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6 在中山,這裡沒有陳寅恪

1969年10月7日,廣東廣州。

嶺南中山大學東南區的二層小樓上,一位面容枯槁的七十九歲老人以畢生之力,正奏響人生中的最後一個休止符。那雙早已失明的空洞眼眸依舊帶著蒼涼與孤傲,不斷有熱淚從眼角滲出。千言萬語,通通化作筆尖響徹天際的追問——縱有名山藏史稿,傳人難遇又如何?

老者的名字,我們都知道了,陳寅恪,清華四大導師之一,“公子中的公子”、“教授中的教授”。

在中山,這裡沒有陳寅恪

初來羊城,便直接奔向心心念唸的中山一角,這個下午,在他生命最後十六年的歸宿裡,我欲以這種方式,遇見讓世人眾說紛紜的陳寅恪。

在中國文史哲學術界,陳寅恪儼然活成了一個傳奇,到中國任何大學問問稚氣未脫的中文系學子,提起陳寅恪,他們基本不會回應一個茫然的眼神。然而,若再細談《柳如是別傳》、《元白詩箋證稿》,年輕人們卻往往含糊其辭。這便是陳寅恪先生的尷尬處境,終其一生,他的學術關注領域永遠是小眾的,冷冷清清的艱辛苦旅上罕有同道中人,人們欽佩他學富五車的儒雅,又不解他束之高閣的研究,唯一外顯於世的,便是他孤高清苦、遺世獨立的學者人格。

於是,在這個時代,面對陳寅恪,人們多談及他的獨立人格,他視學術為生命的底線,他在遺世獨立間苦苦堅守的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有關陳寅恪的立體人生,無跡象的成為文化新聞的熱點。究其緣由,也許,答案只有一個——

他活成了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夢想中的模樣。

1890年,陳寅恪出生,呱呱墜地的他並不知道自己日後會被貼上“名門望族”的標籤。祖父陳寶箴,是當年受曾國藩賞識的湖南巡撫,父親陳三立,“晚清四公子”之一,一度被認為是魯迅前中國近代文學成就最高者。陳寅恪十二歲東渡日本,此後柏林大學、蘇黎世大學、哈佛大學、巴黎大學都留下了他的足跡,在外留學十八年,最終竟一個學位沒拿到,一篇著作不發表。試問,如今哪個學者能有這般別無所求的膽識和氣度,縱然滿腹經綸,還能將一紙文書視如糞土,完全不求普世認可的潛心治學,一切,只為學術。

後來,三十五歲的他成為清華四大導師之一,他是傅斯年口中的“三百年來第一人”,是吳宓不惜以辭職為他爭取教授資格的絕世天才。“須知少時凌雲志,曾許人間第一流”,在風起雲湧的大時代中,陳寅恪卻越來越像一個遺世獨立的獨行者,用自己的氣節與風骨,一字一頓的講述中國傳統知識分子關於堅守的故事,也開始了他具有悲劇性的孤高蒼涼的後半生。

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面對新中國成立的巨大變革,一同走到了思想抉擇的十字路口,關於馬列主義,必然要有一個明確而不曖昧的態度。雖然在文藝學領域,有關政治文學之間的關係,理論家們各執一詞,不過,在當時特定的時代背景下,“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的“中立”狀態幾乎不具備任何踐行的可能。但陳寅恪偏偏做到了,而且做得讓學界政界心服口服。原因似乎又很簡單,在他的世界裡,沒有“國共”之分,他只關心你是不是讀書人。於是,陳毅、陶鑄、胡喬木是他的至交,傅斯年、胡適也是他的摯友。這些朋友,無一不是光明磊落、敢作敢當的性情中人,至於窗外的風雲變幻,與他毫無關聯,他只關心一件事——只要讓我研究古物就好。

在中山,這裡沒有陳寅恪

但是,在五六十年代的大背景下,欲想兩耳不聞窗外事,窗外的人也會經意不經意的敲窗戶。康生、周揚,一位位當年的“學術大咖”、“政界翹楚”拜謁到陳寅恪先生門下,卻換來“閉門高眼辭賀客,任他嗤笑任他嗔”的閉門謝客。於社會交往而言,陳寅恪的關注點只有品格。學問可以不做,但人不能不做。因此,他交華南農業大學的老校工彬叔、交工友、護士、乃至於伶人,偏偏對康生置之不理。什麼政治權利、什麼社會地位,在他陳寅恪眼裡,唯有道德人品,相互契合,於是好一個“吾道不孤”。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陶鑄、梁宗岱、陳毅們給予陳寅恪與他學術價值相稱的照顧與幫助。飲食起居、送牛奶、派護士、配助手,當時位高權重的他們傾其所能為陳寅恪創造了獨立自由的一切可能。今天,我們真的應該感謝他們,在種種阻力之下不畏浮雲遮望眼,讓陳寅恪這樣一個“異數”有微弱爐火點燃頭腦中無數燦若晨星的美麗火花,一束亮起,足以照亮茫茫學術天宇。這又是一個最壞的時代,在無數政治潮流的沖刷下,他那些剛直磊落的摯愛諍友紛紛遭遇排擠災難,因對康生的誓不妥協,《論再生緣》的出版從此付之東流。同時,他過於精英了,在陳寅恪的詞典中,沒有妥協,只有堅守。群眾只隱隱知道他博古通今,見他“不食人間煙火”的孤高樣兒,集體意識的時代裡你要搞特殊,怎能沒有質疑嘲諷?

靜下來想想,陳寅恪幸福嗎?少年天才,學貫中西,卻終生清高,遺世獨立,最終雙目失明,諸多著作成了曲高和寡的千古絕唱。有時又想,他值得嗎,三百年來僅此一人的學問,鑽研的卻始終是不被大眾理解接受的陽春白雪,終其一生沒有得到社會認同,成了“滿肚子不合時宜”的“刺兒頭”。

其實,拿這些問題解讀陳寅恪,本身就沒有意義。因為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從不把意義、價值當做評判標準的獨立個體。紫陌紅塵間,試問誰人能同陳寅恪般放下,不問研究價值、不管社會認同,可以“板凳坐得十年冷”的進行一項可能永遠無法問世的事業?試問誰人能同陳寅恪般堅守,以比政治領域大出千萬倍的人文精神世界遠望蒼生,以幾十年的遺世獨立踐行著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治學根本、立世原則?

陳寅恪的姿態,其實就是千百年來中國文人士大夫的應有模樣,也是中國數十年間眾多知識分子求之不得的理想狀態。遺世獨立、鑽研學術,只求播撒,不問豐收。也許有人要說,經世致用的社會責任感在陳寅恪身上難以找尋。也許是的,不過,不要忘了,有些人本就是為學術而生,他們來到世上,只為以其驚為天人的學養,震撼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的學術星河。何況陳寅恪業已用其一生為我們詮釋學人風骨的真正含義、踐行獨立精神、自由思想的理想原則,於民族精神內核而言,陳寅恪留給我們的精神財富,業已彌足珍貴,值得我們用往後的歲歲年年叩問堅守。

不錯的,這個天才終生孤獨痛苦,不過,他從不求任何人理解,閒同才女量身世,懶與時賢論短長。隱於光芒之後,為世界製造光芒,就是陳寅恪一生最真實的狀態。我們習慣奢侈的享受這束光,從未想象過,這世上也許會有光照不到的地方。

在中山,這裡沒有陳寅恪

就像如今陳寅恪故居和中山相互交融的存在狀態,磚紅色的二層小樓靜靜佇立,如果不是看到路邊那方小小的紅色理石臺,我可能自然地與它擦肩而過。中大翠綠欲滴的校園裡,年輕人們三三兩兩匆忙依舊,故居對面的籃球場上傳來歡聲笑語。陳寅恪坐像就那麼自然地安放在門前的石階路上,他孤獨的守望,好像還在想什麼事。他存在得那麼自然,又那麼容易被人淡忘,一如他獨一無二的清高人生。

這個下午,身在中山,我的腦海中反覆循環著同一句話,在中山,這裡沒有陳寅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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