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施詩晨 攝影 謝凱 李強 發自甘肅慶陽
每年六月的高考季都是李明最擔心女兒李奕奕的日子。根據醫囑，這是女兒最需要陪護的時候。
在過去兩年的時間裡，李明反覆跑到學校不下200次，想替女兒要個說法。交涉下來，學校卻始終沒有道歉，並有校方人員多次表示“別小題大做來”。而當事人吳永厚，李明也再沒有見過。除了吳永厚妻子給她打過一通電話，說“你和我都是受害人“之外，雙方也從沒有過聯繫。
李奕奕長期精神狀況不穩定，她多次掙扎進入學校，又多次被迫休學，輾轉就醫也沒有好轉，最後放棄了高考、很大部分人生的可能性，以至生命。
這起猥褻事件將李奕奕連同她的家人拉入了一個反覆碰壁，沒有出路的黑洞裡。
李奕奕墜樓時坐的位置
“班主任說，她好好的啊”
“爸爸，你今天過不過來學校？”
2016年9月6日，星期二。李明就接到了女兒李奕奕打來的一通電話。電話那頭女兒一直哭泣，也不說什麼事，只反覆問這樣問他。
李奕奕高三開學還不到一個星期，慶陽市第六中又是一所寄宿制的中學，李奕奕只有週末才回家。
李明什麼也沒多說，答應李奕奕直接去學校看她。到了學校他發現，女兒不在宿舍，而是在行政樓的心理輔導室。她情緒很差，打著哆嗦，一直在哭。
他只好跑去隔壁心理輔導室王老師那，想問個情況，王老師卻也什麼都不說，只回他，你問你家姑娘。這位老實溫和的父親第一反應，是不是女兒在學校違反什麼紀律了，於是就去找了當時李奕奕的班主任吳永厚。“她好好的啊“，吳永厚的回答讓李明更困惑了，但出於家長的顧慮，李明看他不願多說什麼後，就繼續跑去找女兒。
這次女兒多說了一句話，“爸爸，我想回家”。
當天從學校回來後，李奕奕不吃不喝，晝夜不眠。
“以為她生病了”，李明便帶著她去了慶陽市中醫醫院檢查。看了好幾個科室，排除甲亢等疾病後，大家都猜測姑娘是不是上高三了壓力大。最後李奕奕和父親說，“你別帶我看了，實在要看，你給我掛個婦科和心理科吧”。到了婦科，李奕奕堅持沒讓父親陪著自己。到了心理科，李奕奕也堅持沒讓父親進去，出來後就直接拉著李明走了。
慶陽六中
從當地醫院開回來的藥並未讓李奕奕有任何好轉。慶陽位於甘肅省最東部，陝甘寧交匯處，離西安只有260公里。李明決定帶女兒到西安去看看，也當散散心。
可沒檢查出李奕奕什麼身體疾病，甚至和慶陽的醫生說的一樣，醫生們認為李奕奕這樣是因為高三升學壓力過大，讓李明高考結束後如果症狀還不減輕，再來就醫。
李明只好帶著女兒去了她喜歡的海洋館，然後轉悠了幾天，回到了慶陽。休息沒幾天後，李奕奕堅持去了學校。直到一天晚自習，李明接到了學校老師的電話，說李奕奕暈倒了。李明把女兒又送到了醫院，等待他的依舊是原因不明，無法診斷，慶陽的醫生再次勸他們到外地去看看。
一聽說父親又要帶著自己去外地看病，李奕奕勸父親別再折騰。在李明反覆要求下，女兒決定給他說件事。“她說爸爸我給你說個事兒，你別生氣，也別衝動，你也別離開我，你要好好和我在一起”。
隨後，李奕奕哭著簡單地父親第一次講述了2016年9月5日當晚她和班主任吳永厚之間發生的事情。
當天下午3時許，李奕奕在上課期間，因突發胃病，被輔導老師羅進宇安排在公寓樓D棟109宿舍臥床休息。當晚21時許，班主任吳永厚進入109宿舍詢問李奕奕病情時，用嘴親吻其額頭、臉部、嘴部等部位。
“兩年了哪有一個公理”
李明不知道自己傻了多久。六神無主的他問了周邊的朋友該怎麼辦，是不是應該報警，而意見卻出奇地統一，反對李明報警，“大家都說這麼長時間了，你報警能取得什麼證據啊，你孩子都高三了，趕緊給孩子看病，看好了趕緊回學校。她一輩子重要還是你出一口氣重要啊”。
李明聽從了這樣的意見，從西安回來後，李奕奕反反覆覆去學校。
直到2016年10月7日，李奕奕趁李明在廚房打掃衛生之際，吞下了大劑量的藥片，不醒人事。那是她第一次嘗試自殺行為。
搶救過來後，李明帶李奕奕去了上海精神衛生中心。在遵符醫囑的吃了十幾天藥後，李明帶女兒回到慶陽。因為沒有條件每個月去複查，李明通過電話和醫生聯繫，李奕奕在上海打工的母親去拿藥再寄回慶陽。
在服藥幫助入睡後，李奕奕重提復學，“我十幾年了，就要高考了，我呆在家裡幹嘛？”之後，李奕奕不斷復學又不斷被接回家，幾乎沒有完整地在校園裡呆過一個禮拜。
2016年12月，她再一次在學校裡吞食大量藥片試圖自殺。
2017年農曆正月初八，李奕奕再一次嘗試回校復課上學，那已是另外一所新的學校。幾天後的夜裡十一點，李明把李奕奕接出學校。
之後，李奕奕徹底放棄了重回校園。
那年的高考報名後不久，李奕奕的手機接到了一條通知同學們參加英語聽力考試的消息。儘管情況每況愈下，在家裡她曾多次出現割腕、撕扯床單以試圖勒死自己的行為，但李奕奕決定去參加這次英語聽力考試。在高三之前，這是她成績最好的一門科目。
這一次她也覺得自己考得不錯。但接下來，李明明顯發現她的狀態變得很差。他帶著女兒又住進了慶陽的醫院。
後來李明回憶，女兒情況進一步的惡化和她偷看到那份不起訴決定有關。
今年3月1日，在慶陽市西峰區區檢察院作出不起訴吳永厚決定後，李明到慶陽市人民檢察院進行申訴。5月18日，市檢察院維持西峰區檢察院不起訴決定。
不起訴理由說明書
這個消息李明一直沒敢告訴女兒。
直到五月底，李明藏著的文件被女兒翻了出來。“她看到那個東西的時候，都沒有告訴我。是之後我發現那個東西被翻出來了，想跟她交流，她不再說話了。”
過了幾天，女兒突然和他說：“爸爸，兩年了。兩年了哪有一個公理。你還奔波著啥啊。”
2017年5月24日，剛出院的李奕奕，趁著父親帶弟弟去買六一表演用品的時間，跑回慶陽六中教學樓五樓，試圖跳樓自殺，最後被消防隊員救下。
5月28日，在和慶陽六中校方短暫商議後，李明和學校兩位老師帶著李奕奕去到北京安定醫院接受封閉式治療。院方最後確診為創傷後應激障礙。
6月1日，陪同的兩位老師離開了醫院，在回程途中給李明打了個電話。
7月，李明決定和校方“坐下來協商”，以期得到“一個公平的答案”。協商過程中，校方提出的“一次性補償35萬後，李明不能再找各方要說法”的條件讓李明十分氣憤，他認為這是“屈辱性”的。雙方不歡而散。隨後對於李明的電話、信息，校方不再接聽回覆。
2018年元月，李明無力支撐李奕奕在北京的治療和複查，把女兒從北京接回了家。
2018年1月15日，在李明回村裡老家安頓好老父親的幾天裡，李奕奕又一次因為吞食曲唑酮片等大量抗抑鬱藥物被送往醫院搶救。
墜樓
6月20日當天，李奕奕起得挺晚，這對於飽受失眠痛苦的女兒來說，李明覺得是一種欣慰。中午十二點過，李明把兒子女兒侄子侄媳婦喊到一起吃了個飯。午飯後，侄子侄媳婦和女兒一起去了李奕奕姑姑家。兩點多，李奕奕起身離開，說自己要去上班。
下午四點多，打掃完家裡衛生的李明休息了一會，就看到手機裡有個圖片——麗晶百貨大樓的半空中有個人——雖然圖片並不清晰，但從衣服上來看，李明覺得那是女兒李奕奕。
李明一邊給女兒打電話，一邊騎上電瓶車準備趕往麗晶百貨。對方電話始終沒有接聽。
李明當時就慌了，“我都不知道我怎麼過去的”，有個路口李明衝過去後，才發現當時是紅燈。
快到麗晶百貨時，道路擁堵了起來。在等待擁堵的時候，李明接到了李奕奕的電話。“我問她在哪，她說我在上班，我說我在附近，就來看看你。她連忙就說我在另一個店，你別來。我說沒事我就在附近閒著呢，她就一直說你別來你別來，然後電話就掛了。”
他丟下車就往警戒線跑，確定是半空中的女孩正是李奕奕後，他連忙和警察說，自己是女孩的父親，“但當時警察還是攔著，勸我冷靜一下，他先請示一下領導。”
李奕奕墜樓大廈俯瞰圖
圍觀群眾一聽李明是女孩父親，一下就圍了過來，把李明帶上了八樓。
“上去到八樓以後，我在電梯出來的小廳室裡，警察讓我就在那裡，不能過去。我幾次要求過去，想自己和女兒說，我想我女兒再狠心也不會當著我的面跳下去。警察和我說請示一下，後來一位公安局領導就出來了。”
據李明回憶，當時自己很著急，反覆說要過去，這名公安局領導出面安撫他，“他說先別出去，我們消防員盡力地給你營救著，你別出去。”為此，這名領導出來見了李明兩次。
過了一會，李明說，警察告訴他消防員們已經坐過去靠近李奕奕了，馬上就和她坐一起了。“當時我就問，我女兒跟你們消防員交流嗎？他們說好著呢，你女兒好多了，也有回應了，在說話來。還買了那個爆米花上去讓她吃了。”
李明想起了那種希望的感覺，“我覺得這時候，很有希望了。這時候我也不敢去鬧騰了。”
他幾乎沒有停頓，眼睛看著前方的某個點像虛焦一般，繼續回憶著，“結果剛過一會，我就聽到很多人說掉下去掉下去了。”
19時15分許，19歲的李奕奕墜樓死亡。
大家把李明抬到了沙發床，他一下就癱了，吃下侄子買上來的速效救心丸，他不再記得自己躺了多久。
*本文由樹木計劃支持，封面新聞出品，獨家發佈在今日頭條平臺。
閱讀更多 底稿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