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9 話說《牡丹亭》:不在梅邊在柳邊

話說《牡丹亭》:不在梅邊在柳邊

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一直在糾結,應該以怎樣的詞句來為《牡丹亭》做一個提煉呢?

是寫杜麗娘的至死至生至性情?

還是寫柳杜愛情的夢作幽人總成雙?

亦或是對封建禮教來一個大力批判?

最後,我還是敲下了這句,“不在梅邊在柳邊”。

“近睹分明似儼然,遠觀自在若飛仙。

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

這是在《牡丹亭》的第十四出《寫真》中,麗娘自作畫像,以記幽夢時,在畫像上題的詩。

麗娘“偶成一詩,暗藏春色”。

其中多少傷心淚,都到眼底眉間。

《牡丹亭》的全稱是《牡丹亭還魂記》,也稱《還魂夢》或《牡丹亭夢》。

由明代劇作家湯顯祖據明傳奇《杜麗娘慕色還魂》改編而成,刊行於明萬曆四十五年(1617年)。

《牡丹亭》的第一齣《標目》為整個故事作了梗概:

杜寶黃堂,生麗娘小姐,愛踏春陽。感夢書生折柳,竟為情傷。寫真留記,葬梅花道院淒涼。三年上,有夢梅柳子,於此赴高唐。果爾回生定配。赴臨安取試,寇起淮揚。正把杜公圍困,小姐驚惶。教柳郎行探,反遭疑激惱平章。風流況,施行正苦,報中狀元郎。

太守杜寶家有位小姐叫麗娘,喜歡在春日裡踏青。

有天她夢見一個手拿柳枝的書生,一往情深,相思成疾。

麗娘留下一幅自己的畫像就死了,被淒涼地葬在梅花道院。

三年後啊,有個叫柳夢梅的書生來到梅花道院,夢見和美女杜麗娘歡好。

然後杜麗娘死而復生,和柳夢梅定了婚配。

柳夢梅帶杜麗娘到臨安應試時,淮陽有流寇作亂。

流寇把杜太守府團團圍困,杜麗娘驚惶失措,叫柳夢梅前去探望。

柳夢梅聲稱自己是三年前已故太守之女的丈夫,反遭杜太守疑惱。

正當柳夢梅被杜太守綁了用刑的時候,捷報傳來,柳夢梅高中了狀元。

粗粗一看,劇情和《西廂記》有類似之處。

兩者都秉承著“才子佳人”模式,以男女愛情對抗封建倫理。

其實啊,細看來,《牡丹亭》是略勝《西廂記》一籌的。

《西廂記》和此前所有涉及男女愛情的小說、傳奇一樣。

在這些作品裡,男女之愛依舊沒有掙脫世俗的“大茶小禮,三媒六證”。

鶯鶯和張生的相遇,來源於媒人紅娘的撮合。

在兩人親親我我,你儂我儂之際,他們惦記著的,依舊還是來自雙方父母的認可。

由此,《西廂記》的大部分情節,都是作為獲取社會倫理的認可而存在的。

而《牡丹亭》則不同於此。

杜麗娘和柳夢梅,兩人在夢中相遇,邂逅一場偶然。

夢醒時分,你還是你的太守小姐,我依舊做我的嶺南書生。

這人間廣闊,天地浩大。

除了你我,誰也不知道我們之間有過故事。

話說《牡丹亭》:不在梅邊在柳邊

杜夫人耳提面命:

“春來閨閣閒多少?長向花陰課女工。”

“女孩兒只合香閨坐,拈花翦朵。問繡窗針指如何?逗工夫一線多。更晝長閒不過,琴書外自有好騰那。”

杜太守抱憾連連:

《易經》以道陰陽,義理深奧;《書》以道政事,與婦女沒相干;《春秋》、《禮記》,又是此孤經;則《詩經》開首便是后妃之德,四個字兒順口,且是學生家傳,習《詩》罷。其餘書史盡有,則可惜他是個女兒。

陳夫子以倫理教人:

凡為女子,雞初鳴,鹹盥、漱、櫛、笄,問安於父母。日出之後,各供其事。如今女學生以讀書為事,須要早起。

在多方教導之下的杜麗娘,實則並未泯滅人性的本能。

關於愛,關於性,關於這世間的美好與憧憬。

在《牡丹亭》第七齣《閨塾》中,有這麼一段頗得趣味:

(陳夫子)如今女學生以讀書為事,須要早起。

(麗娘)以後不敢了。

(春香)知道了。今夜不睡,三更時分,請先生上書。

(陳夫子)昨日上的《毛詩》,可溫習?

(麗娘)溫習了。則待講解。

(陳夫子)你念來。

(麗娘)“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陳夫子)聽講。“關關睢鳩”,睢鳩是隻鳥,關關鳥聲也。

(春香)怎樣聲兒?

(陳夫子作鳩聲)

(春香學鳩聲諢介)

(陳夫子)此鳥性喜靜,在河之洲。

(春香)是了。不是昨日是前日,不是今年是去年,俺衙內關著只斑鳩兒,被小姐放去一去去在何知州家。

春香,作為麗孃的丫鬟,可以說,其每一句都是在說出麗孃的心聲。

麗孃的不敢言、不能言之處,在春香的插科打諢裡揮發的淋漓盡致。

陳夫子說,讓兩人學習女戒,早起上學,作閨中典範。

春香就替麗娘回答說:今天晚上不睡啦,咱們半夜三更就開始上學啊!

陳夫子說,雎鳩鳥“在河之洲”。

春香偏偏要理解為,斑鳩鳥跑到了何知州家,呀,“在何之州”嘛!

還有一處:

春香取文房四寶來模字。

(麗娘)紙、墨、筆、硯在此。

(陳夫子)這甚麼墨?

(麗娘)丫頭錯拿了,這是螺子黛,畫眉的。

(陳夫子)這甚麼筆?

(麗娘笑)這便是畫眉細筆。

(陳夫子)俺從不曾見。拿去,拿去!這是甚麼紙?

(麗娘)薛濤箋。

(陳夫子)拿去,拿去。只拿那蔡倫造的來。這是甚麼硯?是一隻是兩隻?

(麗娘)鴛鴦硯。

(陳夫子)許多眼?

(麗娘)淚眼。

(陳夫子)哭什麼子?一發換了來。

讀來實在是引人發笑。

然而,笑過以後,掩卷深思。

我們不難發現,作為四書五經通達的陳夫子,竟然一點都不認識女子閨閣之物!

女孩子已經被困在小庭院中太久了。

久得這世間只記得書桌上的筆墨紙硯,卻不記得閨房中也有螺子青黛,畫眉細筆。

麗娘長嘆一聲: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倦,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第十齣《驚夢》

困守樓閣的杜麗娘在後花園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在夢裡,有一書生折柳而來。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

“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雲。”

於是,杜麗娘的春天就永遠的停留在了這個長長的夢裡。

這個夢,就好像是她的一生。

後來憂思成疾,後來自畫寫真,後來夢入地府審判,後來幽會梅花道場,後來還陽宜室宜家。

儘管有太多的後來。

可是,杜麗娘永遠還在這個夢裡。

夢裡,一生一世一雙人,不辭冰雪為卿熱。

夢裡,玲瓏骰子安紅豆,巴山夜雨漲秋池。

夢裡,他緩步而來,微微一笑,“小生姓柳,名夢梅,表字春卿”。

麗娘倚門回首:這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湯顯祖在《牡丹亭》開篇題詞說:

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手畫形容,傳於世而後死。死三年矣,復能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話說《牡丹亭》:不在梅邊在柳邊

《香豔叢書》中也有記載: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性也。性發為情,而或過焉,則為欲。書曰:‘生民有欲’,是也。流連放蕩,人所易溺。宛邱之詩,以歌舞為有情,情也而欲矣。故《傳》曰:‘男女飲食,人之大欲存焉。’至浮屠氏以知識愛戀為有情,晉人所云‘未免有情’,類乎斯旨。而後之言情者,大率以男女愛戀當之矣。夫孔聖嘗以好色比德,詩道性情,國風好色,兒女情長之說,未可非也。若士言情,以為情見於人倫,倫始於夫婦。麗娘一夢所感,而矢以為夫,之死靡忒,則亦情之正也。若其所謂因緣死生之故,則從乎浮屠者也。

牡丹亭裡杜麗娘,牡丹亭外比翼連。

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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