠了,這裡是南楚江郡最破落的一隅山村,葉等用積蓄的盤纏租了農戶的一間破房,四壁牆,茅草屋。開春了,下雨時屋頂會滴滴答答漏水,要用鍋碗瓢盆來接四處下落的水花,葉等一身狼狽四處端盆倒水,我抱著棉被縮在角落裡偷笑,烤著小炭爐,心裡頭暖烘烘的。

我恢復得很快,心脈未損,內丹週轉後腐蝕見骨的傷處會有新的血肉長出。仲春天晴的時候,他借了梯子來爬上去修茅草頂,湛藍的碧空清爽得沒有一絲雲,我已經能下地走路了,一瘸一拐地。周遭微風和煦林木蔥蘢,小徑旁有星星點點的紅黃藍紫色野花,粉蝶翩翩打著旋兒,我倚著一根他替我削好的木柺杖,仰面拍著手,他在屋頂上衝我揮袖,我們爽朗的笑聲要飛到天上去。

我對著藍天大喊:“葉等,你打算徹底斬斷過去所有的牽絆愛上我了嗎?”

他點頭,修長的手指籠在唇邊:“桃酥,家裡有你,餘生有你,我很幸福。”

遼闊的青秧田上微風送來他的訊息,山澤河流,花鳥蟲魚,世界畫卷在我的眼前纖毫畢現,我閉眼微笑,展開了雙臂,向著他的方向奔跑。春日青衫薄,他佇立在原野梯田的盡頭,和煦的風灌入他的袍袖間,白髮飄揚,遺世獨立,他是我心中供奉的信仰,他是我三寸靈臺最高處,屹立不倒的神祇。

04

誰料到葉等會倒下,驟變突發,猝不及防。

那時已是潮溼的雨夜,夏夜窗外的水田蛤蟆呱呱而叫,傾盆雨幕洗不淨悶熱,屋內,葉等咳血不止,緊皺眉頭,指骨錚錚攥住袖口,彷彿要把肺都咳出來。我慌得問葉等怎麼了,他只擺擺手說沒事,可越來越多的汗水沾溼了他的白髮,他暈厥過去,直至黎明雨歇,東方露白,他才再度甦醒。如若這只是偶然該多好,可我清楚葉等的身子骨一直奇差,此後多日他反覆暈厥,我焦急地守在他身旁,作為一隻修成人形的妖精,空有滿身修為,面對愛人生老病死,我給不了任何救助……

我拍打著他的臉頰:“葉等你醒醒,我們去看鄉里的郎中好不好?你別拋下我一個人啊!”

他把我抱在懷裡,倚在硌骨的竹床上,沉默了很久才說:“桃酥,或許雲遲說得對,我們不該在一起。你日後還有成百上千歲要活,我只是一個短命的凡人……”

我扯他的白髮要他閉嘴,他卻依然含笑,極力用眼眸中的溫柔遮掩憔悴:“桃酥,我這病是天生落下的,郎中救不了,術法也救不了。你未來的天空還很高遠,你看你的眉眼,嘴唇,這麼美……你這麼年輕,你還可以找一個更強大的妖精保護你,他可以有和你一樣長的壽命,能在無窮歲月裡不讓你孤獨——我太自私,想把你留在身旁,可縱我能活到百歲,你仍會有幾千年的時光用來寂寞。”

我抱住他的脖頸哭:“你若趕桃酥走,桃酥會更寂寞,桃酥會有幾千零一百年的時光寂寞!”

他一根根掰開我的手指正視我,眼中的笑意漸漸涼薄:“錯了。我們在一年前認識,半年前許為夫妻,然而我欺你瞞你,辜負了你的感情。你太天真,你對我的,可能是暫時的迷戀依賴,而不是愛情。”

葉等不相信我的愛情。

我很傷心,可我確實也不知道是何時愛上的他。從見他第一面我便篤定他不會殺我,他是天下最好心的術士,會做最美味的桃酥給我吃,我對人間所有新奇的事物都懵懂好奇,他會牽著我的手帶我逛過長街,一一指點於我,眉目含笑白髮飄然。他的胸懷是溫暖的,冬日寒夜裡他抱我在膝頭,問我妖精會不會怕冷;他的眼是笑彎了的,白髮拂過我的鬢角,我便無端替他心疼。

我對他有天然的熟悉感,他是我的一部分,我是他的一部分,我們的黑髮白髮糾纏在一起,我枕在他身旁,把綁在一起的長髮打了一個同心結。我說:“葉等,我要生生世世和你在一起。”

雲遲找上我時是一個涼爽的夏日傍晚,我已記不清是葉等第多少次失去意識了,我只是習慣性地倚在榻側把他抱在懷裡,讓他的頭能舒舒服服地靠在我肩上,幫他把白髮捋順,摩挲他的面容。每一次我都在怯弱地和自己打賭,賭他的身體不會漸漸冷卻,賭他下一刻便能眯著狐狸眼衝我笑,賭他只是暫時累了睡了,我們明日還能共看朝陽雲霞,把盞話桑麻。

可雲遲很準確地點破了我的幻夢:“他已經沒幾日能活了,蜘蛛妖精,這就是你期待的結局嗎?”她倚在門檻邊悲傷地笑,“你們人妖殊途,他那一劍凍了我一百四十五天,他就是故意等我恢復了來跟他收屍的嗎!”

我撲上去,跪行攥緊她的裙襬:“你能救他?你不希望他死對不對!你告訴我他為何會這樣?我所有的都答應你……”一些屬於他的故事,他不肯告訴我,我便從未追問,可我不問,卻不代表我不在乎。

她冷冷地乜斜著眼:“我會告訴你葉等的曾經,你負了他,現在的舊債,只能由你來償還。”

等桃酥|我們都在等,等一個或許等不到的人

葉等

01

我和桃酥的故事,其實要從很多年前講起。

梅嶺至巔,雲蒸霞蔚,是避世的道派凌寒門所在。那日晨曉,十幾歲的凌寒弟子披一襲雪衣,行走於蒼林翠竹間,一隻調皮的瑰紅小蜘蛛在打滑的露水中慌慌張張跌入他的掌心,他垂睫淺笑,卻不知那展顏一笑璨若晨霞,映在小蛛精的眼裡剎那驚豔,恍然如仙……

這些內容是桃酥後來告訴我的。我已忘懷了那一眼,她卻記住了那一瞥,她成人後化作溫婉賢淑的女子,只為報那一見鍾情,再見傾心。

“小妖知公子素有咳疾,心疼公子,特製秘製桃酥一盒,還望笑納。”

那時我已在梅嶺雪芽谷的居所裡拾了書卷,略有疑惑地收下了桃酥,道謝後便勸她下山:“小蜘蛛,梅嶺凌寒門是術士雲集的巔峰門派,你下山保重。”

她微微一笑:“公子是凌寒大弟子,亦不願傷我,我很知足。我感念恩德,憂心公子頑疾,只願日日為公子做些吃食,以替公子分憂。”

她執意留在雪芽谷裡,年少的我不善與人交流,拂卻不了她的好意,便習慣了身旁時常送來的新鮮桃酥。我是凌寒最有資質的弟子,可惜常年體弱,癆疾纏身,師弟師妹總是躲著我不肯見我,我獨居於偌大的雪芽谷裡,也樂得清淨,現下卻多了一個善解人意的妖精相陪。我把此事瞞過師尊,瞞過眾人,甚至瞞過同為兩位關門弟子之一的小師妹雲遲。

雲遲是唯一堅持有空就來谷中看望我的人,她總是板著小臉帶來新的課業,然後惡狠狠地威脅說一定會超越我這個遲鈍寡言的大師兄,我知道她是怕我孤寂偏執,怕我自暴自棄,但其實我很歡樂。她走後,小蜘蛛就從我的衣領後爬出來,化作溫柔的女子模樣,她說:“那個小姑娘喜歡你。”我問:“為何?”她垂睫低語:“因為只有陷入了愛情的人才能讀懂。”

然而我不懂,或許我真如雲遲所言那麼遲鈍,我心中端著道法藏書,一心向道,我只知道桃酥是我生命中最珍貴最值得珍惜的人。她做的桃酥真好吃,甜中有苦,苦盡甘來,她笑我口味奇葩,我誇她蕙質蘭心:“桃酥加了蜂蜜,還多了一味苦澀,小蜘蛛,這真是與眾不同的桃酥。”

她垂眸:“因為這其中,多了一味相思。”

我後來才知曉裡頭加了苦澀的藥用核桃仁,能緩和我的咳疾,而那時的我只望著窗外的簌簌落雪,心頭彷彿有萌芽破土長出,長久默然過後,闔眼打坐沉吟——

“唯情最苦。”

02

我沒有料到雲遲一直是知曉蜘蛛妖精的存在的。

十五歲那年師尊駕鶴西去,她帶著凌寒至寶凌寒劍奉請我接掌職權。那日雪霽,山霧初升,她攜滿門弟子而來,卻都讓他們停在雪芽谷外,與我獨上了梅嶺之巔。她說:“大師兄,做一個了斷吧,放下那隻蜘蛛妖,做我們凌寒的掌權人。”

最終自然是我不肯,我打算離開凌寒,為了蜘蛛小妖,我因道法而避世,卻甘願為了愛情,重新試試遁入這俗世紅塵。卻不想,此舉足以促成一個同樣為愛痴狂的女子陷入絕望。

“你瘋了!就為了一隻妖精!”雲遲氣極,祭出凌寒劍,瑰麗的光華籠罩了梅嶺之巔。桃酥躲閃不及,內丹被重創,我熱血衝上頭腦,拼卻性命為她抵擋,硬生生與她一同承受了師門殺滅萬物的那道“凌寒獨自開”劍訣……我把大多的修為全數渡到了桃酥的內丹裡,丹田毀損,吐出了大口的鮮血。我對桃酥悄聲說:“天涯海角,有多遠逃多遠,再也不要回凌寒,我緩過這一陣,就出山去尋你。”桃酥嗚咽著扶我,咬咬牙,在我的催促中化作瑰紅的虹光,突破了梅嶺凌寒界,杳無蹤跡。

“如果這就是執迷不悟,那我寧願就此萬劫不復。”我心頭只剩了這一句話,如鍾轟鳴,在靈臺敲響,迴盪不絕。

我昏迷了三個月,再度在雪芽谷醒來時,已成為手無縛雞之力、大半修為盡散的廢人。已成為凌寒掌權人的雲遲聞訊趕來,蓮冠華服,眉眼狠絕:“此生必追殺萬里,誓將蜘蛛妖精捉拿復你元氣,不死不休!”我那時只倚在床褥間眉眼淡淡:“雲遲,你變了,你不是當年的小師妹了。”我頓了頓,“我也變了,我不是你的大師兄了。”

當夜我收拾了包袱,獨自下梅嶺,與凌寒眾人不辭而別。可想想雲遲堅持留在我枕邊的凌寒劍,我還是一起帶下了山。我留了書信一封,放在床頭,我說,此生困頓太久,痴情一朝了悟,自此脫離凌寒,弟子愚鈍,只愧於已逝師尊。

我的頭髮加速花白,我的咳疾日益嚴重,我知道,我的身體最多隻能剩下七年陽壽了,可是我不悔,我要去找桃酥。

偏偏命運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桃酥在重創後已經失憶了,我滿世界都找不到她,累了倦了在南楚樂縣開了一家叫“七年桃酥鋪”的糕點店聊度殘生,直到第七年伊始,我逮住了嘴饞偷吃的她,我們前緣再續,我的生命卻即將走向盡頭。

她遺忘了我,我遺失了餘生的壽命與愛情。

桃酥忘掉了痛苦的過去,但她忘不掉桃酥的味道。她變得又蠢又萌還會天真地使小性子,但她的純良執著依舊沒變,她依舊是我心中惦戀的桃酥啊。我用藉口讓她留在我身旁,其實哪有什麼秘方調和她內丹?只消我一死,她的內丹會自動融合我曾經渡過去的修為,護佑她萬世周全。

雲遲要殺桃酥的執念已入魔,我救回桃酥,孰料失憶的她也愛上了執著的我,我想不若就此將錯就錯,存著一縷私心,與她共度人生中最後的半年美好時光。

只是桃酥,我死了,你怎麼辦?此後千歲百年,孤寂的你該與誰共望風光?

03

我醒來了,還是在與桃酥共住的那間茅草屋,我轉頭,桃酥枕在我身旁,好像睡熟了,一動也不動。

清風拂簾過,雲遲立在我榻邊,裙袖飄搖。

“我還活著?”我猛然意識到不好,整個人卻摔下榻去:“你把桃酥怎麼了!”

我狼狽爬起,黑髮一縷縷垂過眼睫,久違的顏色,七年了,我的咳疾也痊癒了,一頭雪白長髮,返青。

我的眼角開始潮溼。

雲遲只不悲不喜地望著我,眼色淡淡的:“桃酥的內丹給你續命了,她說她不想再當妖精,於是我讓她成為了普通人——不過,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六十年,她何時能甦醒,就看造化了。”

我突然悲慟大笑起來:“雲遲,我不會原諒你。”

她辭別了我:“回凌寒去吧,我累了,我也從未奢求過你的原諒。以後,不要再相見了。”

此後紅塵如浪,幾十年匆匆過去,雲遲真的如人間蒸發了一般。凌寒無主,我重回梅嶺執掌大權教習弟子,直到桃酥真正甦醒的那一刻,我都再也沒有看見過她。

四十年後,一度輪迴,桃酥在我的懷中甦醒,六十二歲的我俯首吻住了她的面頰,她睜眼的那瞬,清澈的淚水落了下來。

雲遲

我是雲遲,我做了一生的錯事,只在生命的最後,做了一件對的事。

桃酥內丹的法術本就是葉等給她的,哪裡能足夠救回葉等的性命?我把畢生的修為也盡數搭上,強撐著等到葉等醒來,他說雲遲,他不會原諒我。

是啊,我欠他們太多。我豁出了性命只為贖罪,我持執念錯了一生,活該萬劫不復,死不瞑目。

可是葉等,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梅嶺之巔那個只願為你歡笑的小師妹?

葉等雲遲,師尊還在世時,替我們取下了相配一世的名字,若不是因為你潛修道法不諳紅塵,我早已成為你名正言順的妻子。

緣起緣滅,因等而起。

你在等桃酥,等這個小小姑娘伴你最後的餘生。而我等你,從青梅竹馬常相伴等到你脫離師門天涯遠走,好端端被歲月磨成了冷酷絕情的凌寒掌權人。而回到最初的原點,是桃酥在等你,初化人形的紅寡婦毒蛛偏生那麼美那麼溫柔,她長伴你左右,只為一心修法的少年能有朝一日了悟她的凡心,接受她的愛意……兜兜轉轉,命運輪迴,我們都在等,等一個或許永遠都不會到來的結局。

點一盞燭燈,看青絲化雪痕。等一位良人,相伴共度這一生。

我知道,桃酥會醒來。在你們都已霜滿白頭的時候,你會抱著她撥開蛛絲,看窗外的風景。你會在梅嶺至巔與她攜手,俯瞰這大雪紛飛的山河。

終究,那個和你並肩笑看的位置,站的不會是我。

等桃酥|我們都在等,等一個或許等不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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