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1 一代人傑梁啟超的最後歲月

1924年9月13日,梁啟超的夫人李蕙仙病逝。

對於梁啟超來說,這是一個極沉重的打擊,幾乎一蹶不振。李蕙仙是李端棻的女兒,當年梁啟超中舉,許配成婚。兩人如鼓瑟琴,相濡以沫幾十年。

梁啟超驟失賢妻,雖一向樂觀豁達,亦難以承受如此巨痛。他在一篇文章中形容喪妻後的心境:“變亂如麻,風雪蔽天,生人道盡,塊然獨坐,幾不知人間何世。哎,哀樂之感,凡在有情,其誰能免?平日意態活潑、興會淋漓的我,這回也嗒然氣盡矣。”(《苦痛中的小玩意兒》)

梁啟超對妻子日思夜念,刻骨銘心,竟至於茶飯不思,提筆不能屬文。1925年,他為李蕙仙在北京西山營造墓塋,舉行葬禮,勞碌了幾個月,身心俱疲。他的健康狀況,也從這時起,日衰一日。雖然他向兒女承諾,俟葬禮完成,“以後便刻意將前事排去,決不更傷心”,但從他這段日子滿懷傷痛寫下的詞章中,可知其心情實難以平復:

天涯遊子,

一年惡夢。

多少痛、愁、驚、怕!(此語是事實)

開緘還汝百溫存,

“爹爹裡好尋媽媽。”(末句用來信語意)

一代人傑梁啟超的最後歲月

1906年梁啟超和兒女思成(左一)、思順(右一)、思永(右二)

1926年初,梁啟超的尿血癥,已很嚴重,先入北京德國醫院醫治,效果不著。3月轉入協和醫院,做手術切除了右腎,竟然把一隻無病的好腎切去了。

對這一荒唐的醫療事故,北京大學教授陳西瀅在《盡信醫不如無醫》一文中,有令人啼笑皆非的記載:當梁啟超的腹部剖開之後,醫生們在右腎上並沒有發見腫物或何種毛病,但他們還是將梁的右腎割下了。手術後,尿血癥並沒有好轉,醫生們又認為毛病在牙內,因此一連拔去了梁啟超七顆牙齒,但症狀仍未好轉。醫生們又說毛病在飲食,讓梁啟超一連餓了好幾天。可是尿血癥還是沒有好!醫生們於是說了,他們找不出原因了!

當時輿論激憤,紛紛指責協和醫院粗率孟浪,勸梁啟超起訴醫院。梁啟超私下也認為這是醫院失誤,但在公開場合,卻為醫院辯護,他說:“右腎是否一定要割,這是醫學上的問題,我們門外漢無從判斷。據當時的診查結果,罪在右腎,斷無可疑。後來回想,或者他‘罪不該死’,或者‘罰不當其罪’也未可知,當時是否可以‘刀下留人’,除了專門家,很難知道。但右腎有毛病,大概無可疑,說是醫生孟浪,我覺得冤枉。”他更誠懇盼望社會輿論,“別要借我這回病為口實,生出一種反動的怪論,為中國醫學前途進步之障礙。”(《我的病與協和醫院》)

自己的腎被切錯了,不僅沒有責怪醫院,反而擔心醫院受到壓力太大,影響了西醫在中國發展。儒者風範,高山仰止。

一代人傑梁啟超的最後歲月

梁啟超家書手跡

1927年,天下大亂。南方國民政府北伐,已飲馬長江,國民革命運動風起雲湧,方興未艾,而在革命陣營內,國共兩黨的鬥爭,也到了生死決鬥階段。

面對這紛紛擾擾的局勢,梁啟超雖不願介入政治,但作為一個普通國人,亦難免感慨萬端,生出一腔憤悱之情。他給女兒的信中,流露了內心的擔憂:“時局變遷極可憂,北軍閥末日已到,不成問題了。北京政府命運誰也不敢作半年的保險,但一黨專政的局面誰也不能往光明上看。”(《給孩子們書》)

梁啟超是一個閒不下來的人,身體稍好,又繼續寫作與四處奔走演講,為圖書館籌集圖書,忙得不可開交,結果尿血病時好時壞。3月,手術剛滿一年,接到康有為逝世的消息,上天對梁啟超再施以沉重的一擊。

回想起在萬木草堂的青蔥歲月,得老師親炙,講授變法道理,讀《大同書》,與同學們在越秀山吟詩辯難,那種歡樂的日子,歷歷在目。其後師徒在政治上雖然分道揚鑣,但那份濃濃的感情,卻從來沒有變淡薄。

梁啟超對老師之死,極為悲傷,匯去幾百塊錢,作為賻禮,並在法源寺開弔三日。梁啟超披麻戴孝,始終跪在孝子的位置上,每逢來人行禮,他便以孝子身份答禮。他為康有為撰寫了一副輓聯:

祝宗祈死,老眼久枯,翻幸生也有涯,倖免睹全國陸沉魚爛之慘

西狩獲麟,微言遽絕,正恐天之將喪,不僅動吾黨山頹木壞之悲

“西狩獲麟”典出《春秋》,梁啟超把康有為比作孔子,他曾評價康有為:“先生最富於自信力之人也。其所執主義,無論何人不能動搖之。於學術亦然,於治事亦然。不肯遷就以徇事物,而每熔取事物以佐其主義,常有六經皆我註腳,群山皆其僕從之概。”(《康南海先生傳》)

時人徐彬(翰林院侍讀徐致靖之子)在讀到梁啟超撰寫的輓聯後,對康、梁的恩怨離合,感慨獨深,留下這樣一段評說:“語氣抑鬱,乃其晚景使然。不須細論,只就私人恩誼而言,亦可謂善全始終者焉。”(彬彬《梁啟超》)

一代人傑梁啟超的最後歲月

梁啟超在寫家書

1927年上半年,梁啟超仍在醫院進行治療,經過輸血後,病況似乎有所好轉。5月13日他給女兒的信中說:“此次灌血以後,進步甚顯著,出院時醫生說可以半年不消再灌了。現在實行‘老太爺生活’,大概半年後可以完全復原(現在小便以清為常態,偶然隔十天八天小小有點紅,已成例外了)。你們放一萬個心吧。”(《與順兒書》)

但人們還沒來得及放下一個心,新的打擊,旋踵又至。1927年6月,王國維在頤和園昆明湖沉湖自盡,留下“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的遺言。這個噩耗,成了壓垮梁啟超的最後一根稻草。他的情緒再次跌入谷底,在給家人的信中,無限悲涼地說:“此公治學方法,極新極密,今年僅五十一歲,若再延壽十年,為中國學界發明,當不可限量。今竟為惡社會所殺,海內外識與不識,莫不痛悼。研究院學生皆痛哭失聲,我之受刺激更不待言。”(《給孩子們書》)

打擊接二連三降臨,彷彿上天已在暗示,人生的最後結局,就在不遠之處,等候著他了。日子已所剩無幾。由於傷心過度,加上對國事的憂慮,梁啟超的尿血病,再度復發,而且益形兇險,不得不再入協和醫院治療。

1927年8月,夏天的炎熱還沒消退,秋涼已暗暗四起了。病榻上的梁啟超,給女兒寫信說:“我是學問趣味極多的人,我之所以不能專精有成者以此。然而我的生活內容異常豐富,能夠永遠保持不厭不倦的精神,亦未始不在此。我每歷若干時候,趣味轉個新方向,便覺得像換個新生命,如朝旭昇天,如新荷出水,我自覺這種生活是極可愛的,極有價值的。我雖不願你們學我氾濫無歸的短處,但最少也想你們參採我那爛漫向榮的長處。”(《給孩子們書》)

一代人傑梁啟超的最後歲月

20世紀20年代梁啟超與思永(右)和思達(左)

可惜,太陽終於要西下了,出水的新荷也將凋謝。梁啟超的身體狀況,如風中殘燭,仍扶病作《辛稼軒年譜》。1928年9月10日動筆,勉強支持了一個月,因天天發燒,精神日益委頓,再無搦管之力了。10月12日那天,他在稿紙上寫下辛稼軒悼朱熹的幾句話:“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為公死,凜凜如生。”然後長嘆一聲,把那支千鈞重的筆,輕輕擱下。

梁啟超一生的著作,以此為絕筆。

霜降以後,病房窗外,瀟瀟景物添秋意。梁啟超的身體更差了,又出現一些新的疾病,在肺部與左肋之間,感染一種罕見的病毒。醫院遍查資料,只發現在美國威斯康辛州有三人罹患同類疾病,一人已死,一人痊癒,一人尚在治療中。但梁啟超的身體,已虛弱到良醫不能措其術,百藥無所施其功矣。

嚴冬來臨,黑夜一天長似一天,北平的天空,小雪飛舞。病身最覺風霜早,梁啟超自知病入膏肓,囑咐家人,自己去世後,把遺體交給醫院解剖,以便找出病原,供醫學界參考。

12月1日,清華研究院的校友,聯名致慰問函梁啟超:

“師座以一身關係國家前途、文化前途。今政治方面雖較黯淡,而全國學術待師座之整理,全國學子待師座之指導者極多,即就政治方面言,初,亦非全然絕望,唯暫時不得不權安緘默耳。他日春雷陡起,萬象或能更蘇矣。尚望師座節憂寡慮,清心靜養,留得梁木,為他日用。”(徐中舒等《致任師夫子大人書》)

但梁啟超已等不到“春雷陡起”那一天了。1929年1月19日,大寒之前,北風其喈,雨雪其霏。午後2時15分,梁啟超在北平協和醫院溘然長辭,享年56歲,臨終無留下任何遺言。

一代人傑梁啟超的最後歲月

天津樑啟超故居

梁啟超逝世的消息,迅速傳遍中國各地,乃至世界各國,唁電、唁函、輓聯、輓詩,夾著怒號的寒風,如雪片般飛來。2月17日,北平各界五百人在廣惠寺為梁啟超舉行公祭。同日上午,上海各界也在靜安寺舉行了追悼大會。

梁啟超的一生,處在中國亙古未有之大變局的風暴中心。他始終抱有一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救世情懷,“宇宙未濟,人類無我。”這句八字真言,便是他堅強的精神信仰。古人所說的“三不朽”,立德者創制垂法,博施濟眾;立功者拯厄除難,功濟於時;立言者言得其要,理足可傳。在戊戌變法、護國戰爭、討伐復辟諸役中,梁啟超對國家是有豐功偉績的,對文化的創造,更是前有所承,後有所啟。雖未能創制垂法,然立功、立言,亦足可以不朽矣。

梁啟超逝世後,有一副輓聯形容他:“在地為河嶽,在天為星辰。”河嶽不廢,日月齊光,而個性人格的尊嚴、文化精神的貞定,亦將從歲月的塵垢之中,昭露以出,交相輝映,彌淪布濩於河嶽星辰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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