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過,他會回來的!”
少女堅定的表情,映在少年的眼裡,堅硬到能刺痛他的心。
“銀燭,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不聽!”
銀燭矇住自己的雙耳,彷彿接下來少年說的話,會無情地打破她所有的期待和幻想。
“畫屏,你走開!我不聽!”
銀燭似乎快要奔潰了,畫屏強忍著心中的情緒,握緊了雙拳,而後又放開,在一陣靜默之後,他抬腳,走出了那間廂房。
“銀燭,我先走了,有事……就喊我……”
看著銀燭始終捂著耳朵的模樣,他輕聲關上了房門。
皓月當空。
畫屏舉頭望月,心中萬分惆悵。
還有幾天?
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流螢說過”,少女垂淚,“他一定會回來的……”
……
銀燭與流螢,自小便在天下仙山句芒山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兩人都被句芒仙君收為徒弟,以求儘早修為上仙,但這並不妨礙兩家父母為兩人訂下親事——畢竟,雙修亦是修成上仙的一條捷徑。
“師父師父!”
一道粉黃色快速地從門外飛來,大堂內的白鬍子仙君倒也見怪不怪,只是睜開眼瞧了一眼,隨後又繼續閉上了眼睛。
那“粉黃”倒也不餒,見仙君正在定神的樣子,便也閉上了嘴,坐在一旁,安靜地等著仙君回神。
案上擺著一對青瓷茶盞,她從未見過。
瞥一眼堂上的仙君,恩,他沒在意這邊!於是,在好奇心驅使下,她伸手便將其中一隻拿起來仔細端詳了起來。
原來是天下第一窯龍窯百年前產的青瓷啊~
“丫頭。”
銀燭抬頭,只見白鬍子仙君正側頭看向這邊。
“師父!”
銀燭忙放下手裡的茶盞,飛奔著過去。
“幾個師兄早在幾百年前就修成上仙了,您老人家有沒有幫我們算過是何時渡劫?”
她說的“我們”,自然是指她和流螢兩個人。
“你啊!”仙君輕輕戳了一下銀燭的額頭,“還是這麼性急……”
“嘿嘿……”
仙君確實是算過了,可不知為何,這倆徒弟的命數,他怎麼也算不出來。
“時候到了,你便知曉了。”
“哼!師父又賣關子了……”
句芒仙君沒有想到,不久之後的那個夜晚之後,他再也沒能看到自己最疼愛徒弟的調皮模樣,來不及見那最有天分弟子最後一面。
他怎麼也算不出來倆弟子的天劫,竟會在自己去參加蟠桃盛會的那夜降臨……
那日,句芒仙宮只留下來一些打雜的低等階弟子和一些還未飛昇上仙的弟子,銀燭和流螢便在其中。
“流螢”,銀燭歪頭趴在桌子上,看著桌邊正在習書的如玉般溫潤的少年佳公子,眼裡含笑,“師父說,他算了算……”
故弄玄虛,果然讓流螢的視線從書本轉移到了自己身上。
“什麼?”
“……還是沒能算出來。”
“調皮鬼!”
流螢一笑,彷彿方圓五里之內的花苞都瞬間綻放。
銀燭看得入迷,鼻尖被流螢暖暖的指頭一點,這才回過神來,羞紅了臉。
女孩子家家,雖然和流螢早就定下了親事,雖然她平時是個粗獷性格,但遇上自己思慕之人,難免會有些難為情。
為了不讓流螢看到自己的窘態,她忙轉身,面向窗外的那株白玉蘭花。
……
如果時光能定格在那一刻,該有多好……
那一天發生的事情歷歷在目,雖然已過去了三百年,但銀燭每每回想起來,恍惚間總會覺得就發生在昨日。
鼻尖還殘留著流螢指尖的溫度,暖暖的,軟軟的,就好像剛出生的小雞仔兒。
窗外的白玉蘭也開得動人,潔白如雪,和流螢的笑顏一樣明媚迷人。
他喊她調皮鬼,除了他,這世間再也沒人敢這麼喚她。
他看書的時候,特別安靜,時而眉頭緊皺苦苦思索,時而因終於解惑而面帶笑意,她最愛看他這模樣。
他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她問,那她呢?他說,她可成他那黃金屋中的顏如玉……
可惜,若不是那夜突降的天劫,若不是那天劫雙雙應驗,她和他應是世人豔羨的神仙眷侶。
師父不在,無人可為兩人護神,那些等階在兩人之下的弟子修行未圓滿,又哪敢強出頭?
於是,兩人這次渡劫變得格外兇險,就算是躲進句芒聖地句古洞的結界裡,怕也是凶多吉少……
沒人知道,在那十八道天雷劈下來的時候,句古洞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眾人在結界破開湧進洞內時,看到的只是渾身被血染透的銀燭癱坐在地上,正抱著流螢空蕩蕩的衣服一邊笑,一邊流淚。
流螢知道,兩個人一起飛昇無望,只能一人修成,於是,他捨命護住了銀燭……
“他說……他會回來的……會回來的……”
銀燭的眼裡,流出來的是金色的血淚……
……
“流螢,你會回來的,對嗎……”
畫屏見銀燭趴在院子裡的石桌子上睡著了,便脫下了外衣披在銀燭身上。
“調皮鬼,怎麼可以在外面睡著了呢……即便成了上仙,也要保重自己身體啊……”
畫屏的眼底滿是溫柔,但銀燭永遠都看不到這一點,自從流螢“離開”後,她再也沒有正眼看過其他人。
畫屏替銀燭拭去眼角的淚水,見銀燭不再夢囈,便想離開,袖口卻被某人緊緊拉住。
“流螢,你別走……”
他一驚,還來不及喜,銀燭睜開眼看到是他,掛著淚珠的眼睛迷茫地眨了兩下,便立馬甩開了手。
他苦笑。
“抱歉”。他說。
銀燭不知畫屏為何道歉,她似乎想說些什麼,她想說,她似乎聽到流螢喚她調皮鬼,她甚至感受到了流螢的身上的溫暖,但剛剛那尷尬一幕,讓她只好夾著尾巴逃走。
看著銀燭慌忙逃離的背影,畫屏的心頭又是一痛。
抱歉,我不能告訴你……
新生的日輪升起,流螢一襲白衣,提著食盒往句芒山禁地走去。
今日,是流螢的忌日,流螢的衣冠冢就設在禁地之中。
“流螢,我……來看你了。”
“師父最近又收了一些頗具天資的小弟子,句芒山真的如你所願,愈見強大了呢……”
“我近日又看了一些遠古典籍,有些地方不甚理解,若是你在,便可請教你了……”
“師父說,讓我儘早去仙界,可我覺得那裡白茫茫一片好生無趣,不如留在句芒山陪你……”
“你不是答應過我,你會回來的嗎……”
“我等了,等了很久很久,可為何你還不回來……”
她對著那塊冰冷的墓碑輕聲訴說,明明是笑著的,可眼裡卻不斷湧出淚水。
躲在不遠處灌木叢後的畫屏將那些話都聽到了心裡,他很想衝出去,告訴銀燭,他回來了,他就是流螢!
可他做不到。
句芒禁術兩生咒雖可以讓人保留記憶重生,但那人不能與人道出自己前世的名字和身世,否則,他將永世不得投胎轉世。
若是無人能在三百年忌日之前認出他來,他亦不得超生。
除此之外,亦無人能夠看穿他的魂魄,就算是長著一雙精金火眼的大羅神仙也不能做到。
不知不覺間,月亮爬上了山頭。
“銀燭……”
“是誰?”
聽見身後有聲響,銀燭警戒起來。
“此乃句芒山禁地,何人如此大膽敢闖進來!”
“是我。”
冷清的月光下走出來一個人,銀燭定睛一看,是畫屏。
“你為何來此地?你可知……”
銀燭話還沒說完,只見畫屏的身子浮了起來,周圍還散發出點點的白光。
為何……為何他身上的氣息如此熟悉……
“調皮鬼……”
銀燭驚得睜大了眼睛——這世上,只有一人!只有一人會如此喚她!
“流……流螢……”
畫屏的臉開始扭曲又重組,最後變成了銀燭最想念那人的模樣。
“傻丫頭,你終於認出我來了。”
“流螢,是你!你回來了嗎……”
不,不對,為何他身上的魂魄在消散……
銀燭想到一個可能性,那個她從未想過的可能性——兩生咒!
“抱歉……”
“不!流螢,你不要這樣……”
銀燭心碎,明明已經回來了啊……明明他就在她面前,她看得到他,卻再也觸碰不到他。
“流螢,你等等我,我會把師父請過來的……他,他一定會有辦法的……”
“銀燭……你知道的,已經沒有辦法了……”
“我不聽……我不聽……”
為什麼我這麼愚蠢!為什麼!為什麼不能早日發現你已經回來了呢?我的流螢……
“一定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的!”
看著銀燭傷心欲絕的模樣,流螢不忍,閉上了眼睛。
抱歉,銀燭,又讓你傷心了,我最後還是沒能做到答應你的事……
……
銀燭醒來時,看見的是坐在窗前打坐的師父。
“師父……”
“你醒了。”
“師父,我……”
“為師知道。”
“那流螢他……”
“他在句芒山,無處不在。”
原來是師父做了結界嗎?那流螢還有救是嗎……
“你可願用自己的一條性命來換他?”
銀燭落淚,使勁點了點頭。
兩生咒,一人只可用一次,可為己身,亦可為他人。
……
一百年後,句芒仙君又招徒弟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這屆的弟子個個都是人中翹楚,尤其是其中一個名為“輕羅”的小師弟,才十八歲便離修成上仙只差一步。
不過,令人疑惑的是,入句芒宮那天,按例進行的識魂測試上,竟無人能識出他的魂魄。
句芒仙君聽聞此事,捋捋快拖地的白鬍子,笑而不語。
輕羅很快被引到了句芒宮內院的一處院子裡,粉黃衣衫的女子正站在院子裡那株開滿白玉蘭花的樹下翻閱典籍,時而緊皺眉頭,時而掩唇輕笑。
當她抬頭,望見站在院子入口處的輕羅時,兩行清淚順著臉頰的弧度滑下,滴落在泛黃的書頁上。
她看不出他魂魄的來歷,卻知道他究竟是誰。
“流螢……”
“是。”
輕羅輕聲應道,心跳得很快。
“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
一陣微風吹過,帶著淡淡的玉蘭香氣,輕撫著樹下緊緊相擁的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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