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2 錢鍾書因翻譯問題與傅雷相輕

本文轉自:木衛二文化

美國一位女學者翻譯錢鍾書的著名小說《圍城》,譯本尚未得睹,錢老先表示希望譯者“該是個漂亮的女人”。錢翁何“好色”乃爾?原來這是錢氏的幽默話。翻譯難以又美好又信實,就像女人的漂亮和貞節,就像魚與熊掌,難以得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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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協定”和“開火”

“漂亮的女人”來自浪漫法國的語言”belle infidele”。另有一位美國教授花大力氣翻譯錢老的《管錐編》,譯者先徵求作者同意讓其翻譯,錢老答允了,卻附帶條件:“翻譯中遇到任何問題,都不要來問他。”錢鍾書的“君子協定”有點不近人情;原作者健在,理應有叩即鳴才對,錢鍾書不是個“鍾”嗎?

以上敘述的故事本身,我引自楊全紅教授的新書《錢鍾書譯論譯藝研究》。錢鍾書之有此“君子協定”,楊全紅解說道:原因可能很多,“不大相信《管錐編》可以忠實地譯作他國語言很可能是其中之一”。譯事維艱,錢老畢竟還是幫了忙。艾朗諾(Ronald Egan)所譯的《管錐編》選段,英文書名是錢老親自訂定的。我一向向“錢”看,自問與“錢學”(對錢鍾書的研究)有關聯;讀楊氏書,才知道自己錢學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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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對中外翻譯的種種理論和實踐,常有褒貶。博學且精通多國語言的錢氏,曾應某單位邀請,審閱其好友傅雷的巴爾扎克小說譯稿。後來傅雷看到錢氏的審閱報告,“難以接受”一些評語,對錢說了些“氣憤的話”,向錢“開火”,二人糾紛遂起。楊著還告訴我們,後來錢與傅又有齟齬,錢責備,傅生氣,二人“沉默了一段時間”;不過,二人“畢竟友情不薄”,相輕之後又相親起來,恢復了互通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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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典“貪多好大”·巴別高塔“爛尾”

錢鍾書認為翻譯是從一種語言“轉化”為另一種語言的歷程,從出發到到達,異常艱辛,對此楊著所述備矣。錢氏通曉多種語言,論及翻譯時,對相關的外國語言及其典籍,常有議論。我早年在香港讀書,是基督教辦的中學,經常要讀《聖經》,厚厚的有近兩千頁,其中的內容可以精約一些嗎?後來知道又看到佛教的《大藏經》,充盈著整座藏經樓;哎呀,和尚怎樣念得完?學者怎樣研得了?“在錢鍾書看來,梵文典籍有這麼一個毛病,即‘貪多好大’。也就是說,佛經用語枝蔓,叮嚀反覆,不厭其煩。”楊著還告訴我們:宋代的歐陽修曾批評之,說“其數十萬言,謂可數言而盡”;對此錢鍾書認為不應一語抹殺佛經,但歐陽修之言並非“不根無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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擅翻譯者必須先攀登語言的高塔–巴別塔。巴別塔譯自”the Tower of Babel”,我認為這是個音義俱佳的妙譯:嘴巴有別;即用某一種語言的人,講的話,操另一種語言的人聽不懂。話說古昔人類自負,建造通天高塔以顯示自我的巨大能量;上帝聞訊變亂建塔人的語言,導致彼此不能溝通而建塔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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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某日錢鍾書在上海的美軍俱樂部演講,先虛構一則故事“討好”聽眾:“人類想建築一個吻雲刺天的高塔,而上帝不願意貴國紐約的摩天樓給那些蠻子搶先造了,所以咒詛人類彼此扛格不通,無法合作。”錢鍾書向來不輕易“拋頭露面”到處演講,如破例,則入正題前必然先有個幽默的“得勝頭回”。這是個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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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別塔的故事,有值得深究之處:在人類語言被變亂之前,那時的“原初語言”是什麼呢?十七世紀末一個英國人發表論文,“試論中華帝國語言為原初語言之可能性”;他認為是可能的,其一理由是中國人從未參與修建巴別塔,其語言不曾受到咒詛而混亂。楊著引述了故事和理論,再錄下錢鍾書對此的意見:錢老對此不盡認同,因為中文裡並沒有人類始祖“在天堂裡所講自己話的記錄”。

錢鍾書形音兼顧的曼妙翻譯

錢鍾書通多種外文,究竟通多少種呢?楊全紅“翻舊賬”,直接翻、間接翻,結果在1984年錢鍾書參加第四次全國作家代表大會的登記表“懂何種外語”一欄中查到他是這樣填寫的:“略通英、法、德、意語。”“略通”云云,自然是奉“滿招損,謙受益”為座右銘的錢鍾書式詞彙。

2009年末我在臺灣參加“錢鍾書教授百歲紀念國際學術研討會”,會上羅馬大學一位意大利的女博士生,探索錢學有得:她把《管錐編》的意大利文獻引文逐一抽出來,核對文獻原文,發現都沒有引錄錯誤;各引文的錢鍾書漢語翻譯,也一一信達;結論是錢鍾書的意大利語真了得。英語自然是錢鍾書最了得的外語,此外法、德二語,經過多人“認證”,也是了得的。至於真正“略通”的,大概還有西班牙語和拉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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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著指出“就漢英翻譯而言,錢鍾書參與最多當是《毛澤東選集》的英譯定稿工作”。在參與過程中,出現了一個“經典”譯例:有人向錢鍾書請教“吃一塹,長一智”該如何翻譯,他一聽馬上翻譯為”A fall in the pit, and a gain in your wit”;這個翻譯好不好?經過類似今天的“人肉搜索”和“群組參議”,楊著總結出:這一翻譯“好評從來不乏”,代表性的好評有許淵衝的“譯文……不但有對仗,還押了韻,不但有形美,還有音美,使散文有詩意了,真是妙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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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事翻譯,錢鍾書謙遜又笑謔地自貼標籤:是個“庸俗的實用主義者”。錢老謙稱其“庸俗”,我等則力道其優雅。楊著引述了錢鍾書好幾則西方古今名言的翻譯如:

“有聞必錄,吾事也;有聞必信,非吾事也。斯言也,蔽吾全書可也。”

“獨不見蜜蜂乎,無花不採,吮英咀華,博雅之士亦然,滋味遍嘗,取精而用宏。”

“凡不知人名地名聲音之諧美者,不足為文。”

第一則、第二則我們讀來覺得好像是錢鍾書自道其治學信條;第三則是他文學須有“行文之美、立言之妙”論的補充說明。上面的譯例,都見於用文言寫成的《管錐編》。正如鄭延國所說,錢鍾書所引外文,這些“他山之石,錢氏自然亦以最經濟曼妙的文言譯出。可謂融中外於一體,會眾芳於筆端”。

錢的著名“化境”·楊的精彩暢論

鄭延國用了“融”字,正好貫通到錢鍾書翻譯理論的“化境”說。錢氏《林紓的翻譯》一文寫道:“文學翻譯的最高理想可以說是‘化’。把作品從一國文字轉變成另一國文字,既能不因語文習慣的差異而露出生硬牽強的痕跡,又能完全保存原作的風味,那就算得入‘化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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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境”說成為錢鍾書翻譯理論的核心,由此引生出來的理論有如:讀了譯作,可能會引起學習外文的興趣(即“媒”論);讀了譯作,可能會產生閱讀原文的慾望(即“誘”論);譯事維艱,或者譯者主觀意識強,自作增刪改動,一比照原文,就發現譯文“失真和走樣”(即“訛”論)。“化境”說贏得中華各地翻譯學者的高度重視,為之闡釋箋註者眾。載述此說的《林紓的翻譯》成為譯學經典,香港的張佩瑤推崇它為“傳統譯論中最精彩的一篇”。楊著就用了近五十頁的篇幅(全書共二百七十八頁),細細詮釋“化境”這一經典學說;其論述我可用《文心雕龍》的“師心獨見,鋒穎精密”來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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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龍》認為議論文的特色在於“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即是就一個議題,綜合、組織各種相關的資料和觀點,經過精細討論分析,獲得結論。楊著由其博士論文修訂而成。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完成博論;再經過多年增益、“打磨”,才竟全功而有本書。借用上面所引錢譯名言,楊全紅這隻“蜜蜂”,採集相關錢學或非錢學資料,可說“無花不採,吮英咀華”,“取精而用宏”,他真是個“博雅之士”。上面另一名言“有聞必錄……”條,也天造地設般適合用來形容他。楊教授推崇錢鍾書的翻譯理論和翻譯表現,卻也沒有把錢氏神聖化;他有時不能苟同錢論,還表示過“部分學人在評價錢鍾書譯論時似有主觀拔高之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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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錢鍾書譯論譯藝研究》五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我“搶先”閱讀,認為它是錢學一本非常重要的著作;對錢氏譯論和譯藝的論述,最為全面而且精彩。讀其書,除了翻譯之學,我還獲得不少錢學的其他知識,包括一些“花邊”軼聞。楊著是嚴肅的學術著述(本文對其學術性理論性特強的部分,評介時都點到即止),行文卻絕無枯燥艱澀之弊,而有流麗之美。文筆漂亮,內容則具學術的信實,法文”belle infidele”因此不能用來比喻本書。錢鍾書認為讀譯本,可以“引誘”讀者去讀原著;我寫本文,希望起到“引誘”讀者閱讀楊著的作用。

注:文章原載於《北京晚報》,經黃教授授權刊發於此,特此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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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維樑教授:

曾任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教授、臺灣中山大學外文系客座教授、美國Macalester College客座講席教授,中英文俱佳,現任多家報刊的專欄作者、著述甚豐,系【木衛二】特聘為時兩年的“西方文學課程”中英文雙語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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