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1 圖文紀實報告《生死北川》(下)

編者按:十年前,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奪去了數萬同胞的生命。佳友在線攝影網資深版主孫海波當時作為《人民畫報》特約攝影記者,親歷了震後汶川的滿目瘡痍。十年前在災區遇到的面孔,依然讓他記憶猶新:幾個萍水相逢的人,互相鼓勵、扶持,共同走過最深重的災難。在震後一年間,孫海波用照片與文字,漸漸還原了一段震後情,一段震後尋“親”記。

在5.12十年祭奠之際,佳友在線攝影網經孫海波的授權,在此刊登他的圖文紀實報告《生死北川》。

接前文 圖文紀實報告《生死北川》(上)

6

地點:北川新城天鷹網吧廢墟中

地動山搖、驚心動魄的八十秒過去了。

魏秀瓊慢慢睜開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她的臉幾乎貼著地面,腰是彎曲的坐在地上。她的意識在逐漸恢復,可以確定樓己經倒了,自己是被埋在廢墟里了。雖然呼吸有點急促,嘴裡嗓子裡全都是粉塵沙粒,幸運的是自己還活著。

四周沒有聲音一片死寂。黑暗中她試圖挪動身體,發現左腿疼痛得動彈不了。

媽媽呢?魏秀瓊心裡一驚,連忙伸出兩手在黑暗中不停地摸索。她仰臥地上無法坐起,發現自己是被限制在一個不足半米高低矮的空間內。她在身體的左前方摸到了母親的胳膊,“媽!媽媽!”魏秀瓊搖著母親在喊。母親魏光秀在房倒的瞬間,被翻滾來的桌子擊中腰部,造成脊樑骨及多根肋骨骨折,此時尚處在昏迷之中。

魏秀瓊想努力靠近母親,腳卡住了動彈不得。急中生智,她打開手機憑藉手機的微弱光亮,發現自己被卡在沙發木櫃中,是沙發的拐角插進了自己左腳踝關節的肉中,魏秀瓊顧不上痛,奮力一撥,左腳與沙發分離了。

很險啊!只差20來釐米沙發就壓住了雙腿,如果那樣的話,她就像被上了腳鐐一樣,將死死釘在那裡無法移動。運氣總是垂青幸運的人,事後證明,就是這短短20釐米的偏差,才讓魏秀瓊和母親又一次死裡逃生。

魏秀瓊的身體現在可以移動了,她仰臥著側過身藉手機光亮看了看母親,母親橫躺在魏秀瓊的腳前方,兩隻腳還插在女兒大腿下。

母親慢慢甦醒過來:“老大。”

“媽,我在,我在。”聽見母親說話,魏秀瓊悲喜交集抱住母親哭出聲來。這是人在受到驚嚇、恐懼、緊張後情緒的一次舒緩釋放。

“有人沒得?有沒得人活著?”黑暗裡一個男聲從魏秀瓊背後不遠處傳來。

“有!有!”魏秀瓊和母親齊應。

魏秀瓊右手拿著有亮光的手機努力向後方伸去,“能夠住我的手嗎?”她在確定他們之間的距離。一隻手伸了過來握在一起,魏秀瓊又將左手伸向母親。黑暗中,她們三人手拉著手連成了一體。

人類當知道自己處於生命險境時容易抱團,這是人性本能的驅使。抱團能產生一種力量,這力量讓他們不再孤單,這力量能克服暫時的心裡恐懼去面對所處的危險環境。

魏秀瓊正是這樣做的,突然的變化將他們三人擠在了這黑暗狹小空間裡。她們手牽著手,相互詢問能否順暢呼吸。塵煙漸漸散去,當確定呼吸都沒有問題大家這才稍稍鬆了口氣。魏秀瓊不停地用手機與外聯繫,沒有任何反應,信號中斷。

此時,哭喊聲、呻吟聲、喊救命的聲音在黑暗中四處響起。最慘的聲音是從右前方傳來,一個男人撕心裂肺的慘叫。

魏秀瓊也跟著眾人大喊“救命啊!來人啊!”一遍又一遍,沒有回應。

時間一分一分的過去,都一小時了怎麼還沒人來救呢?黑暗中魏秀瓊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母親不停地重複著:“糟了,今天我們要被塌死在裡面了……”

魏秀瓊聽著又忍不住哭泣地埋怨自己:“媽,對不起!是女兒不好,我不該帶你來這個地方……”

“麼哭囉,哭有啥子用嗎,你們女人就是淚水多得很,麼怕要堅強!我叫雷明,你叫啥名字?”背後的那個男人操著四川話說道。

魏秀瓊停止了哭泣:“我叫魏秀瓊,這是我媽,你多大了?”

“我剛過完18歲生日,就在這裡上班,我是網管。”雷明回答。

魏秀瓊想起來了,原來他就是排故障的那位個子不高,戴黑色眼鏡的男孩。

“我比你大,你就叫我姐姐吧!”魏秀瓊說。

廢墟外有嘈雜的人聲響起,廢墟里的三個人屏住呼吸聽著。

“一、二、三、加油!”外面的人在喊,像是眾人在抬什麼重物。

“來人了,有人來救我們了!”魏秀瓊激動的心在劇烈跳動著,她們終於盼來了救星!

然而沒過多久,外面的人聲漸漸離去,腳步聲越來越遠,裡面人渴望獲救的心也漸漸涼去。

雷明不甘心:“姐姐、阿姨,我們大家一起喊。”

“救—命—啊!來—人—啊!” 三人使出全身的力氣齊聲大喊,反覆多次沒有任何回應,魏秀瓊有些沮喪。

18歲的雷明此時卻像個成熟的男人,他沉著地分析著:“不用喊了,我們這裡一點光亮都沒有,估計聲音發不出去。再說現在外面雜亂,就是有聲音他們也聽不到。”

接著,雷明略帶自豪地說:“姐姐,你知道我爸是誰嗎?”沒等魏秀瓊回答,他就自答道:“我爸就是‘雷木匠’,北川城裡沒人不認識他。”

是的,雷明的父親雷金平15歲從老家遂寧到北川做木工,在北川討了老婆生了孩子,大兒子是雷明,二兒子叫雷川。近幾年北川建設不斷擴大,新房越蓋越多,雷金平成立了建築裝修公司,為單位、家庭搞裝修也掙了不少錢。

雷明自信地分析著:“我爸知道我在這裡上班,樓倒了他肯定會知道。你們想想北川就這麼大點,樓房倒了可是大事,這消息能傳得不快嗎?我爸一定會帶上那幫工人,說不定還會開著我家那輛皮卡車來救我們。姐姐,沒事的,他們一會兒準到。”

黑暗中,魏秀瓊默默聽著雷明侃侃而談,認為他分析有道理,無論那位父親都會不顧一切去救自己孩子的。魏秀瓊對面前的這位弟弟刮目相看了,他年齡不大,在危難時刻卻能保持頭腦清晰、鎮定自若,相比之下,自己倒顯得有些慌張了。她抓住雷明的手緊緊握住:“弟弟,咱們出去後一定要做好姐弟。”

魏秀瓊和雷明最初判斷這只是一次事故,轟轟的響聲是重型機械不小心把樓房撞倒了?或是周邊某處的一次意外爆炸?巨大的震波導致房倒?按照正常生活經驗,他們在等待外面人來營救。

身在廢墟中的魏秀瓊、雷明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此刻,他們正在經歷的是一場震動四川,震撼中國,震驚世界的“5.12八級特大地震”。他們所處的北川正是這次地震破壞力最強,損失最大,死亡人數近兩萬人的地方!

有份研究報告這樣表述:這次地震斷裂以每秒3公里以上的速度,從映秀沿著東北方向呼嘯而來,直插北川縣城底部。斷裂波震至曲山鎮約數十公里外,遭遇了另一個西北方向的斷層,青藏高原東移的壓力,在龍門山一帶形成錯綜複雜的地質擠壓錯斷,斷裂帶長期醞釀產生的地層應力,在一瞬間突然釋放,多條擠壓逆沖斷裂和多個推覆構造體碰撞釋放後,產生更為強大的來回震盪波,橫貫整個北川縣城,地表烈度超過十級,舉城毀於山崩地裂中,處於兩山之中的北川被“包餃子”了。

7

地點:北川新城天鷹網吧廢墟中

魏秀瓊打開手機看了看時間:13日00:30分。她們在廢墟里已經整整呆了10個小時。

夜很靜,聽不見外面有救援人員的聲音,魏秀瓊的右前方廢墟里那個慘叫的男聲漸漸沒了聲息;頭頂上,不時傳來那位中年婦女斷斷續續的哭泣:腳下的母親因為腰不能動,只好靠牆側臥著;身後的弟弟半蹲著左腿,右腿伸直,姿勢有點像習武用的掃堂腿。雷明伸出的那條右腿被破碎的電腦等雜物壓死,周邊還有散架的桌子、殘破的飲水機頂著大腿及臀部,這種姿勢令他十分難受,他只有上半身還能活動。

10個小時過去了,雷明期待中的爸爸沒有如願出現,事態的發展己經超出這個剛滿18歲小夥子所具有的判斷能力。雷明的自信也隨著時間,隨著腳傷不斷的疼痛,一點一點地在消失。

相反,魏秀瓊己從最初的驚嚇、恐懼中恢復到往日的鎮定,她開始冷靜分析眼下的情況。雷明的父親就在北川,他不該不來呀?外面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呢?魏秀瓊忽然想起倒房的瞬間,隱約聽見有人大喊“地震”,而過去的10多個小時,地面一直在不斷的震動。“對!不是事故,不是局部的倒房,應該是地震,可以肯定絕不僅僅是她們所處的一棟樓倒了,最起碼道路破阻斷,才導致營救人員無法進來,那麼只有大範圍的地震,才會造成目前這種局面。”魏秀瓊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嚇了一跳,如果真是這樣該怎麼辦?求生的慾望使魏秀瓊不自覺地掏出手機,用微弱的光亮重新打量她們所處的環境。她的頭頂是一塊倒塌下來的山牆,一部分垮塌的山牆與屋內電腦及桌椅等支撐物形成了約40度的斜面,斜面下極小的空間剛剛能容下三個人,正是這樣的巧合,才讓她們幸運地活下來。

試想一下電腦桌才有多高,再被牆體那麼猛烈一砸,魏秀瓊她們實際空間高度也不足五十釐米。在寫這篇文章時,為了更準確理解這個高度,我趴在床上做了試驗,得出的結論是:人趴下時最高的部位是頭部,一個成年男性頭部的高度通常為18--20釐米。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下)

魏秀瓊在演示被壓時的姿勢

2009年6月14日 攝於深圳

地震發生時,由於魏秀瓊她們處在樓房底層,事實上是被“罩”在廢墟中密不透風,所以聲音根本無法傳出。現在魏秀瓊的前方是倒塌厚重的山牆,後背也是折斷的山牆根部,要想出去只有從弟弟或母親一側走,別無選擇。弟弟一側是被牆體重力壓縮後的電腦、桌子等雜物密集堵著,弟弟的一條腿還壓在裡面,這側空間很窄,根本行不通。母親那側相對寬鬆點,要想出去,只有母親這邊還尚存一線希望。

魏秀瓊對母親說:“媽,你看看你那邊能不能出去?”

在迷糊中淺睡的魏光秀被女兒突然一問,給問懵了。女兒沒在說胡話吧?母親心裡想。她回答道:“老大,媽不怪你,一切聽天由命,咱不異想天開行嗎?。”

魏秀瓊不死心,想自己爬到母親那側去看看,但她的腳是朝向母親的,她必須調過頭來才能爬過去。無耐空間實在太小,她多次努力調頭都未能成功。

手機還是沒信號,“爸爸平安嗎?他現在在那裡?”魏秀瓊此時想到了父親。

父親曾明勤震後不停地用手機與女兒、妻子聯繫,始終沒有音迅。他只好往陳山村的家中趕,山裡逃出來的村民告訴他,村裡的房都倒了,山上還在不斷滾石滑坡,很危險不能再進山。

此時,曾明勤和幾位逃難的村民在路邊的篝火旁度過了一夜,他焦急地惦記妻子和女兒下落……

一陣腳步聲從魏秀瓊及雷明頭頂的山牆上走過。已經半夜了,任何動靜都會引起她們極大關注,他倆將耳朵貼在牆上聽:

“在這,這裡都是錢,還有保險櫃。”一個男聲在喊。

“噓!小聲點,小聲點,別喊了。”另一個男聲回答。

腳步聲漸漸消失了,雷明知道網吧的隔壁就是農業銀行,“姐姐,一定是有人在偷農行的錢。”其實魏秀瓊也清楚地聽到了這段對話,此刻,她在進一步分析、判斷外面的狀況。

“看來目前外面的情況比較複雜,比預計的還嚴重。”魏秀瓊這樣想。

一夜過去了,5月13日早上6點鐘,北川在濛濛細雨中迎來亮光。當然,身處在黑暗中的魏秀瓊她們是看不見的。外面靜悄悄的,只有樓上的女聲還在間斷哭泣,哭泣聲已伴隨她們一整夜,魏秀瓊決定與她聯繫去安慰她。她抓起一片瓦塊用力地敲了敲頭頂的山牆喊“哎!上面的能聽見嗎,我們就在你腳下!

“聽見了!你那還有幾個人?”她在回答。

震後的第二天清晨終於有人聽見了她們,這讓魏秀瓊、雷明及母親十分興奮,她們隔著廢墟中倒塌的樓板,互相介紹起了情況。

上面是位三十多歲的婦女,地震時正在六樓家中打麻將,房屋搖動時她們四人一同向樓下跑,大約跑到二、三層時樓房倒了,兩位遇難者的屍體離她不遠,還有一人沒看見,她自己的雙腳被樓板夾住,如“倒掛金鐘”般雙臂撐地倒立在那裡。還好她只是一點皮外傷,腳也沒傷是被夾住。所難受的是她頭朝下血液不斷地向頭部湧,每過一會她要努力地抬起頭來舒緩頭部的壓力。她的面前剛好有條几十公分長裂縫,放眼望去正是網吧前與西羌上街的丁字路口。儘管她頭朝下所見到的都是相反影像,但是兩條街道上的行人還是看的清清楚楚的。她告訴魏秀瓊:北川完了!周圍的樓倒了一片。她的描述證實了魏秀瓊先前的猜想,黑暗中魏秀瓊逐漸明白,她們所面臨的是一場大災難!

沒過多久魏秀瓊問:“樓上的,你們最後一把牌是誰和的?”

在極其殘酷的現實面前,堅強的魏秀瓊設法給大家制造輕鬆的氛圍,她是想讓大家樹立起求生的信念與死神作鬥爭。魏秀瓊與上面婦女的稱呼也由雙方先前的“樓上的姐姐”,“樓下的妹妹”,簡化為“樓上的”“樓下的”。

“是我和的呀,還是自摸和,錢還沒來得及收就震了!”樓上的回答。

魏秀瓊調侃道:“我一猜準是你,不然怎麼就你一人活下來啦?是你手氣好命硬,你不會有事的。”

樓上的姐姐聽到這話十分感動,這是震後一天來她收到的第一句溫暖話,儘管這話是發自廢墟下,未曾謀面且自身難保的“妹妹”,但還是讓她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的關愛,給了她鼓舞和力量。

一天多沒吃沒喝口渴難忍,為了保存體力不能多說話了。母親還在呻吟,魏秀瓊心痛地望著,她感到母親的體溫有點低,脫下黑色外衣為母親蓋上,把身上的坤包枕在母親頭下,儘量讓她舒服些。

“哎!樓下的,來人了!”樓上的姐姐在呼叫。自從魏秀瓊與她聯繫上後,她就成了魏秀瓊與外面的“觀察哨”,“潛望鏡”。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最後變成滂沱大雨。兩位穿雨披的人在街上行走,他們聽見樓上姐姐的呼救迎了過來,走到近處,樓上姐姐從反相中還是認出了來人。“是解放軍,解放軍來了!”樓上的大喊。

廢墟下,魏秀瓊她們也隨之激動起來,終於熬出來了!終於盼來了解放軍!

“你們這有幾個人?”外面發話。

“我,下面還有三個,一個沒事,兩個受輕傷,那邊,那邊可能還有幾位。” 樓上姐姐回答。

“老鄉,堅持住,後面會有部隊來救你們的。”兩名軍人帶著抱歉說完離去。他們是去救前方不遠處北川職中學生,路過這裡的。

又是腳步遠去,又是一次失望。不過,這次魏秀瓊得到了解放軍救援部隊到達北川的重要信息,這意味著國家、政府已經在營救她們了!想到這裡,魏秀瓊反倒安下心來,對弟弟和母親說:“只要堅持住,用不了多久,解放軍就會來救我們的!”

雨下了整整一天,傍晚,街道上走過一人,頭戴黃色安全帽,穿披透明塑料雨布,手裡拿著鋼纖,他走到街邊一輛完好黑色高級轎車前停下,四處張望了一下,突然將手中鋼纖猛烈地砸向車窗。樓上姐姐儘管頭朝下但這一切都看的很清楚,她對他大喊:“救命啊!”那人只是向呼聲方向望了望,便迅速進入車內,不一會,他從車內出來又用手中的鋼纖橇開了汽車後備箱。

“這簡直就是強盜”樓上姐姐在氣憤地說。

這些趁火打劫不法分子,冒充志願者或裝扮成逃難的災民混入北川縣城,在沒有完全倒塌的房屋內、汽車中、甚至在遇難者屍體口袋裡翻找錢財……。數天後,人民政府對這些喪盡天良,發災難財的不法之徒實施了嚴打。有報道稱:在北川災區執行特警任務的重慶特警,僅15日晚上一夜,就抓獲了在災區趁火打劫偷盜財務的犯罪嫌疑人28人……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下)

躲過地震完好的車輛,確沒躲過不法分子偷盜,沒有一輛倖免。2008年5月14日攝於北川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下)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下)

這幾位冒似救援人員的不法分子,正在翻找汽車後箱中的財物。2008年5月14日攝於北川

天又黑了,震後的第二個夜晚既將來臨。廢墟中,魏秀瓊他們己經兩天一夜未進任何食物。體能在慢漫消耗,熱量也在不斷散失。外面下了一天雨,氣溫越來越低,魏秀瓊把外衣給了母親,自己只穿了件短杉感到渾身發冷,她將頭插在沙發下的空隙中,身體蜷曲著儘量依偎著母親。

這兩天一夜對雷明來說是漫長的,他的右腿前半部早已失去知覺,只是蹲著的左腿實在讓他難受,每過幾分鐘他都要盡全力抖動一下身體,以保持腳部的血液循環。後背、大腿及臀部都被不同的雜物頂著,使他坐不能坐、靠不能靠。這滋味如同上大刑,讓他痛不欲生。

其實在大地抖動那一刻,他從衛生間匆匆忙忙提著褲子己經跑到了大門外,可就在倒房的一剎那,他鬼使神差般又返回屋內,回去要做什麼?他自己也搞不明白。“是我自己找死的啊!”雷明悔恨的說。

一個不變的姿勢,雷明已扛了兩天一夜,他的體能已消耗殆盡,他的忍耐已超過極限,他的精神已徹底崩潰,他生存的信心也蕩然無存。這時的他生不如死痛苦萬分,他現在惟一想做的事就是早點結束自己的生命,早點解脫這萬般的痛苦折磨,多一分鐘他也不想活下去了。

“姐姐,求你了,掐死我吧!你掐死我就是在救我啊!”雷明對魏秀瓊央求道。

魏秀瓊明白,人不難受到極限是不會這樣的,可她又能怎麼辦?只有安慰道:

“弟弟,你都18歲了,你現在是大男人!男人就要學會堅強,出去後,我們還要做永遠的好姐弟。”

黑暗主宰著沉默。忽然,一種急促的憋氣聲打破了這個沉默!

魏秀瓊急忙用手機照去,只見雷明將自己的鞋帶解下,套在脖子上,雙手交叉正用力拉扯著。魏秀瓊一把抓住弟弟的手,奪過鞋帶,望著弟弟漲腫的臉心痛地說:“不許這樣!只要姐姐還有一口氣,就一定要你活著,聽到了嗎?”魏秀瓊心痛地哭了,她張開雙臂抱住弟弟,將弟弟的頭緊緊貼在自己的胸前,她要用女性的溫柔去感化、去撫慰想要結束自己年青生命的弟弟,她要用炙熱的胸膛,重新點燃起弟弟生的勇氣和希望。

姐姐的淚水滴在弟弟臉上,弟弟的頭枕在姐姐豐滿的胸口上,他似乎能聽見姐姐心跳的聲音,原來女性的胸脯是這般柔軟、芳香、富有彈性。剛滿18歲的雷明是第一次接觸到異性的身體,這是一種他從未有過的體檢。

說來奇怪,雷明就像打了一針麻醉劑不再疼痛,一切變得恍惚,漂然。他的手慢慢鬆開了鞋帶,安靜地在姐姐懷中睡著了……

夢中的弟弟在說胡話:“姐姐,我有一道符……我飛出去了……我先走了……我出去找人來救你們”;弟弟在唱歌:“我要飛的更高,飛的更高……”

這夜,他倆是抱著過來的,他們用互相的體溫,共同抵禦廢墟里寒冷的夜晚……。

8

地點:北川新城天鷹網吧廢墟中

5月14日,北川雨過天晴。魏秀瓊她們在廢墟中迎來了第三天。40多小時沒吃沒喝,人一旦餓過極限反而不覺得多麼飢餓,只是喉嚨發火,兩唇乾裂不斷脫皮,口渴使大家的話越來越少,嚴重缺水讓魏秀瓊一度覺得要昏死過去。

黑暗中,一個礦水瓶遞到魏秀瓊手中,這不是幻覺是真真切切的水。水是弟弟遞來的,雷明不知從那裡神奇地摸出了半瓶被人遺棄的礦泉水。這半瓶水在弟弟、魏秀瓊、母親之間來回傳遞著,每人只是小心翼翼的喝幾滳,轉了兩圈回到雷明手中的水還是半瓶,大家都在堅持不忍多喝一滴,他們明白,水就是生命的延續。

中午,樓上大姐將要昏迷之時,她的兩個侄子來了,在廢墟里終於找到還倖存的嬸嬸。嬸嬸很激動,又開始哭了,但這次的哭聲裡已沒有了悲哀,是多日期盼見到親人的幸福哭聲,聽得出她一定是喝過一大瓶水之後才哭的,不然怎麼會哭的這般痛快淋漓?

兩個侄兒用鋼纖不斷搗水泥樓板,震動使魏秀瓊頭上在落灰渣,從聲音判斷樓上大姐的位置應該在母親那側。魏秀瓊把生的希望寄託在兩位侄子身上。她對著上面說:“樓上姐姐,等你獲救後,能不能也請你家侄子幫我們開個口子?”

“要得!”樓上的姐姐答應的很爽快。

“謝謝姐姐,我們一定會記住你們的救命之恩,請你一定幫忙說說。” 魏秀瓊幾乎在央求。

“妹子,你見外了,我們同是落難人還客氣啥子呀?這倆侄兒都是我一手帶大的,你放心,這邊—完就讓他倆去救你們。”樓上姐姐毫不見外。

也就二十來分鐘,“轟!”地一聲上方傳來了巨響,有灰塵進來,魏秀瓊連忙捂住了臉。塵埃落定,一絲淺淺的光亮從母親那側上方映射進來。原來兩侄子將卡在嬸嬸腿上的兩塊樓板,用橇扛橇掉了其中一塊,嬸嬸獲救了。

樓上姐姐言而有信,被救出後第一件事,就是指揮倆侄子繼續搶救廢墟中的魏秀瓊她們。

“嬸,你也不看看這都啥時候了?洪水馬上就要來了,連救援的解放軍都撤了!我倆是拿命來救你的。”侄子不幹。

另一個侄子說:“現在能留下來救人的,都是自己的親人在救親人,哪個還救別人呦?再說了下面的人看都看不見,也沒法子救呀?嬸,咱們快走吧,洪水要來了。”

樓上的大姐是被兩位侄子硬架走的,她邊走還邊喊:“對不起!樓下的!我會讓人來救你們的……”。

期盼中的希望又一次破滅。剛才侄嬸之間的對話,魏秀瓊聽得很清楚,她明白侄兒所講的洪水要來不會是句假話。她知道一旦洪水下來,她們會像田鼠一樣被活活淹死在洞穴中。想到這裡她無法再平靜下去。魏秀瓊心中產生了讓自己也無法按捺的激憤:反正是一死,我要拼死一搏,絕不坐以待斃!此刻的魏秀瓊就像只被關進籠中激怒了的困獸,她要撕開眼前的鐵籠做最後抗爭!

人的潛能有時在特定的時空,會創造令自己事後都無法解釋的行為。

奇蹟出現了!魏秀瓊居然從不足50釐米狹窄的空間,轉了個90度,成功調過頭來,身體也由原來的仰臥姿勢變成了俯臥。

這是生死攸關的翻身調頭,她們的命運也由此而改變。

樓上救人後出現的微弱光線是在母親身後的一側,現在魏秀瓊必須從母親身體上爬過去才可能接近那裡。母親的腰部斷了數根骨頭她是知道的,如果再經她一擠壓,後果很難預料,魏秀瓊在猶豫。

母親看出女兒心思說:“來吧,老大,我能撐住!”母親語氣堅定。

魏秀瓊在母親的腰下墊上了衣服,這將是女兒成人後第一次與母親身體的密切接觸,此時此地以這種方式來接觸母親,魏秀瓊不由一陣心痛。

母女倆都咬緊牙關,在不足50釐米高的空間內,魏秀瓊趴在母親身體上艱難地爬行移動,每移動一下,都揪著她的心,被壓在身下受傷的母親咬著牙,強忍著極大的疼痛,始終沒發出一聲。整整用了3分鐘,魏秀瓊終於爬到了母親身體另—側,回頭看去母親的臉上大汗淋漓。

魏秀瓊爬到微光口,在這裡她已經呼吸到了新鮮空氣,她的心在撲撲跳著,她清楚的知道成敗在此一舉。

“媽,我一會就回來。” 魏秀瓊從母親頭下拿起黑色坤包跨在肩上,然後對弟弟雷明深情地說:“姐姐去探路,一會就回來,別胡來。”

黑暗中,弟弟哭了,他和姐姐相依為命了兩天,是姐姐給他了活下來的勇氣。此時他非常矛盾,既想讓姐姐早點出去又有些難捨難分。他告訴姐姐:“我爸叫雷金平,我媽叫雷友碧,爸爸的手機號:15983XXXX83,告訴他們兒子還活著。”姐姐將號碼存入手機,揮手向母親弟弟告別。

魏秀瓊如同出征的戰士,她要突破重圍。

迎著亮光的方向,魏秀瓊拼命地將殘缺的桌子、電腦外殼、網線、碎磁磚等雜物一個勁向裡刨,空間很快擠滿了,稍大點的物體只有壓在母親的腿上。雜物不斷地後移,魏秀瓊不斷地匍匐前進,手指、手臂被劃出道道血口,她全然不顧一刻不停。大約用了一個小時,前進了三米多。一道直徑約半米,四方體的鋼筋水泥大梁出現在前方,阻擋住魏秀瓊的通道發展。好在外面光線越來越強,魏秀瓊看清大梁走向,順勢改為沿梁而刨,不出一米就刨到大梁折斷處,大梁在這裡呈現L型的斷裂,斷口四周的鋼筋足有母指粗,用手根本擰不動,魏秀瓊只能清理斷口中央的建築殘塊,不—會斷口清理出來,每側都有十幾根鋼筋斷頭露出,只有少數幾根還連著。

縱橫交錯的鋼筋就像陣地前密佈的道道鐵絲網張開鋒利牙齒在等待她的衝鋒。面對挑戰,魏秀瓊沒有退路,她必須也只能從這裡通過,她所擔心的是最窄處自己的頭部能否伸的過去?只要頭能過去,就算把身體劃個透爛,她也甘心認了。

魏秀瓊順勢扭曲著身體,如同蛇一般穿梭在鋼筋縫隙裡。頭終於從最窄處伸出,她的上半身已出洞口,可胯部和臀部被兩側鋼筋卡住,無論她怎樣扭動身體都無濟於事。“拼了!”魏秀瓊心中只有這一個念頭,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儘可能將身體縮小,任憑鋼筋頭在她身體劃出道道血口,忍著痛,咬著牙奮力地爬出了“鋼筋陣”。從此在魏秀瓊的腰胯間留下了幾道永久的傷疤。

喜出望外的魏秀瓊顧不上疼痛,她終於能夠坐立起來,能伸直腰了,好舒服呀!但是,此時她畢竟還在廢墟中,而且,非常有限的空間也只是讓她能夠伸展一下多日彎曲的腰。前方倒塌豎立起的幾塊樓板形成了又一道屏障,透過樓板間的縫隙,魏秀瓊看見有一束陽光照著出口變形扭曲的卷閘門,那裡才是她的終點。

魏秀瓊手扶樓扳向靠門的一側方向彎腰運動,一具遇難者的屍體呈現眼前。說是屍體其實看不到身體,身體被碎磚瓦礫等物包圍著只露出頭肩和—只胳膊。這是個男人,大約40歲上下,他的臉腫漲變形呈青黑色,嘴唇黑紫,嘴角留有血跡。最令人恐怖的是他的右眼眼珠脫落出來,懸掛在鼻子一側。魏秀瓊被眼前慘景所震驚,長這麼大,她的腦海記憶中還從未有這樣影像。強烈的生理反映,讓她感到一陣噁心,忍不住嘔吐起來,由於幾日沒吃沒喝,吐出來的也只是膽汁,還有幾滴反胃的淚水在眼中。魏秀瓊這時明白,眼前這位遇難者就是倒房後,自己聽到叫的最慘那個男聲。

昏暗的廢墟中,一個年輕女子面對一具恐怖的屍體,沒有選擇無法迴避,她必須從這裡通過。時間容不得她恐懼,她要戰勝自己。一種力量在魏秀瓊胸中燃起,這是來自母親和弟弟生命的召喚!這力量使她無所畏懼,勇往直前。

魏秀瓊在接近到屍體時,已聞到一種她從未聞過的非常難受的氣味,屍臭瀰漫在空氣中,魏秀瓊強忍著氣味跨過屍體,在屍體前方一米處,找到了一處相對好挖的地段。

在這裡,樓板一頭在落地面,另一角搭在殘桌上,殘桌周邊被破碎的電腦殼、椅子腳等雜物裹著,魏秀瓊就是要移開這些雜物,從搭在殘桌角的樓板下掏個洞出去。這樣做有極大的風險,如果她在掏洞時不小心拆掉周邊支撐物,樓板就會二次坍塌,輕則造成通道封死,重則說不定還會砸死她。魏秀瓊沒有急於動手,這時她非常冷靜,仔細觀察各類雜物之間的支撐關係,最後決定將洞口下移半米。她開始動手了,就像工兵在排地雷,輕輕抽出一根根殘桌椅腿,剝開裹攪在雜物上的網線,一條縱深約一米的小洞終於打通了,她小心地從洞內爬了過去。

外面的陽光從扭曲的卷閘門下直射進來,這裡的空間驟然變大,魏秀瓊終於能在這裡站立起來。幾日的身體彎曲使她倍受煎熬,她活動舒展了一下身體,精神抖擻地去面對最後一道關口,這裡將通往新生!

魏秀瓊站到卷閘門前,亮光在頭頂上,外面是個大晴天,光線很刺眼。卷閘門高出她一米多,嚴重變形,她仔細辨認後驚奇地發現這並不是網吧的卷閘門。

實事上她從廢墟下向西北方偏移了十多米,來到的是天鷹網吧隔壁的—家門面房廢墟里。

魏秀瓊爬上卷閘門,可最後一道橫樑與卷閘門之間距離實在太小,她試了幾次頭都伸不過去。魏秀瓊找來根桌子腿,奮力橇起—段門角,她趴在鐵皮上,臉貼著卷閘門爬了出去。

5月14日15時45分,在廢墟下掩埋49小時17分鐘的魏秀瓊終於憑藉超強的意志,頑強的信念,克服重重險阻,道道難關,在無任何外援情況下,用自己的雙手爬出廢墟,成功脫險。

她出來時候,廢墟外沒有人群的歡呼聲和掌聲,沒有媒體的閃光燈和話筒,但你能說她不是英雄嗎?魏秀瓊身上的這種自強不息的精神,不正是當代中華女性所應倡導和弘揚的嗎?

2008年5月14日,魏秀瓊將永遠銘記,因為,這是她一個新的生日。

僅僅過了50小時縣城已是滿目瘡痍,街道房屋大部分垮塌形成了巨大的水泥瓦礫場,魏秀瓊傻眼了。

街道靜悄悄,除了遇難者的遺體空無一人。魏秀瓊本想找人協助把母親、弟弟救出來,看情形洪水就要來了,已無人可尋。她心急如焚,不能再等了,必須迅速救出他們!魏秀瓊回到網吧的廢墟前,整理了一下自己服裝,將黑色坤包丟在洞口廢墟邊,她又義無反顧地爬進廢墟……

2008-5-14,16時08分05秒,這是我拍攝到魏秀瓊揹著母親走出廢墟時第一張照片的精確時間,它來自於我數字圖片信息中存留的記錄。

那天夜裡,當我在綿陽中心醫院四處尋找魏秀瓊母女的時候,她們己被救護車送到綿陽404醫院。隨後於5月18日轉送到重慶,母親在重慶第一人民醫院治療,魏秀瓊轉到重慶武警醫院。數月後她們都傷愈出院。

9

地點:成都市雙流鎮

“5.1”期間,我駕車陪魏光秀到重慶第一人民醫院做體檢,結果出來了,傷口恢復良好,再過半年就可把6顆鋼釘全部取出來。

母親的傷沒有問題,魏秀瓊全家人都鬆了口氣,明天魏秀瓊將返回深圳上班,我也將去汶川映秀與前期到達的宏偉會合,共同採訪地震一週年紀念活動。

為了完成本文,我不想放過最後的採訪機會,還有許多細節要追問魏秀瓊:

“……那麼,弟弟雷明的父母叫什麼名字?”我問。

“都姓雷……,時間長了,我一時記不起來。”魏秀瓊說完去拿她的筆記本電腦,她記得在災區尋親網上應該能查到他們的姓名。

我認真查看這令人痛心的網頁。這是去年5月16日,雷明的弟弟雷川在四川地震尋親友網上給失蹤父母及哥哥的留言:

尋:父親雷金平,母親雷友碧,哥哥雷明。他們在北川縣城裡面,直到現在我沒聯繫上,希望沒事,不然我一人真不知道怎麼辦,如有消息者請與我聯繫,謝謝,謝謝同胞們!!!盼復!!!

留下的聯繫電話是部座機,查看區號是四川遂寧的,這是雷明的老家。我突然有了與這位失去三位親人成為孤兒雷川通話的念頭。

撥通了那個號碼,電話那邊是個男孩接聽,告訴我他是雷川的同學,有什麼留言他可轉告雷川。我說只是想了解雷川的近況,畢竟失去三位親人的日子不好過。男孩在電話那頭更正我:“只是父母走了,他哥哥雷明還在。”

話聲一落,電話這邊我被驚得渾身發麻,如同觸電的感覺!我趕緊問:“你能確定嗎?”我的心跳在急聚加速。

“當然能,他人現在就在重慶。”對方肯定地回答。

魏秀瓊已從我斷斷續續的對話中感到了什麼,她用那雙熟悉的大眼看著我,期待奇蹟出現。我衝她肯定地點點頭,忙對著電話說:“去年和雷明一同埋在廢墟里的姐姐在尋找雷明……”電話那邊告我,他沒有雷明的電話,不過可通過雷川轉告。我興奮地留下號碼,告訴他速回電,越快越好。

天哪!一切都像小說,這是我掛斷電話後的第一感覺。太好了!我興奮地跳起來。魏秀瓊倒顯得比較平靜,像是還在夢幻中。

桌上的手機響起,我和魏秀瓊都緊張起來,目光對視了一會沒人去拿,最後還是由我接。來電的正是雷明,我簡單介紹了姐姐出來後尋他的情況,然後對他說:“……現在,你姐姐魏秀瓊就在我身邊,讓她和你講話。”電話那邊沒聲音,估計雷明也被驚得不知所措,半天才答:“好,好的。”

我將電話遞給魏秀瓊,她神情凝重,手有點微顫沒敢接。這一切來得太突然讓她不能相信眼前所發生的,我再次將電話塞到她的手裡。

她握著手機,用四川方言輕聲地問道:“是---弟弟嗎?---弟弟,我是姐姐啊!”隨後,魏秀瓊泣不成聲。

我設想在5.12一週年之日安排姐弟相見,讓他們面對面傾述那段永誌不忘的生死北川。當然,將由我來記錄這段感人的畫面。

可是,魏秀瓊假期到了,已經買好了明天返程的機票。雷明還在重慶,也不能確定5.12那天能否返回北川,我孕育的重逢計劃只好“流產”。

截止到我完成這篇文章時候,魏秀瓊和弟弟雷明還未能見面,我期待他們重逢時刻早日到來。

10

地點:綿陽永興板房

5月10日晚,我在映秀鎮災民家中採訪,突然接到雷明的電話,他說5.12週年紀念日他要回北川“看父母”。我調整計劃於次日下午來到綿陽,在距九洲體育館不遠處的永興板房區我見到了雷明。

他個不高瘦瘦的戴副眼鏡很健談,是個帥氣的小夥子,與我想象中的完全吻合。我隨雷明來到他寄宿的舅舅家板房,我詢問他的腳傷,他說腳基本恢復正常,但由於腳指長時間壓迫造成供血不足壞死,右腳腳指終身傷殘不能伸直,目前還不能長時間行走,不能劇烈運動。

“我真沒想到姐姐和你們還都在關心我。”這是雷明坐下後的開場白,他是個懂事的孩子。

雷明告訴我:姐姐她們走了後,他聽見外面有人喊他,也見到了我閃光燈的光束,但是,後來天黑後就沒有人了,他曾感到過孤獨。

我問:“沒有再去想過死吧?”

他說:沒有。姐姐成功出去,給了他極大活下去的信心。由於姐姐出去後留出的洞口中他可以看到光線,不再是漆黑一片,他有了希望也有了盼頭。姐姐走後的第二天,也就是15號中午,是江蘇公安消防救援隊發現了他。

“怎麼發現你的?”我激動地問他,因為我走時在洞口留有標記。但願江蘇救援隊是發現我留在鐵鍬把上的標誌而找到他的。

雷明說,外面在喊有人嗎?他就答應。由於洞口已經打開,傳出去的聲音也就大了點。

救援是從午後一點開始的。這次救援行動是按照專業規範進行的,來了十幾名裝備精良救援隊員。江蘇公安消防救援隊擬定了幾套救援方案,首先,派隊裡最矮的隊員毛澤強順著魏秀瓊開闢出的通道接近雷明,通道很窄,他們用電動切割機拓寬了包括“鋼筋陣”的那段險道,毛澤強爬到距雷明不足兩米處,因底部間隙太小,沙發木質結構又使毛澤強不能用工具來拓展空間,他無法接觸到雷明,救援受阻。這短短的兩米距離正是魏秀瓊當時生存的地方,她曾在這個位置成功掉轉過了頭,由此可見,她當時是多麼的不易。而毛澤強現在處的位置就是當時母親魏光秀靠的地方。

毛澤強給雷明帶來了一根火腿腸,兩塊餅乾和小半瓶生理鹽水補充能量。

廢墟外熱鬧的很,包括建築結構、醫療救護、消防搶險等各路專家組成的臨時指揮小組決定實施第二方案,將氣動工具剪口鉗由毛澤強遞給雷明,讓雷明用剪口夾住壓在他腳上的物體,然後由外面的空壓機發出動力來剪斷物體。由於雷明所處的角度及他的體能透支,幾次試過後,這個方案宣告失敗。

時間過去了幾小時,救援沒有進展,雷明有點沉不住氣了,他做出大膽決定,請求救援隊把自己被壓的右腿鋸掉,對他來講,能活著出去己經是萬幸了。消息通過對講機傳到指揮組,指揮組立刻上報到江蘇地震災害緊急救援指揮部,不久,指揮部下達了“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能一截了之!”的命令,救援隊也被雷明的勇氣所感動,展開了“不僅保住他的命,還要保住他的腿”的攻堅戰鬥。

救援再次進行,方案在不斷變動。雷明所處通道的位置如“?”號形,雷明的腳就被夾在“?”形頂部,指揮組決定重新開闢一個新通道,迂迴到“?”形頂部去清除壓在雷明腳上的物體。

第三營救方案開始實施了,這次動作比較大,救援隊要在廢墟底部開闢一條近10米的通道,救援隊員首先要支撐加固救援環境,防止因作業不當造成二次坍塌。經過近10個小時的不斷努力,午夜1點左右迂迴通道終於打通。關鍵的時刻到來了,毛澤強遞給雷明一雙手套,告訴他一但另一側通道人員把壓住的腳解開,他就要用盡全力向外爬,無論腿有多疼痛都要堅持住。

雷明他做到了。

2008年5月16日臨晨1點過後,被壓在廢墟中84個小時的雷明成功獲救。

雷明告訴我,他出來時很清醒也很激動,廢墟外有人在歡呼、鼓掌。這場面電視裡經常播,我們都很熟悉。事後有媒體是這樣報道的:

5月15日夜,在縣農業銀行現場,(應是天鷹網吧,農行在隔壁)經過16個小時的救援,通過掏出的一條長10米狹窄彎曲的通道,救援隊奮力救出一名18歲男孩。當他被從廢墟中救出時,興奮地振臂高呼:“感謝你們!我一定要當兵!”這是一次生命價值的提升,一次精神境界的洗禮。——(摘自江蘇省地震災害緊急救援隊——北川救援的六天六夜)

雷明連夜被送入綿陽404醫院,18日轉入重慶綦江縣人民醫院。其實他和魏秀瓊及母親被救後都同在404醫院,也是同一天被轉往重慶的,只是他們當時沒有遇見。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下)

雷明在演示當時被壓的姿勢

2009年5月11日攝於綿陽永興板房

11

地點:北川擂鼓鎮板房

我開車載著雷明於晚飯前到達了擂鼓鎮,為方便第二天進北川週年祭奠,今晚我們將住在魏秀瓊家的板房中。

母親魏光秀見到雷明十分熱情,親呢的程度就像久別後見到自已的兒女。魏秀瓊從深圳打來電話,專門叮囑父母要招待好我們,儘管弟弟是再次與姐姐通話,言語間能感到他對遠方姐姐的思念。我問雷明,你還記得起姐姐模樣嗎?雷明不好意思地說記不起了。是的,在黑暗的廢墟里,他只借手機中微光看了個大概輪廓怎麼還能記起呢?我告訴雷明,姐姐是個美女,母親魏光秀拿出了女兒照片,雷明看得很仔細。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下)

弟弟雷明與遠方的姐姐魏秀瓊通電話

2009年5月11日攝於擂鼓鎮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下)

弟弟已記不起姐姐模樣了,我告訴雷明,姐姐是個美女。2009年4月30日攝於西安。

父親曾明勤忙裡忙外,不一會一桌酒萊就擺上小桌。我們四人圍坐一起,曾明勤舉起酒杯爽快地說:“雷明這孩子與我們家有緣,今後我就是你的乾爸,這就是你的家了。來兒子,乾了這杯!”

雷明豪爽地一飲而盡。

曾明勤一輩子愛喝酒我是知道的,這次來四川還特意為他帶了兩箱白酒。他常炫耀講自己這輩子喝過的酒用灑水車來裝三、四罐也拉不完。他愛酒不酗酒,但那次還是破例了。

震後第二天下午,曾明勤憂心忡忡隨著災民被轉移安排到綿陽九洲體育館,兩天多沒有妻子女兒的消息,他惶惶不可終日。周圍災民都在傳說北川老城完了,縣醫院更完了,沒人能活著逃出來。他知道妻子、女兒那時正在老城縣醫院看病,他痛恨自己為什麼要離開北川?要死一家人也死在一起啊!曾明勤坐立不安,食不下咽,接連幾天滴酒不沾,他只是機械地一遍又一遍撥打女兒的電話,抱著最後一絲希望。

5月14日晚上,就在曾明勤徹底絕望之時,二女兒打來報喜電話,母親和姐姐獲救了,她們已被送到404醫院。曾明勤聽後喜出望外,他沒有像其他家屬那樣立刻趕往醫院,而是把一瓶白酒痛痛快快一飲而盡,倒在路邊草坪上睡著了,他醉了,醉的很香!

今晚,我將睡在魏家板房中的板房裡,這是魏家能夠騰出的最好位置了。雷明被安排到鄰居板房住,睡前魏光秀給雷明端來洗腳水,心痛地在查看雷明的腳傷,對這位失去雙親的苦孩子,她如慈母一樣儘可能多給孩子一些關愛。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下)

魏光秀心痛地在查看雷明的腳傷,雷明腳指終身傷殘不能伸直。2009年5月11日攝於擂鼓鎮。

12

地點:北川縣城

早上7:20,我和雷明及魏光秀開車去北川,從擂鼓通住北川的道路上人如潮湧,警察開始戒嚴,所有車輛被攔在擂鼓鎮外,人們只能改步行或排長隊換乘班車進入。雷明腳傷還無法走這麼長距離的路,我開著車隨著人群,手裡拿著省委宣傳部發的“5.12汶川大地震週年採訪證”不停向路邊警察解釋,求情,還好,8:30分,車總算開進了北川停車場。後來有報道說:這一天共有27萬人來北川祭奠亡靈。北川是座“孤城”,沒有其它道路可迂迴,那天進出北川公路大堵車,很多人都是步行十幾公里去北川的。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下)

週年祭,北川縣城入口

2009年5月12日攝於北川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下)

5.12週年這天,有27萬人到北川祭奠亡靈

2009年5月12日攝於北川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下)

2009年5月12日北川禹龍南街

2009年5月12日攝於北川

像所有祭奠的人們一樣,我們也買了些香燭、瞑錢、鮮花等祭品。在北川老城一片悲情氣氛下的廢墟邊,在冒著四處煙火、不斷鞭炮聲的警戒線外,雷明給父母點上了香火,我和魏光秀在一邊幫燒紙錢。雷明沒有哭泣沒有淚珠,表情肅穆而堅強,他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燒著一件件祭品。魏光秀見狀便教孩子:“娃,你得說話呀,不然爸爸媽媽是收不到這些東西的”。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下)

雷明為父母上香

2009年5月12日攝於北川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下)

“爸爸、媽媽,兒子看你們來了,你們放心地走吧,我一定會和弟弟好好地活下去,等掙到錢為你們立個墓碑……”雷明輕聲慢語地對父母述說著

2009年5月12日攝於北川。

“爸爸、媽媽,兒子看你們來了,你們放心地走吧,我一定會和弟弟好好活下去,等掙到錢為你們立個墓碑……”雷明輕聲慢語地對父母述說著。

相機取景框裡的影像慢慢變模糊了,我知道那是我的淚水。

5.12過去了一週年了,與逝者相比,魏秀瓊她們算是幸運的,她們是在一片黑暗的廢墟下,不屈不撓地與死神作鬥爭並最終贏得了生存。

魏秀瓊現在仍然在深圳工作,我們常有聯繫。自從和她全家爬了次陳山村的佛泉山後我就明白了,造就魏秀瓊在逆璄中這種堅韌不屈的精神,是來自於家鄉崎嶇的山路和艱苦環境的錘鍊。

“禍為福先,禍絕福連。”我堅信,經歷了這場大災大禍的魏秀瓊及頑強活下來的人們,在今後的人生中必有幸運和幸福在等待著她們!

這是我們這一代所能遭遇的最深重的災難。但願!

這是我們中華民族最堅毅、團結的一個時代。多難興邦!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下)

雷明(左),魏光秀(中),孫海波(右)

2009年5月12日攝於北川

作者的話:

一年裡5次赴四川地震災區採訪,與其說是去採訪,倒不如說是去受教育。在災區度過的每一天都感動著我,大難中我看到了一種大愛;大災裡我感受了人性覺悟的昇華。

隨著時間的推移、瞭解的深入,可拍的畫面越來越少,但動人的故事越來越多。“把它寫出來與前期拍攝的圖片形成互補”這是我睡在災區板房中產生的想法。將紀實攝影與報告文學緊密結合在一起來表述,我也是在做嘗試。形式可以去創新,但真實、客觀、準確,是我在紀實題材創作時把握的底線,所以你讀到的這篇文章中,所有的情節都是原汁原味的,沒有虛構。

也許有一天你會去參觀北川地震遺址,當你被滿目瘡痍廢城景象所震撼的那一刻,如果還能記得起《生死北川》的故事,我將十分榮幸。

孫海波

2009-6-2 初稿完於杭州大關

2009-6-9 一稿改於西安北郊

图文纪实报告《生死北川》(下)

2008年5月14日中午,孫海波到達北川空無一人的縣城中心廣場,用自拍記錄下這張圖片。

孫海波,著名紀實攝影家,代表作《行走的非洲》等。

作者自5.12地震後部分攝影活動:

●2008年6月:應新加坡華人社團邀請,舉辦“《人間有情、讓愛川流不息》—孫海波中國四川災區圖片展”及多場講座,積極配合了當地華人為災區募捐活動。

●2008年5月—12月:先後在《人民畫報》、《攝影世界》、《中國攝影報》、《映像》、《數碼攝影》、《影像視覺》;中宣部《大災與大愛》,民政部《社團管理研究》,中攝協《見證汶川》,中新社《四海同心》,人民網、新華網、佳友在線等報刊、圖書、網絡中發表有關5.12圖片數百幅。

●2008年6月--09年5月:在北京、哈爾賓、大慶、蘭州、西寧、西安等地舉辦四川災區專題攝影講座20餘場。

●2008年6月—9月:分別在“(瀋陽)世界報道攝影節”,“08平遙國際大展”,“第三屆青海三江源國際影展”,“陝西省抗震救災攝影展”等展覽中展出5.12專題攝影圖片。

●2008年11月:獲中國攝影家協會“2008抗震救災優秀攝影家”稱號。

●2008年11月:5.12作品《明天會更好》、《搶救傷員》被中央檔案館收藏。

●2009年05月:5.12作品《災民的淚珠》,《沒有硝煙的戰爭》,《人性的尊嚴》獲(ISF WORLD CUP 2008)無國界攝影組織2008年度一、二等獎。作品在加拿大等國巡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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