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6 李白手跡《上陽臺帖》,短短25字,卻為宋徽宗、乾隆、張伯駒等眾多名人珍視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8年第15期,原文標題《李白手跡》,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李白手跡《上陽臺帖》,短短25字,卻為宋徽宗、乾隆、張伯駒等眾多名人珍視

唐 李白草書《上陽臺帖》卷(現藏故宮博物院)

“遠想慨然”

“山高水長,物象千萬,非有老筆,清壯可窮!十八日,上陽臺書。太白。”在故宮武英殿的張伯駒誕辰120週年紀念展上,唐代大詩人李白這件只有短短25字的《上陽臺帖》,吸引了眾多的關注。

經過歷代接裱,呈現在人們眼前的這幅作品,已變成一幅長卷。卷首乾隆書四個大字“青蓮翰墨”,前隔水上有宋徽宗瘦金書題“唐李太白上陽臺”,帖後紙拖尾還有一段瘦金書跋。從南宋藏家趙孟堅、賈似道的收藏印章,到元人張晏、杜本、歐陽軒的題跋,及后王餘慶、危素、騶魯的題跋,依次記錄著其流傳經過。

睹卷思人,很難不讓人從卷中的筆意縱橫,聯想到李白狂放不羈的性情與詩風。那種嚮往之情,早在北宋詩人、書法家黃庭堅那裡便表露無遺。一次,黃庭堅在朋友家看到李白所寫的一卷詩稿,忍不住寫下題跋:“及觀其稿書,大類其詩,彌使人遠想慨然。白在開元、至德間,不能以書傳,今其行、草殊不減古人,蓋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者歟?”

李白手跡《上陽臺帖》,短短25字,卻為宋徽宗、乾隆、張伯駒等眾多名人珍視

張伯駒在吉林博物館工作期間的購畫底票

李白以詩人名世,流傳下來的書法真跡極少。宋徽宗的跋中寫道:“太白嘗作行書‘乘興踏月,西入酒家,可覺人物兩望,身在世外'一帖,字畫飄逸,豪氣雄健,乃知白不特以詩鳴也。”這裡提到的《乘興帖》,還有這段話,都被記錄在《宣和書譜》中。此外,《宣和書譜》記錄,徽宗時代可以看到的李白書法作品還有行書《太華峰》,草書《歲時文》《詠酒詩》《醉中帖》。只是幾經離亂,這些作品早已不見傳世。

啟功考證李白書法存跡,從宋人王象之《輿地紀勝·碑目》中記錄的《天門山銘》《象耳山留題》,到明人陳鑑的《碑藪》中記錄的《遊泰山六詩》,再到清人孫星衍《寰宇訪碑錄》卷三記錄的《題安期生詩》和《隱靜寺詩》,發現無論石刻還是拓本,俱已不存。而在後人臨摹的法帖中歸納出的六段,只有“天若不愛酒”詩、“處世若大夢”詩、“鏡湖流水春始波”詩三段可能出自李白手跡的法帖,可供後人從書法想象詩人的風采。

上世紀80年代,文博大家史樹青考證河北薊縣獨樂寺閣樓上“觀音之閣”四字題額為李白所寫,並認為其書體凝重大方,可與《上陽臺帖》墨跡互參。

無論如何,李白的存世墨跡可謂罕之又罕。正因如此,啟功才在1981年發表的《李白〈上陽臺帖〉墨跡》一文中感慨萬千:“所以在這《上陽臺帖》真跡從《石渠寶笈》流出以前,要見李白字跡的真面目,是絕對不可得的。現在我們居然親見到這一卷,不但不是摹刻之本,而且還是詩人親筆的真跡,怎能不使人為之雀躍呢!”

根據《上陽臺帖》的印章題跋,可以看到這幅作品從南宋趙孟堅、賈似道,到元代張晏等人,再而明人項元汴,清人梁清標、安岐等歷代藏家的收藏序列。安岐之後,《上陽臺帖》入藏乾隆內府,著錄於《石渠寶笈初編》,直至清末流散出宮。儘管傳承有序,但在清代以來便存在著對這件作品真偽的討論,這點從乾隆在帖後拖尾的題跋便能看出:“太白此帖語文集所不載,宋徽宗跋乘興踏月云云,別是一帖,見於《宣和書譜》,蓋泛論白書,非專指是帖也。觀其筆氣豪逸,非他人所能贗託,張晏以下諸跋,亦皆可據其為青蓮遺墨不妄耳。”其爭議的焦點,除了乾隆已經解釋過的徽宗跋語只說到《乘興帖》沒說《上陽臺帖》以外,便是這幅作品並不見於《宣和書譜》,徽宗的璽印又不可見。啟功對此的解釋是,儘管宣和舊藏法書的一般格式為:帖前有宋徽宗題簽,簽下押雙龍圓璽;帖的左上角、左下角、右下角分鈐“政和”“宣和”小璽;後隔水與拖尾接縫處鈐以“政和”小璽,尾紙上鈐以“內府圖書之印”九疊文大印。但例外並不少見,原因亦有很多。

在啟功看來,這件作品不但是真跡,而且是一件能從其書法想見其人的“肉跡”。理由至少有四條:宋徽宗的鑑定意見極為重要,因其距離李白生活的年代僅有300多年,如同今人鑑定晚明書法,並不困難;南宋鑑定家趙孟堅等人的鑑定意見也有重要參考價值;李白的《上陽臺帖》與張旭的《肚痛帖》、顏真卿的《劉中使帖》筆跡接近,時代風格明顯;經反覆鑑定,“太白”二字為用毛筆寫出來的,與全文書寫方式一致,並無任何鉤摹痕跡,不是後添款。

但鑑定大家徐邦達在《古書畫偽訛考證》一書中表達了不同看法。他認為:“此帖書法用筆粗率,收筆處往往一放開鋒,毫無含蓄。此又與晉、唐用硬勁筆的開叉不同,大致是宋人散卓無心之筆所書,不但不能是李白,恐連時代都不夠五代以前。”

只是,儘管認為《上陽臺帖》是宋人偽作,徐邦達卻未否認卷中瘦金體標題和後跋為宋徽宗親筆。

對此,學者榮宏君更願相信啟功的鑑定意見,在他看來,“如果是北宋造的假,宋徽宗作為藝術大家,面對一件當代人寫的東西,還能鑑定為真跡嗎?”

李白手跡《上陽臺帖》,短短25字,卻為宋徽宗、乾隆、張伯駒等眾多名人珍視

學者榮宏君,曾在《百家講壇》講述張伯駒的重要藏品

盛唐書風

儘管存在著對《上陽臺帖》真偽的不同看法,但多數人更願相信這是詩仙李白的唯一存世墨跡。

受老師史樹青影響,喜愛書畫創作鑑賞的榮宏君,很早便開始關注包括《上陽臺帖》在內的張伯駒舊藏。他很認同啟功的“肉跡”說,啟功將這件作品與張旭《肚痛帖》、顏真卿《劉中使帖》並舉,也令人懷想盛唐時代書風:“唐人尚肥,行筆寬厚,結體寬大。一個人的性格與書法很有關係,你看顏真卿的書法,如‘中軍坐帳’,非常威武。啟功先生說這幅書法是‘肉跡’,這是一個日本說法,見其字如見其人,盛唐氣象在他的一筆一畫中凸顯出來。”榮宏君說。

李白成長的年代,經歷了唐王朝從開元盛世到安史之亂由盛轉衰的過程。開元十三年(725),24歲的李白決定出蜀遠遊,一展抱負。自從5歲跟隨父親遷居到蜀中綿州昌隆縣(今四川江油縣),李白“十歲觀百家”“十五觀奇書”,不但在父親指導下苦讀詩書,而且跟隨著名隱士東巖子趙蕤修煉道術與縱橫術。之後,李白還在四川結識了另外一位對他影響重大的道士元丹丘。離開蜀地後,李白正是跟隨元丹丘雲遊天下,以尋找機遇施展抱負。在元丹丘的引薦下,李白後來在江陵(今湖北荊州市),得以結識道士司馬承禎。司馬承禎不但道術精深,被奉為唐朝國師,而且能書善畫。唐人張遠在《歷代名畫記》中記:“開元中自天台徵至,天子師之。十五年至王屋山,敕造陽臺觀居之,嘗畫於屋壁。”這座位於河南濟源王屋山的奉詔敕造的陽臺觀,正是李白後來寫下《上陽臺帖》的地方。

司馬承禎對年輕的李白極為欣賞,稱讚他“有仙風道骨,可與神遊八級之表”,並將他列為自己的“仙宗十友”之一。在他的引薦下,李白又認識了跟著司馬承禎學道的玉真公主,也就是玄宗皇帝的親妹妹。16年後,正是在玉真公主的引薦下,李白在長安被唐玄宗召見,並被授任翰林待詔一職。

李白手跡《上陽臺帖》,短短25字,卻為宋徽宗、乾隆、張伯駒等眾多名人珍視

榮宏君收藏的民國期間法帖拓本

李白對道教的親近,除與時風和性情有關,很大程度上,也出於實現自己政治抱負的人生設計。考以史籍,李白出生於一個富裕的商人家庭,祖上在隋末被流放到西域碎葉一帶,到他5歲才隨父親遷居四川。按照唐朝的取士選官規定,“工商之家不得預於士”(《大唐六典·戶部》),刑家之子也不得參加考試(《新唐書·選舉志下》),由於李白的家族都與這些事沾邊,他沒有參加科考資格,只能走被名士權貴引薦的道路。

在榮宏君看來,李白情商很高,成功設計自己的人生,以道入仕,無疑是一條終南捷徑。只是,翰林待詔的職務本是陪皇帝遊戲筆墨的閒差,顯然不能實現他濟世報國的初衷。天寶三年(744),受奸臣誣告,李白被唐玄宗“賜金還山”。離開長安之後,李白和詩友杜甫、高適相約漫遊河南山東等地。榮宏君推測,《上陽臺帖》正是寫於這次漫遊途中。三人一起遊歷到王屋山,尋訪陽臺觀的道長司馬承禎。可到那兒才發現,司馬道長已經仙逝。無緣得見老友,目睹他留下的巨幅壁畫,李白感從中來,揮筆寫下《上陽臺帖》。在這首四言詩中,前兩句“山高水長,氣象千萬”,描繪的正是壁畫中王屋山的景色;後兩句“非有老筆,情狀可窮”,則是讚美司馬承禎高深的畫工。

經歷初唐四家的發展,盛唐書風從方整勁健趨於雄渾肥厚,在張旭、顏真卿的引領下,已漸擺脫二王束縛,開拓出狂草與楷書的新境界。據明人解縉《春雨雜述·書學傳授》記載:“旭傳顏平原真卿,李翰林白,徐會稽浩。”李白草書深得張旭真傳,縱放自如,意態萬千,與其他人相比,精通劍術的李白,自然與從公孫大娘舞劍悟到草書深邃的張旭,更為投契。同時收藏有懷素《食魚帖》和顏真卿《祭侄文稿》的元代大藏家張晏,對李白的《上陽臺帖》格外偏愛,他在題跋中寫道:“謫仙書傳世絕少,嘗雲:歐、虞、褚、陸真書奴耳。自以流出於胸中,非若他人積習可到。觀其飄飄然有凌雲之態,高出塵寰,得物外之妙。嚐遍觀晉唐法帖,而忽展此書,不覺令人清爽。”

李白手跡《上陽臺帖》,短短25字,卻為宋徽宗、乾隆、張伯駒等眾多名人珍視

餘叔巖使用過的鼓和張伯駒用過的鎮紙,榮宏君收藏

散聚因緣

至清代,收藏家安岐去世之後,他所藏的《上陽臺帖》被收入乾隆內府,此後便一直保存在宮中。

1911年,清朝覆滅,遜帝溥儀不斷將歷代珍品書畫偷盜出宮。1924年,溥儀被驅逐出宮入住天津張園後,為了維持驕奢的生活,不得不變賣手中書畫。《上陽臺帖》正是在這一時期被溥儀出手,散落民間,最終被郭葆昌收藏。

郭葆昌的來頭並不簡單。早年他曾在北京一家古玩店當學徒,精於清代官窯瓷器鑑定。後來他當了民國大總統袁世凱的差官,由於為人機警幹練,深受袁世凱的信任,逐漸升至總統府庶務司長。袁世凱稱帝時,任命他為陶務總監督,負責燒造一套多達三四萬件的“洪憲御瓷”。袁世凱皇帝夢破之後,這套瓷器多數成為郭葆昌私人藏品,他也因此發了一筆橫財。

1937年春天,39歲的張伯駒在郭葆昌家中首次見到《上陽臺帖》,同時看到的還有名列乾隆“三希堂”中的兩件晉代法書——《中秋帖》和《伯遠帖》。張伯駒在《春遊瑣談》一書中詳細記錄了當時的情形:“郭(葆昌)有伊秉綬《三聖草堂額》,頗為自豪。但其旨在圖利,非為收藏。當時餘恐兩帖或流落海外,不復有延津劍合之望。”張伯駒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半年前,為了籌備大哥的喪禮,恭親王奕訢之孫溥心畲便將家中所藏的唐韓幹名畫《照夜白圖》出售給了上海古董商葉叔重,並最終轉售英人,致使國寶散落海外。張伯駒對未能阻止此事一直耿耿於懷,眼見郭葆昌並非藏寶之人,他很快便請惠古齋老闆柳春農當中間人,前往協商購買事宜。

商談非常順利,雙方議定,張伯駒以20萬元購買《上陽臺帖》《中秋帖》《伯遠帖》,以及唐寅《孟蜀官妓圖》、王時敏《山水》軸、蔣廷錫《瑞蔬圖》在內的6件書畫作品,先付6萬元,餘款則以一年為期付清。沒有想到,到了夏天,“盧溝橋事變”爆發,金融封鎖,到了第二年張伯駒仍然不能還上餘款,無奈之下,只有仍由柳春農作為中間人,退回《中秋》《伯遠》兩帖,以《上陽臺帖》及其餘畫作留抵已付的6萬元。郭葆昌去世之後,張伯駒託人向其後人郭昭俊詢買二王法帖,但對方要價黃金千兩,彼時張伯駒剛以4萬元購得西晉陸機《平復帖》,顯然無力支付如此鉅款。這兩件國寶幾經波折,終在張伯駒的建言下,由故宮博物院以重金從香港購回,則屬後話了。

無論怎樣,幸運的是,《上陽臺帖》最終在1937年被張伯駒收藏。拿到這幅書卷後,張伯駒將字帖與自己曾見的李白摩崖字比較,發現二者筆勢相同,而“以時代論墨色筆法,非宋人所能擬”,認為是李白真跡。

只是,當時張伯駒為何選擇以6萬元獨獨抵扣了這幅《上陽臺帖》,而非二王法帖中的任何一幅?張在文中未有提及。對此,榮宏君推測,更重要的原因是生意人郭葆昌絕不會拆售三希堂中兩件法帖,而以6萬元價格,無論如何也不能同時抵扣下二王法帖。

1953年,張伯駒通過中央統戰部部長徐冰,將《上陽臺帖》贈送給毛澤東。1956年,毛澤東又將這幅作品撥交故宮,收藏至今。

“張伯駒是非常純粹的人,他是發自內心擁護新時代。”談起當年將《上陽臺帖》贈送毛澤東一事,榮宏君翻出自己收藏的張伯駒在“文革”期間所寫的牛棚雜記。1968年,71歲的張伯駒被髮去學習改造。在那本32開寫滿細小圓珠筆字的筆記本中,他寫道:“抗日時期,從北京到西安居住,國民黨特務對外地去的人很注(意)。聽說有去延安參觀的,我想去而無方法門路,又聽說毛主席看《資治通鑑》,我很高興,因為我腦子裡有一部《資治通鑑》封建的歷史,這就是我很高興的出發點。”出於與自己有相同喜好的同樣原因,“五三年我將所藏唐李白‘上陽臺’真跡呈獻給毛主席,因為李白書法渾厚雄壯,正合乎毛主席的氣概”。

(本文寫作參考榮宏君著《國寶傳奇:張伯駒》一書。感謝張丁、段瑩對採訪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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