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3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從“花解語”到“玉生香”:由“理”到“情”的迴歸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從“花解語”到“玉生香”:由“理”到“情”的迴歸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從“花解語”到“玉生香”:由“理”到“情”的迴歸

曹雪芹在寫完元妃省親故事之後,筆墨從鋪張華彩的風格,轉向第十九回寫“花解語”和“玉生香”溫情婉轉的格調,不管是從情境的氣氛還是寫作的情調,都是情致款款,兩個感人的畫面細膩而生動,給人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第十九回的回目是“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單就回目而言,它的對稱美、言詞美和寓意美體現了曹雪芹特有的美學追求。再結合此迴文本內容來看,從回目設置到故事情節再到小說結構的前後照應伏筆,曹雪芹把這兩個重要的故事總攝在一個章回來寫,一前一後,其中各自的內涵應有所顯示。它把人物思想、人物之間的關係及結局都寓寫於其中,並揭示了小說的主題和作者的思想傾向,其中的意義令人思索和玩味。

第十九回的回目還使筆者想起了中國歷史上的一些詩詞、小說和戲曲典故,如元代王實甫在雜劇《西廂記》第一本第二折結尾時,寫書生張君瑞突然見到崔鶯鶯,就有“嬌羞共解語,溫柔玉有香”之句。

在小說《水滸傳》第二十四回中,作者寫潘金蓮:“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在一百回本《水滸傳》第八十一回中有首七律,其中有“白玉生香花解語,千金良夜實難消”之句,描寫京師名妓李師師的體態之美,楚楚動人,等等,不再枚舉。

從以上這些典故可看出,古代文人多用“花”和“玉”來比喻女人的美麗容貌。具體到《紅樓夢》第十九回中,“花解語”之“花”正與襲人之姓“花”暗合,“玉生香”的“玉”與林黛玉的“玉”暗合。曹雪芹這樣設置回目,既巧妙地化用了文化典故,又與小說中的兩個人物姓名暗合,是巧合又不是巧合。更妙的是曹雪芹化用典故,用“花”與“玉”來分別寫襲人與黛玉兩個人物,不但寫出了兩個人物外在的不同類型的美,而且也把兩個人物不同的性格、思想特質及命運結局也寫出來了,並體現了作者的思想傾向。對此,筆者以為,“花解語”的故事所揭示的是襲人之勸,主要體現的傳統價值觀念中的“理”,而“玉生香”的故事所表現的是黛玉對寶玉感化的“情”。關於第一點,筆者在拙文《【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情”與“理”的較量——從襲人勸寶玉至寶玉“懸崖撤手”》中,也是從“理”與“情”的視角來闡釋的。因這兩個故事相關聯,今再寫一文,對這個問題作進一步的闡釋,權作是前篇的姊妹篇吧。筆者通過分析,企圖對小說的主題一個淺性的思考。

家族的興衰,曾經的錦衣玉食,似乎一夜之間成為一場夢。人生的變幻無常,往昔與今時,憂憤及悔恨之情湧上心頭。“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又說:

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奈何之日也!當此時,則自欲將已往所賴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兄規訓之德,已致今日一事無成、半生潦倒之罪。

曹雪芹生活和寫作的年代,或許他心存困惑和痛苦,或許他在思考著人生的合理性和出路,或許他對傳統的價值道德心存懷疑。因此,才有了《好了歌》,才有了給我們留下廣闊思考空間的《紅樓夢》。

對於《紅樓夢》的主題,歷來見仁見智,莫衷一是。在第一回中,曹雪芹開宗明義地寫著“大旨談情”。研究者對這句話的理解歧見紛呈。筆者以為,《紅樓夢》的主題不是單一的,其中之一就是“大旨談情”。面對現實中的道德崩壞和欠缺,才確立自己以“情”為本體的精神世界。其中情的形式的多樣性,可謂色彩紛呈,不但使讀者感受到審美意趣盎然,且令人深思。曹雪芹說“大旨談情”不假,其目的是用“情”作為特殊的理念,在小說中構建一個人生獨特的感受世界。這個理念的承載者就是賈寶玉。賈寶玉不管是從年齡和生理上看,都是處於懵懂天真的人生階段。但是,警幻仙姑對他褒揚有加,說他聰明穎慧。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把讀書取功名的人譏為“祿蠹”,還毀僧謗道。這些看似可笑的“孩子話”,令人覺得匪夷所思,然而,它卻對小說主題的顯示起到強化的作用。它表明了曹雪芹以女兒之情作“情”的核心內容之一的獨特的世界觀,與傳統中的以功名利祿為人生目標的價值觀形成對立。並以這些不被世人所理解的“孩子話”作為敘事的獨特話語方式,把賈寶玉的人物形象突顯得更加鮮明活潑。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从“花解语”到“玉生香”:由“理”到“情”的回归

在“花解語”的情節中,襲人別具心思,情思懇切,話語款款,苦口婆心。她勸賈寶玉改掉三大毛病,即不得說那些關於變灰變煙死亡的“呆話”;認真讀書,不得把讀書上進的人譏為“祿蠹”,不得毀僧謗道;不得調脂弄粉,吃女孩兒嘴上的胭脂,改掉愛紅的毛病。這些千奇百怪的毛病,賈寶玉是用至奇至妙的小兒淘氣的言行表現出來的。然而,卻天真無邪,如水一樣清澈。但是在世人眼中,它是呆話蠢話,表現為一種病態和不近人情。當一聽到襲人說如果依了這幾件,把這些毛病都改了,自己再也不出去了,賈寶玉就連忙都答應了。

寶玉當然並沒有真心答應和改掉,而是出於“情”才暫時答應下的。因為,他喜聚不喜散。生怕哪天像襲人一樣的這些女兒們變得“無情無義”,離他而去,所以才滿口答應。他的“情不情”使他的情性顯得不成熟,對世俗所認同的一些價值和生存意義沒有任何的責任和擔當。然而,這卻是他的心裡話。襲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而寶玉卻不加深思地答應下來。明知自己做不到,也不可能做得到,他為了自己心中堅守的“情”,就是變灰變煙都無所畏懼,何況應付襲人這樣的情理之勸?襲人喜勸而寶玉惡勸,他為了與大家在一起,不得不聽從。他關心的不是讀書、功名、利祿等現實問題,他關心的是兒女之情,能長久地與大家相聚,就心滿意足了。正如尤氏說他的“一點後事都不慮”,世人笑他是“無事忙”,他卻笑世人爭名奪利是“混鬧”。兩種不同的生存狀態,使寶玉與世人隔起了一道牆,即使大家生活在一起,彼此之間也形如陌路。

寶玉對襲人之勸,當時信誓旦旦,甚至為表示自己的決心,滿口裡說不但三件,就是三百件也依。可是,第二天早上起床,已把襲人的話早就拋到爪哇國去了。襲人之勸是一個道德理性的約束,寶玉之所以聽不進去,是因為他心中仍存在著以情為中心的焦慮和不安。因此,等他到了瀟湘館,與黛玉說說笑笑時,他的心又投入了另一個世界:情的世界。

他一腳踏進瀟湘館,黛玉就發現他左腮上有一鈕釦大小的胭脂膏,黛玉一問才知是剛才寶玉替女兒們淘胭脂留下的。黛玉也勸他不要幹這些事,怕被舅舅(賈政)發現,又惹得大家不好受。寶玉對黛玉的話無心聽進去,被一股幽香吸引住,全身心沉浸在瀟湘館一片旖旎柔情之中。接著,他為黛玉解困,繪聲繪色地講了一個“耗子精”的故事,兩個人度過了一個心恬意洽的下午。這使得寶玉完全沐浴於情的愛河之中。在這裡,沒有襲人的絮叨和脅迫,無拘無束。每一縷清香都是那樣令寶玉心曠神怡。

這一節叫做“意綿綿靜日玉生香”。按脂批透露,在曹雪芹的原著中,末回有一個“情榜”,以“情”作評語,為十二釵作定評,如寶玉是“情不情”,黛玉是“情情”。這體現了“大旨談情”的小說主旨。而整部小說是寫以寶玉、黛玉和寶釵三人情感悲劇為中心的“情”的悲歌。寶玉和黛玉的“木石前盟”之情,是以“還淚”神話的預設為前提的。它與寶玉和寶釵的“金玉良緣”相對立。寶玉與黛玉之情是小說兒女情中的一種,從本質而言,這樣的情是建立在超現實的理想之上的。相對而言,寶玉與寶釵之情是小說中世俗之情的一種,從本質來說,是以物質為條件的倫理之情,與襲人之勸,同屬於現實傳統道德的範疇。這兩種情的並存和對立,是基於不同的價值理念和思想追求的。在寶玉的成長曆程中,我們不難看出,他是以“情”的特殊理念來感受人生和生活的。因此,以他與黛玉的“木石前盟”之情為中心的女兒之情,正在不斷地把他引到離經叛道的情的道路上。這就是第五回中寶玉夢遊太虛幻境,警幻仙姑勸他不單為閨閣增光,要免受世人訕笑和被棄於世道,須改悟前情而委身於經濟仕途。然而,不管襲人和寶釵基於“理”的勸說,還是其父賈政的棍棒相加,都無濟於事。相反,黛玉的“情情”加快了他“情悟”的步伐,與世情世理走得越來越遠。從“花解語”的同化之勸到“玉生香”的溫情感化,是寶玉在“理”與“情”之間的掙扎與迴歸。襲人之勸與黛玉之化,同寫於一回書中,一前一後,各自向著不同的道路發生作用。對於情而言,儘管它的迴歸相當艱難,然而,寶玉至死不渝,為“情”所忙,為“情”在所不惜。

對於“耗子精”的故事,曹雪芹寫得細膩溫馨,其筆法與寶玉和黛玉“聽曲埋花”的情節同樣感人。這些有關“情”的情節描寫,如情感的酵母,在不斷地為寶、黛之情起到催化作用。這使得寶玉的包括與黛玉之情在內的女兒之情得到滋生和發展。寶玉的心逐漸淡化了對現實的傳統價值關注,他為黛玉哭,為兒女將散之情焦慮不安。他常用一片痴情去關心和體貼她們。然而,惱恨、痴情、焦灼、困惑之情常伴隨著他。在“靜日玉生香”之後,如寶玉在第二十一回中續莊、在第二十二回中禪悟、第二十八回中對黛玉葬花的感悟等等情節中,都把寶玉受情的困惑苦惱寫得淋漓盡致。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這樣的“情問”超越於現實和歷史的時空,答案在哪裡?曹雪芹用情來為自己建立的一個全新的理念架構,就要坍塌了嗎?《枉凝眉》所唱的“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須化?”這就是以超於現實的“木石前盟”為代表的兒女之“情”的宿命?是的,註定要失敗。這是在第一回中“還淚”的神話已作了預設。在與“理”的較量中,“情”的道路是一條冒險之路。但是,明知走不通,曹雪芹仍然這樣走下去。這是寫作《紅樓夢》的必然。否則,《紅樓夢》的悲劇就無從說起。他筆下的寶玉,以純潔的“情”為屏障,阻擋來自於現實的塵囂。可是他建立的“情”只建立在超現實的意識之中,逃脫了道德判斷的存在和約束,當然不為世俗所容。所以黛玉不得不淚盡而夭亡,也只有這樣,“情”才得保潔而歸於純真。與其說是悲劇不如說是維護美的聖潔和崇高。

這就是悲劇。曹雪芹因《紅樓夢》而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偉大人物,同樣因為悲劇成就了他的偉大。

總之,從代表著“理”的“花解語”之勸到代表著“情”的“玉生香”之化,所體現的是曹雪芹對美的價值追求。而這種以“情”為內涵的美,為世俗所不容。在存在與毀滅、和解與抗爭之間,曹雪芹選擇了後者。既然,它不被這個世界所接納,寧願自我毀滅。這如石頭回歸於大荒山,是本質的迴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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