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2 《許三觀賣血記》:從馬斯洛的需要理論看許三觀的妥協與抗爭


《許三觀賣血記》:從馬斯洛的需要理論看許三觀的妥協與抗爭

來源/懷左同學

《許三觀賣血記》是一部看似質樸、實則意味深長的作品。通俗流暢的語言勾連出許三觀12次賣血的經歷,不時閃爍著幽默與智慧的光芒。

細讀文本,有太多耐人尋味的細節讓我疑惑不已:當許三觀得知自己不能賣血時,為何會在街上哇哇大哭?賣血明明是一種反抗苦難的迫不得已,為何許三觀似乎很上癮,甚至還有一點享受?“一樂”並不是他的親生兒子,許三觀為何甘心當“烏龜”,甚至還冒著生命危險為了一樂接連賣血?

直到了解了馬斯洛的需要理論後,這些問題才像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般豁然開朗。

馬斯洛在《動機與人格》一書中,提出了著名的需要層次理論。他認為,人的基本需要由低到高,依次是生理的需要、安全的需要、社交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實現的需要。他在晚年還對理論進行了修改,提出了“超越性需要”。

接下來我將從“安全的需要”、“尊重的需要”和“超越性需要”入手,對前文提出的三個疑惑分別加以解讀和闡述。

《許三觀賣血記》:從馬斯洛的需要理論看許三觀的妥協與抗爭

一、安全的需要:賣血是解決困境的救命稻草

激發餘華寫下《許三觀賣血記》的,是他和陳虹有一次在王府井的大街上——極其熱鬧繁華之地,突然看到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旁若無人、淚流滿面地從對面走了過來。

這情景讓他印象非常深刻,並不斷猜測老人傷心的原因。直到有一天,他們突發奇想:“那位老人會不會是賣血賣不出去了,他一輩子賣血為生,如果不能賣了,那可怎麼辦?”

於是這個情節成了餘華構思小說時設定的最後的高潮,只不過餘華在進行寫作時,發現許三觀一路賣血去上海的那一章已是全文的高潮,為了避免重複,才取消了原本大加渲染的設想。

但餘華仍然花了很多筆墨來表現許三觀賣不出血的悲涼,以一大段細節對許三觀的哭泣加以描摹,止不住留下的嘩嘩淚水映射的是許三觀無以言表的絕望。

"許三觀開始哭了,他敞開胸口的衣服走過去,讓風呼呼地吹在他的臉上,吹在他的胸口;讓混濁的眼淚湧出眼眶,沿著兩側的臉頰刷刷地流,流到了脖子裡,流到了胸口上。他抬起手去擦了擦,眼淚又流到了他的手上,在他的手掌上流,也在他的手背上流。"

然後連用了五個排比句,寫其肆虐的淚水,這在極其節制的餘華筆下是十分少見的。

許三觀很少哭泣,無論是遇到怎樣的挫折,許三觀都能咬牙堅持,唯有這一刻卻有著不可抑止的悲傷。為何不能賣血對他有這樣大的打擊呢?因為這嚴重威脅到了許三觀“安全的需要”的滿足。

在馬斯洛看來,安全需要是人類的第二層次需要,指能滿足個體免於身體與心理危害恐懼的一切需要,如收入穩定、強大的治安力量、福利條件好、法制健全等。

正如許三觀說的:“四十年來,每次家裡遇上災禍時,他都是靠賣血度過去的,以後他的血沒人要了,家裡再有災禍怎麼辦?”

對許三觀而言,賣血是解決困境的救命稻草,無論遇到什麼困難,賣血就能給自己和家人帶來生的希望。不能賣血便意味著他失去了養活自己的能力,他的悲哀是絕望以後的悲哀。

因此,

賣血其實是許三觀面對現實苦難時,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無奈的選擇。賣血與生命聯繫在一起,即使過段時間後可以得到一定恢復,但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採用。

但到後來,這種被逼無奈的辛酸卻在一次次獻血中被逐漸消磨。為何許三觀對賣血會有著越發強烈的認同感,如罌粟花一樣上癮和欲罷不能?原來,這種自虐式快感與“尊重的需要”密切相關。

《許三觀賣血記》:從馬斯洛的需要理論看許三觀的妥協與抗爭

二、尊重的需要:消解了賣血的苦難色彩

在馬斯洛的需要理論中,“尊重的需要”是人類的第四層次需要,指能滿足他人對自己的認可及自己對自己認可的一切需要,如名譽、地位、自信、自尊、自豪等。

對許三觀而言,賣血的意義是豐富的,既有扛起家庭的風霜的自豪,亦對身體力量的自信,還有在賣血後下館子的得意和自尊。賣血實現了許三觀“尊重的需要”的滿足。因此,賣血的苦難色彩被消解,絕沒有苦大仇深的憤恨。

1.扛起家庭的風霜的自豪

許三觀通過賣血,可以扛起作為父親和丈夫的責任,幫助家庭度過一個又一個難關。許三觀賣的血液中,流淌著他對家人們深沉的愛。

自然災害那一年,他們只能喝玉米粥,喝得面黃肌瘦,許三觀去賣了血,一家人才熬了下去,甚至還在饑荒年間吃到了麵條。

二樂在鄉下插隊,為了討好二樂的隊長,許三觀用賣血得來的錢備了一桌好菜好飯和好酒,還備上厚禮,盼著二樂能早日調回城裡。

為了湊齊一樂的醫藥費,許三觀不惜以生命作為代價接連賣血。一般來說賣血後至少三個月身體才能得以恢復,但許三觀從第五次到第七次賣血,平均一個月一次;第八次、第九次和第十次賣血,與前一次分別只隔了三天、四天和三天。

許三觀對此顯然是自豪的,不然他也不會一次又一次地向關心他的人坦言:賣血是為了給兒子治病。他陶醉在甘願為兒子犧牲的神聖感和偉大感中,於他人的同情中感受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有一個細節寫到許三觀賣血後的場景:他“流出了眼淚,留著眼淚對他們微笑”。這含淚的笑,夾雜著對自己生命即將耗盡的憂慮及實現了自我價值的自豪。賣血,滿足了許三觀被社會尊重的心理需要。

2.對身體力量的自信

賣血與身子骨結實與否直接相連,眾人都認為:“身子骨要是不結實,去賣血會把命賣掉的”。沒去賣血被看作是身體不行的標誌,甚至會釀成娶不到老婆的苦果。

許三觀的爺爺說,“你沒有賣血,你還說身子骨結實?我兒,你是在騙我”;

桂花的媽媽原本已經給女兒說好了親,可聽說未來的女婿快有一年沒去城裡醫院賣血了,竟懷疑他的身體是不是不行了。

因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許三觀對來喜來順的誇讚和羨慕——因為年輕,賣完血後很快就不再腿軟,甚至可以再接著賣;而自己卻只能渾身發冷、瑟瑟發抖。

因此,賣血在一定程度上是身體好的證明,許三觀通過賣血可以獲得這種確認,類似於古希臘男子雕像向世人展示他健美的身體,這也難怪許三觀淡化了賣血這一行為的悲劇感。

3.下館子的得意和自尊

小說還寫到了一件極具儀式感的慣例:賣完血後去勝利麵館下一次館子,而且一定要點上一盤用來補血的“炒豬肝”、有活血功用的“二兩黃酒”。

這對“許三觀們”而言,是一種心安理得的奢侈,畢竟在平時,下館子可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許三觀們”自然要藉此好好嘚瑟一回。

為了在眾人前顯示出自己的威風,要做出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腰桿要挺得直直的,還要敲桌子,響亮地喊出一長串菜名。

他們不再是被人瞧不起的社會底層,在這一刻他們最是自尊和驕傲。這種自尊同時也帶有一絲卑微,不想被看出平時很少下館子,因而要像演戲般“演”出自己的熟練和從容。

但畢竟是演的,因而會出現忘詞的窘迫。來喜和來順學著許三觀點了菜“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卻忘了接下來該說什麼。夥計提醒到:“黃酒要不要溫一溫?”

於是出現了接下來的這一幕:“來喜兄弟都去看許三觀,許三觀就再次把右手舉起來搖了搖,他神氣十足地替這兄弟倆回答:‘當然’。”

但“許三觀們”當然感受不到自己“演”得有多麼拙劣,畢竟,可以像有錢人一樣享受美味的食物和溫黃酒的服務,他們已經很滿足、很得意了。

“安全的需要”和“自尊的需要”無疑讓我們對許三觀有了更深的理解。接下來將要闡述的“超越性需要”,則常常為研究者們所忽視。超越性需要是馬斯洛晚年對自己理論的完善,更是我們打開許三觀深層心靈世界的一把鑰匙。

《許三觀賣血記》:從馬斯洛的需要理論看許三觀的妥協與抗爭

三、超越性需要:超越世俗輿論與一己之私的“向善”

馬斯洛提出“自我實現”概念後不久,就意識到這一術語易導致諸多誤解,如似乎它含有利己而不是利他的意思、似乎忽略了與別人和社會的聯繫,似乎忽略了無私和超越自我……

1969年,《超越的種種含義》和《Z理論》兩篇文章接連發表,他指出:“超越指的是人類意識最高而最廣泛或整體的水平,超越是作為目的而不是作為手段發揮作用並和一個人自己、和有重要關係的他人、和一般人、和大自然以及和宇宙發生關係。”

這標誌著馬斯洛超越性動機理論的成熟。超越性需要也可以稱為精神性需要或超越自我實現的需要,指的是超越個人意義上的自我實現。人有更高即超越的本性,這是人的本質的一部分。

正如王安憶曾評論的:“餘華的小說是塑造英雄的,他的英雄不是神,而是世人。但卻不是通常的世人,而是違反那麼一點人之常情的世人。就是那麼一點不循常情,成了英雄。比如許三觀,倒不是說他賣血怎麼樣,賣血養兒育女是常情,可他賣血餵養的,是一個別人的兒子,還不是普通的別人的兒子,而是他老婆和別人的兒子,這就有些出格了。像他這樣一個世俗中人,綱常倫理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他卻最終背離了這個常理。他又不是為利己,而是問善。這才算是英雄,否則也不算。”

“不是為利己,而是向善”便是對許三觀這種超越性的最好總結,是超越了世俗輿論與一己之私的“向善”。

當然,這種超越並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經歷了一個過程,反映了許三觀與社會輿論的妥協與抗爭:從最初妥協於社會輿論,到發現親情後的搖擺式抗爭,到最後決絕地向輿論宣戰並建立起自己的話語權威。

一樂是許三觀的三個兒子中最像他、也最讓他喜歡的一個,但是“別人的兒子”是許三觀一個永遠的痛點。一樂的身份認同焦慮,展現了許三觀在社會輿論與真摯親情中的苦苦掙扎。

起初,許三觀飽受社會輿論的影響,難以接受一樂不是他親生兒子的閒言碎語,並且以一種看似自欺欺人的方式說服自己。

真相大白後,許三觀不理許玉蘭且拒絕承擔醫藥費,“你聽到他們說什麼了嗎……你沒聽到他們說什麼嗎?我要是出了這錢,我就是花錢買烏龜做。”話語的重複,表現了許三觀尤為在意他人的評價,呈現出這一階段中他對輿論的妥協姿態。

之後,即使理智上在意眾人的戲謔,情感上卻拋不掉九年相處的父子情,因而許三觀的言語和行動造成了一次次錯位,顯示了對社會輿論的消極反抗。

在許玉蘭跑去何小勇家炫耀許三觀為了一樂及家庭而賣血時,方鐵匠提醒許三觀成為了眾人的笑話,許三觀說自己已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對林芬芳的不光彩探望,表面上是表達被帶綠帽子的不甘,實則反映了潛意識中對社會輿論壓力的不滿;

許三觀鐵了心不帶一樂去吃麵,在一樂離家出走後仍心急地尋找,孩子的那句“你就是再不把我當親兒子,你也比何小勇強疼我”打動了他,以至於違背自己最初的打算。

許三觀的言行不一,在喊魂一節得到了更鮮明地體現。許玉蘭說好歹何小勇是一樂的親爹,許三觀氣急敗壞地質問:“我是一樂的什麼人?我辛辛苦苦養了一樂十三年,我是一樂的什麼人?

暴怒的許三觀說除非從他的屍體上走過去,可在良知和善良本性的驅使下,還是讓一樂去救人,即使他早料到自己會成為笑柄。

最終,正是一樂對許三觀的依戀讓其意識到親情的可貴,使他可以無懼他人的嘲笑,真正站在了社會輿論的對立面。

許三觀用菜刀在臉上劃了一道口子,“你們都看到了吧,這臉上的血是用刀劃出來的,從今往後,你們中間有誰敢再說一樂不是我親生兒子,我就和誰動刀子。”

血緣本是不可改變的,但許三觀不僅可以無視輿論的評判,還要以自己的堅定和決絕強力改變和左右輿論。

除了養育別人的孩子長大,許三觀之後甚至不惜冒著生命危險,瘋狂獻血來為一樂籌措治病錢。驅動這番改變和超越的力量,是許三觀心中的善,和與一樂之間真摯而深厚的親情。

餘華說過《許三觀賣血記》是高尚的作品,“高尚”在這裡指向了一個生活在底層的普通人對生活和命運的承擔:雖然無法選擇血緣,但可以選擇溫暖的親情。

《許三觀賣血記》:從馬斯洛的需要理論看許三觀的妥協與抗爭

四、結語

在讀《許三觀賣血記》之前,我心中的英雄往往是剛強而勇毅的,他們高大得只能被仰望,比如《伊利亞特》中叱吒風雲、英勇善戰的英雄們。

以赫克託耳為例,在大戰前有一系列預感:自己將被阿基琉斯殺死、妻子將淪為奴隸、城邦將在希臘軍隊的進攻下陷落。但為了整個部族的利益,為了全城人的生死存亡,他毅然出征,不畏犧牲,直至戰死。

但讀完這部小說之後,我忽然發現英雄也可以是像許三觀這樣的普通人,他們或許並不高大,甚至還有些自私。但在混亂慌亂的現實下,他們始終有著溫情和善良,在抗爭和妥協中永遠堅韌地抗爭與掙扎。

因為擔心一家人無法通過賣血獲得度過日後的艱難,他會在街上哇哇大哭。他對賣血沒有苦大仇深的憤恨,甚至還有扛起家庭的風霜的自豪、對身體力量的自信和下館子的得意。他更能不顧及世俗輿論與一己之私,獲得“向善”的自我超越和自我實現。

許三觀雖然只是一個平凡而普通的小人物,但在我心中,卻能與那些古希臘神話中半人半神的英雄們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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