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3 百萬“人才”進天津:他們是想要天津戶口,還是想成為天津人?

百萬“人才”進天津:他們是想要天津戶口,還是想成為天津人?

40歲以下,大學本科畢業,下載一個APP,註冊審核通過後,前往天津任何一個行政服務中心領取“準遷證”就可以成為天津人——這只是一個關於這場“人才遷徙”流程的美妙幻想,在現實面前,它脆弱得不堪一擊。文 | 韓逸

低了一個多月前,我曾去天津出了一趟差,目的是探訪位於天津濱海新區的一座“鬼城”——于家堡。

準確地說,于家堡的全稱應該是“于家堡金融區”。這裡幾乎承載著天津在過去十幾年間的最大野心——擬投資2000億人民幣在這裡建成全球最大的金融區。2007年,48棟摩天大樓在這片滿是鹽鹼地的河灘上奠基開工,截至2014年底,政府財政的總投資已經高達600億元。

但現實是,表面看來,這裡的確長成了“中國曼哈頓”的樣子,高樓林立,街道寬闊,只是走近一看,會發現那些高樓中的一大半到現在都沒有封頂,成了豁牙的老太太,在夜晚張著大口,呼呼透風,空曠的街道上也很少能看見行人,練習滑板的少年可以自由穿梭在主幹道的馬路上,絲毫不用顧忌可能會有車路過。據說,這裡的一些大樓會在晚上集體開燈幾小時,以便塑造出繁榮的景象。

百萬“人才”進天津:他們是想要天津戶口,還是想成為天津人?

“全球最大金融區”于家堡的日常。圖 / 視覺中國

“全球最大金融區”的夢想就這樣幻化成了“北京周邊最大鬼城”的現實。

在於家堡,我走了很遠的路,才看見一家包子鋪。它算是方圓幾公里內極少數幾家經營超過3年的餐飲企業之一,老闆和老闆娘送走了隔壁街上不知道多少茬拉麵香鍋麻辣燙。“你就看呼啦一下來了,送一堆花籃。沒半年,重新裝修了,又換一家。”

我問當地的朋友,為什麼于家堡沒有人?當時,朋友放下筷子,衝我嘆了口氣,“天津這邊,落戶還是很嚴格的,一直沒法很好地引進人才。”

這世界變化的確快,一個多月後,天津幾乎成了全國引進人才門檻最低的城市。

5月16日,天津副市長孫文魁在第二屆世界智能大會上介紹了一項名為“海河英才”的行動計劃:放寬對學歷型人才、資格型人才、技能型人才、創業型人才和急需型人才的落戶條件。在全國各大城市紛紛“搶人”的狀況下,一直關注天津落戶的人們想到了天津的政策會有所放寬,但沒想到居然放得這麼寬——“歡迎在津無工作、無房、無社保,年齡不超過40週歲的全日制高校畢業本科生落戶”,簡而言之,只要年齡在40歲以內的大學本科畢業生,都有資格獲得一個天津戶口。

流程也被描述得極其簡單——下載“天津公安”APP,註冊後根據流程提示選擇落戶類型和落戶地,通過審核後,去天津市任何一個行政服務中心開具準遷證即可。

事實證明,這只是一個關於這場“人才遷徙”流程的美妙幻想,在現實面前,它脆弱得不堪一擊。

得知天津落戶的新政後,同事說,去看看吧,要真這麼簡單,那就順便落個戶,口氣輕鬆得彷彿去買套煎餅果子一般,就這樣,我再一次來到了天津。

遲了作為一個在北京工作的山東人,戶口意味著我可以在距離北京半小時高鐵的地方買一套房子,可以在北京辦公,在天津生活,可以讓父母享受天津的醫療保險,甚至可以讓孩子在山東唸書,迴天津高考。

考慮到下一代,這個政策就不止誘人這麼簡單了。2017年,山東參加高考的考生數量是58.3萬,而在天津,這個數字是5.7萬。如果這種比較還不夠直觀,那些在腦子中的備考回憶或許可以部分說明問題:在我們的高三時代,如果一模和二模考題做得不好,急需建立對高考的信心,老師會直接發給我們一套全國卷,“放鬆一下腦子”。但北京卷和天津卷,我們是不做的,因為沒有太大意義——題太簡單。

早在十幾年前,我們的城市裡還曾有高中專門推出過“天津班”,即從高一開始就在山東唸書,但高考戶籍可以落到天津,搶佔優勢資源。那些班裡的同學,一度是我們羨慕的對象。

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就不自覺地把我普通本科畢業的學歷揣進了揹包。沒想到,這份扔在全國任何一個人才市場都可以算得上毫無競爭力的學歷文憑,竟有望在決定下一代命運的拐點派上用場。

當天晚上,我下載了“天津公安”APP,在安卓應用上顯示著,有13w人次下載使用了它。但發送驗證碼的時候,遲遲無法收到。那會兒我沒有在意,以為是自己的手機出了問題。19日,我看到這個APP已經登上蘋果免費應用排行榜前十名,下載次數累計達到100萬次,而能收到驗證碼的人卻寥寥無幾。等待驗證碼的過程中,朋友圈已經開始躁動,“誰要一起去天津辦戶口?”

百萬“人才”進天津:他們是想要天津戶口,還是想成為天津人?

下載量破百萬的“天津公安”APP,一直使用困難。圖 / 視覺中國

想到很可能有100萬人先我一步填滿天津的各個辦事處,我後背一緊,再次檢查了身份證、學歷證和學位證,飛奔到北京南站。

到天津後,一位網約車司機大哥三言兩語就描述出了落戶的白熱化:“我昨晚到凌晨兩點接了四單,全都是去河西,坐高鐵來的,坐飛機來的。我一朋友,沒買到高鐵票,急得坐綠皮火車就來了。”

綠皮火車沒有給司機大哥的朋友帶來好運,因為排隊的人實在太多,即便通宵也無法辦理,他被勸回了賓館。後來據一同排隊的“隊友”說,不肯走的人那天晚上在門口哭鬧打滾,喊著要砸玻璃。過了些時候,領導來視察,要求工作人員加班加點,解決大家的問題。第二天凌晨3點之前,最後一批堅持在河西區服務中心門口的幸運兒被放了進去,按照最低標準拿到了準遷證。

顯然,我來遲了。天津已經進入戰備狀態。

變了

遲則生變。天津顯然同我一樣,並沒有完全對這次廣納賢才做好充足的心理準備。

5月19晚上10點,我趕到天津河西區行政許可服務中心,看到了正在和工作人員爭執的王玲。“昨天還說只要身份證和學歷證、學位證,現在又要打什麼證明?”她拿著落了雨水的手機,焦急地點著屏幕。

這是臨時增加的要求,2008年以前畢業的人才,必須向教育部網站遞交申請,獲得學歷證明。

王玲本來是天津人,結婚後跟著丈夫把戶口遷到了青島,完全沒考慮到孩子上學的問題。2014年之前,他們原本可以根據相關規定購買一套住房來解決天津戶口,但在2014年1月1日之後,這一政策改為積分落戶,除了買房,還需要在本地繳納社保,這樣才有可能在孩子高考前把戶口落迴天津。

這一次,她好容易等到了“海河英才”計劃,卻在進門的那一刻被臨時增加的條件擋在了門外。她只好回家,把身份證和學位證都上傳到學位網上,期待15個工作日內的回覆。

當晚排隊的人群中,希望得到天津戶口的訴求各有不同。

百萬“人才”進天津:他們是想要天津戶口,還是想成為天津人?

在河西區服務中心門口排隊的人們。圖 / 韓逸

姜婷婷是挺著大肚子來到河西區服務中心門口排隊的,她雖然個子不高,還是能在長長的隊伍中被一眼看到。她本來已經辭去了工作,在山西老家待產,預產期就在6月底。聽說這個政策,趕緊和母親一起連夜坐火車從山西趕過來。

今年各個城市的搶人大戰,她都聽說過了。她和愛人本來都在成都工作,雖然那個城市以舒服和悠閒吸引了不少人定居,但他們還是不習慣那個城市的冬天。“沒有暖氣啊。”她笑。

所以,雖然成都和武漢等等南方城市也給出了不錯的落戶條件,她仍然十分偏愛天津。況且,母親年紀大了,將來如果需要就醫,來天津居住,就近或者去北京看病都方便。

一起排隊的張老師一直不言語。她是河北人,兒子在衡水一所教育質量不錯的私立學校讀書。她希望通過戶口給兒子一個輕鬆通過高考的機會,而她的問題則是,“我這個學歷是專科的,不知道是不是符合天津市人才的需求。”她顯得非常擔心,但還是沒有放棄排隊,過了一會兒,她悄聲走過來,從我這裡要走了一箇中介的電話——我手機裡已經躺滿了中介的電話。他們開價一萬五到兩萬不等,號稱可以不必排隊,幫我辦齊所有的手續。

我當然不怕排隊。我擔心的是,一再變動的政策。

自我從北京出發開始,政策已經變了好幾次,從零門檻變成了需要將檔案調至天津放在北方人才市場,再到“在外省市有工作單位的人員,不能按在津無工作單位申報落戶。”

調動檔案的要求使得在外地國企工作的人“天津夢”落空,而後一項要求,則可以讓包括我在內的、大部分從北京趕來的人立刻回家。

我們建了一個微信群,準備聯同作戰,實時互通信息。晚上12點,有人群裡發了一句話,“冷雨夜我不想歸家。”大家認準了共同的原則:能辦抓緊辦,否則夜長夢多。

滿了5月20號,週日。無數奔湧而來的“人才”開始在天津市的各個行政中心、可以開具調檔函和落集體戶的北方人才市場間穿梭。大家彷彿在進行一場賭博,誰賭對了辦理的地點,誰就能搶到時間,同時還要提防著政策隨時生變。

此時,我想到了以人少著稱的“鬼城”于家堡。

可於家堡行政服務中心門口的長隊還是摧毀了我的想象。這幾乎是于家堡有史以來人最多的一天,大概200多人蜿蜒成三列,或坐或站地擠堆在行政服務中心大門口。拿著喇叭站在外面花壇上的工作人員一遍一遍重複,“首先請大家弄清楚,你到底想要在哪裡落戶?”

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因為與買房有關。

不論想在哪落戶,三無人員都只能先遷入北方人才集體戶,再購買一套天津的房子,把戶口遷出,落袋為安。而房子所在的區域則關係著學區、公共服務完善程度等多種因素。

“還不是逼人落完集體戶之後,馬上買房?”打車去于家堡的路上,天津女司機一刻不停地對我吐槽。“天津市去年四季度和今年一季度GDP排名都墊底,天津人臉上有光嗎?早該讓外地人來帶動帶動經濟了。”我沒想到出租車司機竟然如此關心天津的經濟狀況,2018年第一季度,天津的GDP增速是1.9%,確實在全國31個省市中排名最末。

確實,如果引進人才政策長期實施,天津將不愁賣房。

在於家堡行政大廳門口派發傳單的房產中介顯得很忙,但人們依舊看得多,買得少,畢竟大多數買房的人都是為了能讓自己的戶口落在好的學區,如此一來,市區能夠落戶的房子顯然更有競爭力。房價的確在飆升,房主會在打電話要求過去看房的時候臨時加價五萬。也有人考慮在於家堡買房,但他們買房的理由是,害怕之後房價會飆升。

百萬“人才”進天津:他們是想要天津戶口,還是想成為天津人?

于家堡行政大廳門口的房產中介。圖 / 韓逸

這看上去的確有點荒誕。“全球最大金融區”于家堡終於迎來了人才,但這些人並不會真的留在這裡。某種程度上,天津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這些渴望得到天津戶口的人是真的希望成為這座城市的一份子嗎?

據天津官方公佈的統計數據顯示,截至5月21日,已有5800人拿到了準遷證,還有2.7萬多人的調檔函,正跑在戶籍地到天津的路上。而目前已經拿到準遷證的人,大多來自山東、河南、河北和東北,而在這些人中,來天津工作顯然沒有拿到戶口更為迫切。

因此,5月22日之後,在天津的各個信息預審點,渴望拿到戶口的人們都會遇到同一個問題,“在外地有工作嗎?”如果回答有,會被直接拒絕。

這項政策看上去是為了避免“拿天津戶口,去外地工作”的狀況發生,但實際操作中,這幾天無時無刻不在與變化的政策博弈的人們早已學會了鑽空子。

“現在全國社保不聯網,他們查不到。”這句話像是安慰劑,也像是定心丸,“到時候我戶口都落好了,還能再給趕走不成?” 好像是為了鼓勵大家,有群友把名字改成了“怕這怕那趁早別辦,不要慫就是幹”。

那一刻,排隊到焦心的人們集體選擇無視了前幾天新出的一條規定:“對弄虛作假騙取落戶資格的人員,市公安部門將對其註銷戶口,納入誠信‘黑名單’,並通報相關人員所在的省、自治區、直轄市。”

拼了當我還猶豫著自己是否要冒著可能成為黑戶的風險領個預約號的時候,和我一起排隊的隊友于偉已經連夜開車趕回河北老家取回了檔案。

他當然不是一個人。5月21日,週一,一大早,河北省人才市場破天荒地來了70多個排隊者。絕大多數業務都是遷往天津北方人才市場。聊天的時候,我發現更多的調檔者親自打著飛的趕回了鄭州市人才、張家口市人才、黑龍江省人才市場。

也許他們是對的。很快,沒能在週日之前於北方人才領到商調函的人們,被通知北方人才市場集體戶口已落滿,需要去河東人力資源發展促進中心領取商調函。而與此同時,天津各區的行政服務中心也都開始了限號辦理,西青區僅用了不到一天,就發完了整個五月份的號。

在天津辦理落戶的週期,就這樣徹底從18日的幾分鐘,延長到現在的兩週以上。

有人因為天津的一變再變放棄了申請,也有人仍然在各個服務中心門前鍥而不捨地排隊。他們大多憧憬著拿到戶口後自己可以獲得的便利,但也更擔心政策會不會繼續增加條件。

畢竟早已有先例證明,世上沒有什麼免費的午餐。

今年3月22日,西安提出全國在校大學生僅憑學生證和身份證,就能在線落戶,保證24小時辦理,單日就遷入落戶人口8050人。但4月份下達的教育局新規裡,要求首先安排居住地和戶籍地一致的適齡孩子就近入學,如果落了集體戶卻沒在西安買房子,孩子的入學就會被“統籌安排”。

此外,今年落戶試圖帶孩子高考移民的新西安人也面臨門檻:3月23日後落戶西安的人,只能回原戶籍地參加中考;2017年11月21日以後落戶的人,要回原戶籍所在地參加2018年高考。

“如果順利落了戶,天津也出這些規定,咱們怎麼辦?”這樣的擔憂沒有人能夠解答,人們能做的只是先賭一把。已經拿到準遷證的人非常樂於分享經驗,但是提到要不要來天津工作,仍然沒有特別明確的答案。“當然不排除來工作的可能,但是那要看天津能不能給我們合適的機會。”

最終,我決定徹底放棄這次辦理。讓人眼花繚亂的信息已經把我整懵了,看著群裡的人還在焦灼地互相打聽,我也沒法不想,如果我能夠一出生就擁有北京或者天津的戶口,現在的一切會更好嗎?

百萬“人才”進天津:他們是想要天津戶口,還是想成為天津人?

在天津某行政服務中心張貼的告示。圖 / 來源網絡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人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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