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8 職業殺手的末日(1)破案故事

引子

這天是1949年4月19日,南京尚未解放。

南京三汊河南街有一座花園,名喚“大勝園”,佔地面積不算大,修建得卻很精緻。進去一座籬門,籬門內是清一色的鵝卵石砌成的甬道,一路硃紅色的欄杆,兩旁綠柳掩映。鵝卵石甬道走到盡頭,方是一人多高的紅色磚牆,牆內聳立著一幢三層樓房。

這座花園住宅的主人姚瀛是青幫人士,佔著個“悟”字號輩分,與上海灘赫赫有名杜月笙是同門師兄弟。不過,他在杜月笙還沒揚名立腕兒時就已經回到南京家鄉打拼其“事業”了,跟杜月笙也就見過幾面,談不上交情。即便如此,杜月笙的迅速崛起在無形中也給了姚瀛很大的助力,江湖上的人只要聽說他乃是上海杜先生的同門師兄弟立馬讓其三分。這樣,姚瀛在1930年前就完成了他的江湖奠基工程,“大勝園”就是那年他跟南京老派江湖名人“獨臂大亨”朱符宜爭奪長江碼頭時贏得的戰果,這次爭鬥姚瀛大蕕全勝,所以,他就把原名“守思園”的這座花園住宅易名為“大勝園”。

之後,姚瀛的幫夥順風順水,運作得甚好。不過風水輪流轉,1937年12月,日軍侵佔南京。他的師兄弟杜月笙明瞭形勢,租界待不下去幹脆遠走香港避禍,然後輾轉前往陪都重慶,照樣吃得開、兜得轉。姚瀛沒有杜月笙的眼光,在這方面,他跟抗戰前的“上海三大亨”之一張嘯林有些相似,以為從此便是東洋人的天下了,於是就投進了鬼子的懷抱。不過鬼子也並不是你願意效力就給你個高官的,同樣要“量才錄用”。姚瀛被鬼子“量”下來,覺得似無多大才幹,手下不過百十個幫會成員,而且其中一部分已經脫離他了,於是就給他了個偽“運輸行業公會”副會長。副會長一共五個,姚瀛排最後。姚瀛覺得無趣,也就不去“運輸行業公會”辦事,只管經營那個搶來的碼頭。過了幾年,換了一茬兒鬼子來管事,對姚瀛這種佔著茅坑不拉屎的做法很不滿意,於是一道命令就把他的偽職給免了,順便把他那個碼頭也收掉軍管了。姚瀛見勢不妙,從此便不敢拋頭露面,縮在“大勝園”裡低調做寓公。

抗戰勝利後,國民黨“還都”南京,清肅漢奸,姚瀛擔任副會長之事也遭到了清算,被“軍統”給逮了進去,關押於老虎橋監獄。姚瀛買通了一個看守,給杜月笙寫了一封求援信。杜月笙還記得這個同門師兄弟,便在戴笠去上海時跟戴說了一下。於是,姚瀛在花費了百兩黃金後,得了個“雖任偽職,並未實際附逆,准予寬大”的判決,不過屬於“緩刑”性質——畫地為牢,三年為期。這樣,姚瀛就只好老老實實待在“大勝園”,整整三年沒敢出門一步。三年後“緩刑”結束,有去了趟上簿當面感謝杜月笙,至於戴笠,這時墳頭的草已經長得蠻高了,人去茶涼,姚瀛乾脆連紙錢也沒給燒。

其時,姚瀛如果想東山再起,那是有條件的,因為他的小女兒姚孝兒嫁給了由“軍統”改組的“保密局”的一個少校。少校名叫計捷榜,軍銜不高,手裡卻握有實權,他也對老丈人說過,您老如若要把當初被日本人奪去的碼頭要回來,女婿我一定效犬馬之勞。抗戰勝利時那個碼頭作為敵產被國民黨政府收回,當年姚瀛的手下敗將“獨臂大亨”朱符宜不知買通了哪個官員,竟然以“原主”的名義從政府手裡拿了回來。姚瀛如果要爭一下,不是沒有希望,可是他對江湖生涯已經厭倦,早就斷了爭王稱霸的念頭,於是就謝絕了女婿的好意。可是,已經算得上低調的姚瀛怎麼也沒想到,他的生命行程竟在1949年江南的一個春夜裡猝然畫上了句號!

這天晚上,天空烏雲密佈,由於這裡緊挨著長江,空氣中有很重的潮溼氣息。此時,長江對岸已經駐紮著人民解放軍,正秣馬厲兵準備突破氏江天險解放石頭城。大軍壓境,南京城雖未戒嚴,但一到夜晚人們還是選擇待在家裡,早早熄燈歇息。已經慣於低調做人的姚瀛也不例外,傍晚六點晚餐,七點打太極拳,八點收聽廣播,然後睡覺。

這時,“大勝園”裡住的人員已經大大減少。之前,姚瀛受日本人冷遇龜縮在家以及抗戰勝利後畫地為牢時,有七個心腹弟子入園隨侍,護衛安全。後來,姚孝兒與“保密局”少校計捷榜結婚,計鍵榜以及兩個警衛也住進了花園。這年春節後,隨著“徐蚌會戰”(國民黨方面對“淮海戰役”的稱謂)的失敗,國民黨政權大勢已去,計捷榜奉命調赴臺灣,姚孝兒以及警衛自然跟隨前往。女兒女婿走後,姚瀛審時度勢,本著低調再低調的原則,給陪伴了他十幾個年頭的七個弟子每人發了十二兩黃金,讓他們離開“大勝園”,免得共產黨軍隊打過來後惹上麻煩。七個弟子離開後,“大勝園”就只剩下姚瀛老兩口和傭人、花匠、門衛等共七人了。

危險,就是在這如墨的夜色中來臨的。午夜時分,一條黑影攀越“大勝園”的後牆,穿過草坪,直奔姚瀛居住的那幢三層洋樓……

次日清晨,宿於三樓臥室的姚妻王桂芬起床後,下樓經過姚瀛所住的二樓房間時,發現房門沒像平時那樣開著——平時姚瀛黎明即起,坐禪、散步、喝茶——便覺不對頭,推開房門,一股血腥味兒撲面而來。定睛一看,姚瀛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胸口扎著一把匕首,直沒至柄!

報警後,警察姍姍而至。那時,國民黨警察局的刑警出警前往類似姚瀛這樣的殷實人家勘查現場,是有收取錢鈔的潛規則的。當下,聞訊速速趕來的姚家大女兒和女婿先忙著打點。刑警拿到大洋後,方才開始勘查。最後,認定姚瀛死於兇殺,至於兇手是誰,那得偵查之後再說。

這起命案偵破了沒有呢?解放軍這時已經飲馬長江,國民黨政權覆滅在即,警察局哪有心思搞偵查?所以,一直到南京解放,姚瀛命案的調查還是處於原地踏步狀態。待到中共方面接管舊警察局後,由於忙著整治一片混亂的社會治安以及對付敵特分子的破壞活動,舊案一律暫時封存,姚瀛命案也就作為懸案掛了起來。

一、懸樑的醬菜園老闆

四個余月很快就過去了。1949年9月2日,南京市玄武區漢府街發生了一起命案。這起命案最初被認為是自殺,還是家屬請來給死者擦身穿殮衣的人發現了疑點。家屬報告了警方,法醫鑑定後確認系他殺。

死者名叫宋遜榮,四十六歲,系“達誠醬園”老闆。“達誠醬園”是一家百年老字號,早在1850年就在宋遜榮的太爺爺宋鼎光手裡開張了。中間經歷了太平天國、辛亥革命、抗戰初期日軍的大屠殺等近代史上著名的戰亂,這字號竟然進能保存下來,而且連地方也沒動過,實屬不易,除了運氣好之外,想來宋家一代代人的處世之道非同一般。上幾代人的經歷已經說不清楚,宋遜榮的情況倒還明晰:從“政歷”方面來說,宋老闆是“一貫道”成員;從社會關係來看,他是三教九流無一不交,江湖上小有名氣,人稱“路路通”;即使在日偽時期,他不但照樣做生意,而且還時不時被請去跟鬼子搞個聚餐什麼的。可是,聚餐歸聚餐,偽政權的官宋老闆卻是不肯當的,汪偽政府因為他跟日本人處得很熟,請其在“商會”、“行業公會”、“維持會”擔任要職,被他一一回絕。因此,宋遜榮就沒有像姚瀛那樣在抗戰勝利後讓“軍統”惦記上。

可是,南京解放後,這個“路路通”卻難以繼續通行下去了——市軍管會在全城大街小巷張貼布告,責令凡是歷史上參加過北洋政府、國民黨政府以及日偽黨政軍警憲特以及反動會道門組織的人,不管是否擔任過職務,一律前往公安機關登記。宋遜榮去公安局登記了。登記過後,人家讓他回去該幹什麼還幹什麼。於是,他繼續做他的醬園老闆。之後不久,人民政府開始有所動作,先是把南京解放前夕已由地下黨調查過的重大反革命分了收捕,然後又把一些被人民群眾舉報查實的傢伙請進局子。宋遜榮也被警方列入了抓捕名單,作為“一貫道”骨幹分子於當年7月中旬被逮捕。

宋遜榮的被捕,對於其親屬、親朋好友和鄰居、同業老闆等等來說,皆在意料之中。政府打擊反動食道門,像宋老闆這樣的“一貫道”骨幹不抓抓誰呢?宋遜榮被逮捕後不到一個月,南京就接二連三召開公審大會,數以百計的反革命分子、惡霸、還鄉團頭目、反動會道門骨幹被處決。於是,“達誠醬園”所在的漢府街一帶紛紛傳言說看來宋老闆過不了中秋節了。1949年的中秋節是10月6日,坊間傳言的時候是8月下旬。這些話傳到宋遜榮家人的耳朵裡,自然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醬園賬房劉先生提醒老闆娘,政府會不會下手.可以試探下。怎麼試探呢?給宋老闆送東西,多送些,人家收了,就說明還打算送老闆上路;反之,就可能不妙了。

醬園老闆娘宋王氏採納了劉先生的建議準備了許多東西,甚軍有冬天穿的棉袍子、棉鞋,僱了一輛三輪車送往分局看守所。看守所方面接待她的民警態度倒還好,說話比較和氣,不過說出的話對於宋王氏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這些東兩,你都拿回去吧。”

宋王氏回去跟劉先生一說,後者嘆氣道:”看來宋老闆情況不妙了。”

於是宋王氏就叫來了孃家兄弟,讓他們去棺材店鋪給宋老闆物色一口“好材”(舊時江南民間忌諱“棺材”一詞,以“材”簡稱)。孃家兄弟四處奔走,跑了七八家棺材鋪子,還沒選定,8月30日晚六時許,一輛三輪車駛至“達誠醬園”門前車上下來個五短身材的男子,竟是宋老闆宋遜榮!

宋遜榮怎麼被釋放的呢?這還得歸功於他那“路路通”的名聲——

宋遜榮折進局子後,公安人員鑑於其在江湖上的名氣,以及在“一貫道”內的職務,想當然地認為這傢伙屬於罪行嚴重的一類,以當時區一級政府就可以判處死刑的執法標準,都認為這個醬園老闆的最後結局在無期徒刑到死刑之間。可是一過堂卻發現,宋遜榮似乎屬於反動會道門骨幹分子中的另類:雖有“一貫道”內的高級職位,卻從未在這個職位上做過實事兒,屬於掛名虛職,雖在“一貫道”內的時間長達二十多年,名氣很響,卻沒有發現他利用這個職位犯下過欺男霸女、巧取豪奪的罪行。如此,宋遜榮的命保住了,但若想免除刑事處罰那肯定是白日做夢。

哪知,接下來的情況還真如白日做夢一般。那天,分局副局長周勇根下來巡察看守所。周是中共地下黨出身,曾以挑著醬菜擔子沿街叫賣為掩護做地下交通工作,他的醬菜就是從“達誠醬園”進的貨。宋遜榮的經營方式是“抓大放小”:大客戶的價格、付款方式咬緊牙關寸步不讓。“達誠醬園”的產品是按照祖傳秘方、工藝製造的,銷路很好,對方若是不依宋老闆的,可以另外選擇進貨渠道,可是別家的貨未必對得上已經吃慣了“達誠”醬菜的眾多主顧的口味,因此大客戶也就認了。而對那些小攤販,宋遜榮卻是很寬鬆的,你來進貨沒錢想賒一下,行!賒到約定的付款日子還想延期,也行!周勇根以前經常享受這種僅針對小攤販的優惠方式,所以對宋老闆印象很好。現在,老周下來巡察,意外看到宋遜榮已經成為囚徒,不禁吃了一驚。遂讓看守所所長把宋遜榮開出去談話,宋老闆自然請求老周“幫幫忙”。周勇根說共產黨辦事是不允許摻雜私人情誼的,否則我前腳把你放出去了,後腳我自己恐怕就進來坐牢了。不過,我可以給你指點一條路。據我估測,你以前結交的那麼些朋友裡肯定有中共地下黨,而且,你也肯定幫他們做過事,只不過你自己不知道罷了。現在,你可以一回憶一下,把這些情況提供給政府,只要查實了,寬大處理不是沒有可能的。

宋遜榮經過這番指點,馬上開始回憶自己以前為其提供過幫助的朋友,雖然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不是中共地下黨,但從他們請他幫忙的事情來估測,凡是跟當時國民黨政權、日偽政權規定的禁止事項似有違背的,都有可能是在為地下黨提供幫助。於是,就向看守所提出要寫材料。看守所所長已經聽周勇根說了情況,自是提供方便,把宋遜榮開出監房安排在外面一個房間裡專門寫材料。宋遜榮一共寫了七天,寫好後請看守所所長交給周勇根。周勇根安排人員對此進行調查,究竟落實了哪些情況沒有人對宋遜榮說過,可是,8月30日下午三點,看守所所長親自把宋遜榮開了出去,讓他在釋放證明書上簽名。然後,就有看守員把他當初關進看守所時搜去的錢包、鑰匙等物還給他。

宋遜榮出來看守所,看著馬路上熙熙攘攘的車馬行人,只覺得恍若隔世。總算定下神來,摸摸口袋裡發還的錢鈔,便先去“浴德池”泡澡去去晦氣,再去成賢街“享德酒館”吃了一餐,這才回家。

“達誠醬園”和當時所有的醬園一樣,都是集營業店面、加工作坊、家居住宅於一處的格局。宋遜榮的突然返回,使醬園的夥計和全家人都極為高興。賬房劉先生提議擺酒壓驚,見宋遜榮沒有意見,便著手安排。當然,宋遜榮不知道,他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階段了。

9月2日,“達誠醬園”停業一天,宋遜榮的家眷、店裡的夥計以及親朋好友都參加了宴席。宴席設十八桌,吃午、晚兩餐,請的是南京城有名的專門操辦紅白宴席的“鴻德廚行”的廚子。當晚,宋遜榮喝了不少白酒,據醬園夥計估計,應該不少於一斤半。不過,像宋遜榮這樣開醬園的老闆,因為自幼就喝醬園自釀的各種酒,酒量早已練大了,一斤半白酒是放不倒宋老闆的。後來警方調查時,在場所有人都記得,當晚宴席結束送客時,宋老闆思維清晰、說話流利、舉止得當,除了臉色通紅外,並無其他異常。

宋遜榮送走客人後,又向“鴻德廚行”前來操辦宴席的廚子、夥計表示感謝,讓賬房劉先生取來準備好的紅包,親自給每人分發,再三道謝。分發過紅包後,劉先生讓少東家夫婦陪著宋老闆回內宅休息,說這裡剩下的事兒他會安排大家做的。於是宋遜榮和兒子、兒媳返回內宅,劉先生和十幾個夥計收拾殘席。他們根本沒有想到,這是生離死別的一幕,次日上午大家再看到宋遜榮時,老闆已經是一具僵硬的屍體了。‘

舊時的醬園其實就是一家制作兼帶出售酒醋醬油和醬菜的小型工廠,所以面積都很大。“達誠醬園”是三進的格局:外面臨街的第一進是店堂;穿過店堂進入大院,便是第二進了,第二進是整個醬園中佔地面積最大的,除了用來晾曬製作醬菜的各類原料外,還用於堆囤大批釀酒的罈子、醋缸、醬油缸,作坊、庫房和員工宿舍也在這裡;第三進是內宅,其面積與通常小康之家的住宅相差無幾。宋遜榮夫婦的臥室在內宅院子的東廂房,分為裡外兩間,西廂房則兼帶書房、賬房功能。宋遜榮的屍體,就懸掛在東廂房外間屋的屋樑上。

據老闆娘宋王氏回憶,她作為女主人,這兩天和劉先生以及廚子商量菜譜、安排席位什麼的,已經有點兒累了,當天又為接待來賓忙得夠嗆,晚餐時還被親友勸了好幾杯酒,酒宴結束返回內宅後已經非常疲乏,就進東廂房裡間臥室去睡了。她進臥室時,丈夫正坐在外間屋的桌前,一邊喝茶,一邊看當天的報紙。每天看報是宋老闆多年養成的習慣,從國民黨的《中央日報》、汪偽的《維新時報》,一直看到共產黨的《人民日報》、《南京日報》。他被捕期間,醬園訂閱的報紙宋王氏都好好保存著,於是釋放回家後又多了翻閱過期舊報一項活動。宋王氏進去時對丈夫說:“我先睡了,你忙了一天也累了,早點兒睡。”當時宋遜榮回答:“嗯,我看完這幾份報紙就睡。”

宋王氏實在太累了,倒下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天色微明,看看枕頭旁給丈夫準備的那條毛巾毯還疊得整整齊齊,不禁一愣:難道丈夫一夜沒睡,還在看報?她起身一看,外間屋確實有燈光從門縫透過來,於是下床推開房門,就看見了懸在屋樑上的屍體!

那個時候,每個城市都時不時發生上吊、投河、服毒自盡之類的事兒,民間對此已習以為常,有的也就不去報告公安局了;而公安呢,通常不報也就不報了,只要註銷戶口時死者家屬拿得出居委會(最初是從民國時延續下來的“保”)出具的證明就可以。通常只有在家屬或者其他人對死因有疑問,向派出所、公安局反映後,警方才會派員前往查看。現在,對於宋遜榮的“上吊自殺”也是這樣。最初,無論是宋遜榮的家屬還是醬園的店員以及鄰居,都認為他是被釋放後,自覺沒臉見人,於是以設宴請客作為告別儀式,接著就自殺了。宋王氏等一干家屬已經六神無主,還是賬房劉先生想得周到,說應該向派出所報告一下的,於是就派人去漢府街派出所報告。

派出所民警小黃聽了報告,問是否有遺書,那夥計答稱“不清楚”。小黃就向所長老包彙報了此事。包所長對之前宋遜榮為何被捕是清楚的,還是他上報的材料,但對於分局怎麼把這個原本不死也得判重刑的醬園老闆寬大到直接釋放就不清楚了,而分局在放人之後也沒有向派出所這邊交代過什麼。以他的經驗,只有兩種情況才可以對宋遜榮實施這種超級寬大處理:一是立功;二是暫時釋放出來做“倒鉤”的。立功應該否定,因為如果宋遜榮歷史上有立功行為,應該在逮捕伊始就提出來;如果是現行立功行為,比如揭發檢舉,那麼分局在釋放他前就應該通知派出所注意保護此人的安全。這樣,就只有後一種可能:做“倒鉤”。

包所長想到這裡,認為應該去醬園查看一下。通常安排“倒鉤”。是會向派出所交代的,可是上級沒有交代,說明宋遜榮這個“倒鉤”的保密級別還挺高的。他現在死了,所以派出所有必要去查看一下。於是,包所長就叫上小黃前往醬園。

宋遜榮的屍體已經從屋樑上解下來了,放在一扇門板上,那根要他命的繩索還在一旁放著。包、黃兩人都是從部隊轉業的,在華東公安部舉辦的公安業務速成培訓班培訓了一個月就分配下來了,因此對於勘查命案現場還比較生疏,比如眼前的宋遜榮之死,也就只能對屍體外觀情況作一番觀察。由於是初秋時節,南京晚上的氣溫還在二十七八攝氏度左右,宋遜榮穿著短褲、背心,一眼就可以看出全身大部分裸露在外面的皮膚上沒有傷痕,頸部的馬蹄形索溝印痕明顯。由此可以得出結論:宋遜榮繫上吊自殺。這一點,還可以從翻倒在地的那個木凳表面所遺留的拖鞋鞋印得到佐證。

包所長問劉先生宋遜榮上吊用的繩子是從哪裡來的。劉先生說這繩子應該是醬園用於晾曬醬菜用的,前面院子裡堆著很多呢。包、黃兩人聞了聞,上面有一股醬菜氣味,再到前畫院子去看了看,果然堆放著許多相同的繩子。至此,現場勘查結束,結論是上吊自殺。至於宋遜榮為什麼要自殺,因為沒留遺書,所以很難說得確鑿。但是其家屬、夥計和鄰居大多是這個看法:被政府逮捕後感到無臉做人,遂一死了之。

二、兇手和茶杯

本來,這件事也就結束了,可是,當包所長、小黃離開後,醬園請來替死者擦拭身子穿殮衣的那個蔣老頭兒卻發現了疑點。

六十四歲的蔣老頭兒名叫蔣駿,是南京第一批警察中的一個。那時還是清朝,朝廷組建巡警部,各地組建對應的巡警局,蔣駿當時報考巡警被錄用。辛亥革命後,清朝的警察改為民國警察,蔣駿被留用。後來蔣介石奠都南京,南京市警察局改組為“首都警察廳”,蔣駿仍是普通警察,不過已經由巡警轉崗幹了三年多刑警了。1937年12月日軍侵佔南京,蔣駿被流彈所傷成了瘸子,為謀生計,就做了街頭小販。小販的收入難以支撐全家生活開支,想打零工,年紀偏大又瘸著一條腿,於是就另外物色了一項臨時營生——專替死者擦身穿衣,掙點兒零錢貼補家用。

蔣老頭兒有這段經歷,他能夠發現宋遜榮的死有疑點也就不奇怪了。蔣老頭兒為死者擦身換衣時,屍體並未出現異常跡象。直到他把活兒做完,洗了手,換了衣服,拿了工錢和一包滷菜、一瓶酒(死者家屬按例不留飯,而是給一份食物、一瓶酒)準備離開時,忽然發現蓋在死者臉部的黃裱紙上有血跡,就想換紙。上吊自盡者在死後口鼻是會滲血的,這時蔣老頭兒尚未有什麼疑問。可是,他揭開遮臉的黃裱紙,卻發現死者的耳朵、眼睛都有滲血的跡象。於是,刑警出身的蔣老頭兒就隱隱覺得宋老闆似乎死得不明不白了。

就在這時,突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玄武分局副局長周勇根。老周是1936年參加中共地下黨的,從地下交通員幹到交通站長,1944年身份暴露撤往根據地,成為新四軍的情報人員。解放戰爭時期,他負傷隱蔽于山東農村整整兩年,1948年重新歸隊。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的仕途受了影響,幹了十多年革命工作只給安排了個分局副局長兼偵訊科長。不過,當時南京各區公安分局偵訊科主管政保、刑偵、預審條線,所以偵訊科長的職權是比較大的。

宋遜榮被寬大釋放後,周勇根尋思這個醬園老闆交往的朋友中既然有中共地下黨,那肯定也有國民黨特務,想從他那裡查摸線索,於是就來拜訪。哪知,還沒進門就看到醬園門口掛著黑紗白布,一問,宋老闆竟然上吊自殺了。老周入內時,蔣老頭兒剛剛給死者擦拭掉血汙,正對著手裡的黃裱紙發愣。老周見狀心裡一動,便開口詢問。蔣老頭兒是見過老周的,南京解放伊始他按照軍管會佈告的規定去分局登記自己的舊警察身份,接待人正是老周。老周已經記不得他了,不過這並不妨礙此刻兩人之間的交流。蔣老頭兒把情況說了說,順便提到自己是警察出身。老周自是重視,當即下令封鎖靈堂,所有人不準進出。然後,寫了一張條子派人急送派出所。

片刻,派出所包所長帶著三個民警匆匆趕到,向周副局長報告說已經按照條子上的內容給分局去了電話。剛說完,分局刑警也趕到了。

現場勘查的結果,發現少了一個茶杯——就是昨晚宋遜榮閱讀報紙時端著喝茶的那個杯子。據死者妻子宋王氏回憶,她發現丈夫懸樑時還看見那個茶杯好好地放在桌上的,旁邊還有幾份疊得整整齊齊的報紙——這是宋遜榮的習慣,看過的報紙都摺疊齊整,保存至少一年方才處理掉。至於指紋、腳印之類的痕跡,則因許多人進進出出,早已無法辨別了。

這時,南京市公安局派來的老法醫翟永度帶著助手小金趕到了。法醫就在靈堂裡對宋遜榮的屍體作了解剖檢驗,最後得出結論:宋遜榮是在服下某種能夠快速致人昏迷的毒藥後,被人用繩索套上脖頸,偽裝成上吊自殺的樣子;直接的致命原因,確實是窒息而亡;從死者胃內殘存的食物推斷,其被害時間應在9月2日夜間十時至十二時之間;至於毒藥是否會致命,需要對血液進行檢驗後才臺旨知道。

專案組隨即成立,一共抽調了四名偵查員(其中兩人是出現場的刑警),連同親任組長的周勇根一共五人。還沒坐下來開始進行案情分析,分局秘書室就收到了一封匿名舉報信,被舉報的對象就是剛被法醫認定為他殺的“達誠醬園”老闆宋遜榮。這封信隨即送到了專案組長老周手裡。

舉報信的內容有二:一是宋遜榮在1941年秋,接受日本侵華部隊華東日軍總部的委託,在日軍派來的一名食品技術專家的指導下,為日軍秘密研製固體醬油、固體醬湯,用於日軍野戰部隊食用。此係漢奸罪行,但抗戰勝利後未曾受到追究;二是“達誠醬園”的夥計中,曾有一個名叫郭富的“軍統”特務,此人在醬園待了三年多,南京解放前夕不知去向,據稱是受宋遜榮的資助逃離南京的。此係包庇反革命分子罪。幾個偵查員傳閱了這封舉報信,按照老周的意思先放在一旁,結合下面將進行的案情分析一併討論。案情分析會首先對宋遜榮的被害情形予以還原——

昨晚,死者之妻宋王氏在九點半左右進裡屋歇息後,宋遜榮在外間燈下喝茶看報。在隨後兩個半小時內的某個時間點,有客——就是兇手——來訪。這個客人應該跟宋遜榮熟識,因為外間屋並未出現過異樣聲響把宋王氏驚醒。因為熟識,主人就給來人沏茶,估計就在轉身的當兒,來人在宋老闆的茶杯裡下了毒。然後,兩人喝茶、談話,宋遜身很快昏迷。接著,來人用從第二進院落裡獲取的麻繩勒住宋遜榮的頸部,扯上屋樑,使之窒息而亡。之後,用死者的拖鞋在凳子上留下了腳印,又把凳子翻倒於地,偽裝上吊自盡。

但也存在另一種可能.宋王氏所說的情形有詐。宋遜榮所喝的茶是她泡的,她在泡茶時把毒藥投入杯中,待丈夫喝了茶昏迷後,開門讓事先潛伏於室外的兇手入內,或由兇手下手,或足與其合力,將宋遜榮殺害並偽裝了上吊自盡的現場。

宋遜榮身高一米六八,體重六十二公斤,即使處於毫無反抗意識的昏迷狀態中,以一人之力也難以偽造這樣一個上吊自殺的現場,至少要兩人合力才做得到。因此,不管是上述兩種情況中的哪一種,兇手都不會少於兩人。

接下來討論的問題—一兇手是怎樣進入現場即醬園第三進宅院的。

第一種可能是在宋家的酒宴結束後悄然潛入。“達誠醬園”大門朝南,前面是大街,右側、後面是一條連通的小巷,左側是“大福典當”,醬園與典當行各砌有圍牆,典當行的圍牆又高又厚,俗稱“風火牆”,是很難攀越的。宋家居住的宅院與外界有前後兩個通道,從醬園大門進入店堂,穿過店堂進入第二進——大院,再踩著大院中間那條青石鋪就的甬道來到第三進——內宅。內宅大門內是一個小院,迎門是客廳,兩側是廂房,東廂房是宋遜榮夫婦的臥室,西廂房是宋遜榮用於存放賬冊、書籍的書房。客廳後面的幾間房則是兩個兒子以及第三代的臥室,東西朝向,中間有天井。天井北面盡頭有一道一米多寬的小門,那就是醬園的後門了。後門裝著司必靈鎖,宋遜榮以及兒子三家都有鑰匙,以供早晚進出方便,不必從前面店堂穿過,驚動了尚在那裡睡覺的夥計。

這種建築格局,兇手若想進入內宅,不能走前門,因為店堂裡每天有兩名輪值的夥計在那裡睡覺。那麼就只有兩條途徑,一是走後門,二是攀越右側圍牆進入大院,再攀越內宅院牆。

之前勘查現場時,偵查員已經檢查過院牆,院牆上攀滿了爬山虎,頂部還鑲著玻璃、鋼釘,這種障礙不是不能克服,但克服之後必定留下痕跡;而勘查之下未發現有人攀越過的痕跡,所以應當排除攀牆而入的可能。那麼兇手是不是撬開後門或者用鑰匙打開後門進入的呢?勘查現場時排除了撬門的可能,至於是不是使用了鑰匙,這需要進一步調查。不過,後門裡側牆邊有個狗窩,養著一條宋老闆從日軍那裡要來的狼狗,非常兇猛,且訓練有素,因此,外人即使掌握了鑰匙,也沒法讓狼狗配合不叫不撲咬。

第二種可能是,兇手是受主人之邀前來參加慶賀酒宴的來賓中的一個,他在晚宴後藏匿於醬園內.待客人散去後再去叩開內宅門,隨便找個藉口接近宋遜榮,趁宋不備向其茶杯裡投毒。如果是這樣,對於受邀參加慶賀酒宴的來賓情況就需要進行調查。

第三種可能是,兇手是醬園的夥計,原本就住在醬園裡,那就不存在如何進入的問題了,更不必攀越內宅的院牆,只要輕輕叩門,宋遜榮自會放其(可能是兩人)進入。不過,如果是這種情形的話,那麼這夥計跟老闆肯定有非同尋常的關係,否則老闆是不可能為其沏茶的。在這些夥計裡,和老闆關係最近的要數賬房劉先生,可劉先生年邁體弱,走路快一些都氣喘吁吁,應當不具備作案能力。當然,所謂的給來人沏茶不過是偵查員一廂情願的推理,往宋遜榮的茶杯裡下毒不一定非得利用他給來人沏茶的機會,也可以用其他方式轉移宋遜榮的注意力。如果進入現場的是兩個人,要想做到這一點就更容易了。不管怎麼說,對醬園內部人員也需要逐一調查。

第四種可能是,兇手就是宋遜榮的家屬——妻子、兒子、兒媳(孫子、孫女都是未成年人,可以排除)。他們不存在進入現場的問題,如果勾結外來兇手作案,進入現場也頗方便,他們都有後門鑰匙,而且可以控制住狼狗不其讓發作。因此,需要對死者家屬逐個進行調查。

最後,專案組就討論到了那封剛收到的匿名舉報信。議來議去,覺得光從信裡所說的情況來看,一時難以判斷跟本案有無關聯,於是決定在對上述諸點進行調查時捎帶著查一下舉報信所述的內容是否屬實。之後,就對上述需要調查的幾個方面作了分工,專案組全體出動著手進行調查。

次日晚上,專案組在分局碰頭,彙總各人的調查情況——

偵查員遲寶平負責調查死者家屬有無作案時間、9月2日晚上曾聽見過什麼動靜以及後門鑰匙的使用情況。據死者的兒子、兒媳說,宋王氏平時不喝酒,只有逢年過節時才偶爾喝一點兒黃酒,每次喝後都是臉紅耳赤、心跳如鼓,什麼事情電做不了,回到臥室倒頭就睡,任憑什麼聲響也難驚醒她。9月2日這天,因為是慶賀丈夫擺脫牢獄之災,她特別高興,多喝了幾杯,可想而知睡得極為酣熟。宋遜榮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宋志豪是銀行職員,其妻蕭梅系私營醫院的護士,兩人育有子女各一;小兒子宋志雄長扛客運輪船上的大副,其妻柳美荷系幼兒園老師,結婚六年尚未生育。9月2日晚上,蕭梅在醫院值夜班,宋志豪在家,他也為應酬喝了不少酒,酒宴結束返回屋裡就躺下睡著了,一宿酣睡,次日清晨還是被母親的哭聲驚醒的。宋志雄跑的是南京到重慶的航線,一個航次休息半月,這次是8月27日離開南京的,直至此刻也未曾返回。而小兒媳柳美荷因為幼兒回剛開學,忙碌了一天,回家後又跟著婆婆忙裡忙外接待一班親友,也是疲乏至極,一覺唾到天明,連婆婆的哭聲也沒聽見,還是宋志豪讓侄女敲門叫醒她的。

至於後門鑰匙的使用情況,宋王氏、宋志豪夫女和柳美荷都說他們沒有遺忘過鑰匙,一直好好地放在身邊;柳還說其夫朱志雄生性仔細,對於鑰匙、錢包之類的物品保管得很好,不會出現落到別人手裡的事兒。這些人一致說整夜沒有聽見過狼狗有什麼動靜。專案組在討了上述情況後,基本排除了宋家內部作案的可能性。

偵查員張嘉煌、錢怡宣負責調查醬園夥計的情況。“達誠醬園”共有夥計(含學徒)十七人、賬房先生一人。其中賬房劉先生已經六十六歲,還是宋遜榮的父親在世時僱用的,整個醬回從宋遜榮到下面的學徒,對其都很是尊重,內宅的老闆娘、少東家及內眷對其也是一口一個“先生”。劉先生患著多種慢性病,體質很弱,時不時就要臥床幾天。這樣一個老先生,自然不會是兇犯。不過,劉先生閱歷豐富,當偵查員要求其協助政府對醬園內部人員進行調查的時候,他堅持請偵查員按規矩先對他本人作一番調查。於是,偵查員就通過詢問交談了解了劉先生的歷史、家庭以及跟宋老闆的關係等情況,又問了昨晚案發前後的情形。

劉先生昨晚過得頗有些艱難。他原來就有嚴重的哮喘病,秋冬必發,此刻已經入秋,毛病蠢蠢欲動。本來還能強抑個把月才發作,可是由於宋遜榮入獄之事操勞太甚,宋出獄後這幾天又為操持酒宴忙得不可開交,9月2日晚上忙碌完畢之後一鬆下來,哮喘立刻發作。那時還沒有使用後立馬可以抑制哮喘的噴劑,發作後只能沖泡杏仁粉之類的喝喝,無效的話那就起來去外面呼吸新鮮空氣。宋老闆專門安排學徒小朱跟劉先生同住一室侍候老頭兒,劉先生哮喘一發作,小朱立刻起來侍候,喝了杏仁湯沒用,於是就扶著劉先生在大院裡時走時坐,一直到午夜過後病情稍稍緩解方才回房睡覺。

劉先生這麼一說,偵查員當即把小朱叫來,一併向這對老少了解9月2日前半夜他倆在院子裡待著的那段時間裡是否發現過什麼異常情況,劉、朱都搖頭。偵查員出他們畫了一張大院的平面示意圖,把他們散步經過的位置一一標出來,發現劉、朱兩人的臥室是所有夥計的臥室中距內宅最近的一間,他們散步的位置離內宅院門不過二十來米。9月2日是陰曆七月初十,那天晚上月色甚明,他們沒有看見院子裡有其他人出現過,聽見的也都是秋蟲啁啾,沒有其他異常聲響;

回過頭來,再瞭解夥計的情況。劉先生說十七個夥計中有八人的家就在附近,那天晚上吃過酒席就同家去睡了;另外九人中小朱是跟他住的,另有小牛、小王輪值睡在店堂,剩下六人睡在院子靠近店堂的那個大房間裡,應該都沒有單獨活動的便利。張嘉煌、錢怡宣找其他夥計逐個談活,果真如劉先生所說,他們都能互相作證。如此,醬園內部人員的涉案嫌疑也就排除了。

偵查員還順便向劉先生等幾個在醬園供職超過十年的老夥計瞭解了那封匿名舉報信所反映的情況。抗戰時,侵華日軍華東總部確實派了軍需官、翻譯官各一名來醬園住了三個月,讓醬園按照日軍提供的配方製造固體醬油、固體醬湯,軍需官的使命是監製。這樁生意,日軍是按市價支付錢鈔的,就像日軍向米行購大米、讓染坊把白布染成土黃色以製作軍裝一樣,這種情形當時比較普遍,抗戰勝利後並未受到追究。舉報信提到的郭富其人,1945年4月至1948年9月期間確實在醬園做工,這人是不是“軍統”特務,劉先生一干人就不清楚了。如此,舉報信之事只有暫時擱置。

對宋遜榮的社會關係以及宋王氏所說的那個茶杯的調查,由專案組組長周勇根和偵查員王震峰進行。他們通過對宋遜榮的家屬、親朋好友以及醬園夥計的詢問了解,列出了一份名單,但尚未進行查摸。

宋王氏關於茶杯的記憶可能有誤。偵查員讓她清點家裡的茶杯,發現少了兩個,而不是她之前所說的一個。偵查員要求她再次回憶當時的情況,她的思維卻變得模糊了,說可能記錯了,那時候看見丈夫懸在樑上,驚嚇之下頭腦肯定是混亂的。這倒符合之前專案組的分析—一兇手利用宋遜榮為其沏茶的機會往茶杯裡下毒,作案後把兩個茶杯都帶離了現場。

偵查員對茶杯的去向進行了分析。這時是初秋時節,人們都還穿著單衣,兩個杯子沒法藏在身上,拿在手裡吧,即使用報紙包著也還礙眼,遇到街頭巡夜隊不好解釋。再說,他把杯子拿回去也沒啥用。因此,估計那兩個茶杯被兇手帶離現場後隨手扔到哪裡去了。

專案組決定連夜查清這個問題,於是立刻前往醬園。到那裡一看,發現兇手如果扔掉茶杯的話,最好的選擇就是內宅進門那個院子裡的一口井。馬上打撈,果然撈出了那兩個茶杯。

三、夜半腳步聲

9月4日上午,正當專案組商議如何進一步偵查時,醬園劉先生忽然借用附近一家商行的電話機給周勇根打來電話,神神秘秘地要求跟周局長見個面,稱有重要情況向政府反映。老週考慮到劉先生年邁體弱,而且反映的情況可能需要保密,就在電話裡囑咐劉先生可以坐三輪車或者黃包車去距“達誠醬園”三個街口的一家茶館見面,車費由分局負擔。周勇根隨即騎了輛自行車前往茶館。

劉先生反映的情況使老周頗感興趣——醬園老闆宋遜榮的屍體還在靈堂裡擱著,因為按照規矩,必須等到次子宋志雄回家後才能大殮。天熱,醬園就從冰廠購買了大量冰塊,盛在壇罐裡放在靈床下方和四周。這段時間,按例其妻子、子女、媳婿、孫輩都須守靈。劉先生協助宋志豪主持一應事務。昨天下半夜至今天凌晨,劉先生安排宋志豪和其十三歲的女兒宋苗珠守靈。夜深人靜,父女閒聊。那時候社會上迷信思想甚重,人們普遍認為確實存在“鬼魂”現象,宋苗珠跟父親談及這個話題時,說她前天晚上不知睡到幾時,聽見天井裡有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好像還有開後門的聲音。不過,因為睡得迷迷糊糊,也有可能是幻覺。宋志豪當時聽著也沒當回事,可是,到了天明,他突然想到女兒聽到的聲音可能跟老父的被害有關,於是,就悄悄告訴劉先生,問是否應該報告公安局。劉先生權衡再三,認為還是報告的好,就給周勇根打了電話。

這個情況受到了專案組的高度重視。這天是星期天,宋苗珠不上課,下半夜守靈到天明後睡了三個小時剛起來,正在和幾個同學跳橡皮筋,當下就被偵查員悄悄接到了附近的街心花園。瞭解下來,小姑娘說現在她也沒法兒斷定自己聽到的動靜是真是假。偵查員問她前天晚上你們家裡住著哪幾個人,她說就她和爸爸、弟弟,爸爸睡在隔壁房間,呼嚕打了一夜,沒起來過;弟弟和她睡一個房間,一直在床上睡得好好的,也沒起來過,所以,肯定不會是這房裡的人弄出的動靜。

那麼會是誰弄出來的動靜呢?偵查員悄然向宋志豪瞭解。宋志豪說如果我女兒聽到的是真的,那就說明前天晚上有人從後門進出過我家。可是,除了我之外,住在內宅的也就是我媽媽和弟媳了,她倆應該不會在夜晚悄悄進出呀,要不你們去問問她們。宋志豪還強調,這個進出的人肯定有我家的人作為內應,否則狼狗不但會叫,而且會咬。

偵查員於是把女主人宋王氏請到了醬園店堂一側的賬房間,剛開口說了她孫女反映的情況,這個五十歲的婦人臉色倏變,哼了一聲:“這賤貨!騷性不改!”’

那晚她的大兒媳在醫院上夜班。於是,偵查員便知道她是在說小兒媳柳美荷。這是怎麼回事呢?

原來,這個幼兒園老師嫁給長江輪大副宋志雄後,丈夫一個月中有半個月在外航行,她寂寞難耐,在參加學校組織的迎新聯歡活動時結識了一個名叫任文忠的數學老師,那還是1947年元旦的事兒。兩人不久就勾搭成奸。任文忠也已結婚,柳美荷登門多有不便,而柳的丈夫倒是經常不在家,於是她就大著膽子在夜深人靜之際把姘夫往家裡約。當然.她得在約好的時間打開後門,把已經等候著的任文忠往臥室迎,這不僅是為了替其開門——開門問題可以用配把鑰匙給姘夫的辦法解決——重要的是要控制住那條狼狗不讓它叫喚。

這對姘頭的保密作要說是做得到位了,可是沒有不透風的牆,一年後他們的姦情還是被察覺了。那剛,南京尚未解放,“一貫道”還蠻吃得開,所以,“達誠醬園”老闆宋遜榮也是南京城裡處處兜得轉的一個人物。由於宋老闆的名氣,他的小兒媳柳美荷也跟著稍稍沾了點兒光,時不時有人指著她的背影議論:這是“這減”宋老闆的小兒媳。

這麼一指點,自會有稍稍聽到點兒風聲的消息靈通人士透露出了柳美荷的桃色新聞。幾次三番一傳,漸漸就傳到了宋遜榮的耳朵裡。宋遜榮不禁大怒,遂決定捉姦。他在1949年清明節時故意放出風聲稱全家要去江寧老家掃墓,順便走訪一干親戚,當天來不及回來,得在江寧住個晚上。宋老闆提前兩天宣佈這個抉定,大兒子全家沒有人說什麼,一致表示遵命;小兒子也沒說什麼,只有柳美荷開口告假,說已跟幾個師範同學約好了清明節要去蘇州看望一個年輕喪偶的老同學。宋遜榮情知有詐,卻不點破。

到了清明邢天,宋老闆還真的帶上全家出發了.還真的去了江寧掃墓。可是,他和老伴宋王氏掃完墓當天就返回南京了。宋王氏還不知怎麼回事,直至到了南京被宋老闆拉著去飯館用餐時悄悄說了捉姦計劃,方才恍然。她之前對於小兒媳的出軌絲毫不知,當下一聽自是勃然大怒。夫婦倆吃過晚飯,去戲院看了一場戲,又去一個“貫道”朋友家喝茶,一直盤桓到午夜過後,方才叫叫上朋友夫婦直奔醬園,從後門長驅直入,當場將這對男女捉姦在床。

對於任文忠,宋遜榮真是割下這廝腦袋的念頭都有。可是,聽任文忠大叫一聲“我是李勝道的外甥”,一干人就不敢動他了。李勝道是國民黨南京警備司令部偵緝大隊副大隊長,又是“國防部保密局”的什麼組長.不用說像宋老闆這樣的“一貫道”骨幹了,就是青幫頭目也不敢輕易得罪此人。不過,宋遜榮畢竟是有點兒勢力的角色,尋思不能白白放過這小子,否則小兒子這頂綠帽子只怕要一直戴下去了。當下就讓那個會武術的朋友動手把任文忠教訓了一頓又責令其具結悔過,保證不再跟柳美荷見面,這才將其放了。

這邊,對柳美荷自然也有責罰,那就是宋王氏和朋友妻子兩個女人家施展手段了。責罰過後,也是具結悔過,對天發誓。事畢,宋遜榮夫婦商量下來,決定對小兒子保密,還是讓小兩口把日子過下去。用宋王氏的話說就是,這件事算得上寬鬆發落了,她以為柳美荷從此定會改邪歸正恪守婦道,和小兒子一起好好過日子,哪知竟然又出了這等醜事。

偵查員問朱王氏:“如果柳美荷果真再次出軌,男方肯定是任文忠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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