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0 “阅读行动”每周美文:乔叶、丁立梅、柴静、赵丽宏、陈荣利

乔叶:看,它多么美

他是一位兄长意义的朋友。平日因为各自忙,我和他见面不多,即使见面话也不多。但每次见到他,哪怕一个字没有,我都会觉出一种很本能的亲切和信任。只要碰到了心里搁不下的事,我都想和他说说,听听他的看法,从而得到他的宽慰、批评或者是建设性的开悟。每次都很有效,从没有使我失望。

那天也是这样。在一个会议上,我们见了面。会议间隙,我们在走廊上说话。我正纠结于一件俗事,心情不大好,便向他絮絮叨叨地倾诉起来,然后,我等待着他的回答。他却默默地看着窗外,很久。

“看,它多么美。”他终于指了指窗外。

我气急败坏地拽了他一下:“我说什么你都没听?”

他仍然指着窗外:“你看呀,它多么美。”

我看了一眼窗外,一片茫然。

“什么美?在哪里?”

“那片草坪上有一只鸟,它多好看。”

果然有一只鸟,长长的尾巴,白色的花纹,正在草坪上跳来跳去,轻盈欢悦。草坪上落着一些枯叶,有风吹过,枯叶飘动……都是寻常景象,有什么美呢?

“我等你说话呢。”我把目标又转向他。

“你说完了?”

“嗯。”

“那我也说完了。”他笑着又指了指窗外,“看,它多么美。”

我懵懂地看着他的脸,他微笑着,沉静温暖的眼神里含着一丝丝戏谑。然后,他走开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那只鸟,想着他的话,看了好一会儿。第二天,路过那片草坪,草坪上已经没有鸟了。我走过去,站在枯叶中间,还是想着他的话。忽然听到清脆的鸟鸣声,我抬头看,树上有几只鸟正从这个枝头蹦到那个枝头,只是尾巴都很短,不是昨天那只。它飞往哪里去了呢?我疑惑着,很快释然:它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那是它的自由。

蓦然回首,看着昨天我和他站立的地方。那条走廊,那条走廊所属的那栋楼,很像一个巨大的鸟笼。

忽然觉得:人人都是鸟,人所在意的万事万物都是笼子。笼子里柴米油盐,嘈嘈切切,摩肩接踵,拥挤不堪。笼子外天空辽阔,云淡风轻,山水江湖,无不可栖。但是,还是笼子里的鸟要多得多。因为出那个笼子,太不容易。——也正因此,为了避免让自己在笼子里沉溺,再沉溺,直至窒息,才更要让眼睛带着心多去笼子外散散步,告诉自己:笼子外面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

宛若他指着窗外说:“看,它多么美。”

是啊,它多么美。而且,其实很近。

丁立梅:不要碰疼她

跟一家电视台去做一档节目,是某家单位资助一贫困不幸小女孩的事。

那家单位,是在一次下乡活动中,偶然听说小女孩的故事的。小女孩三岁那年,在江上跑运输的父母,突然双双遇难,尸首都不曾找到。从此,她跟着年迈的爷爷一起过。故事很悲惨,那家单位萌发了资助小女孩生活的念头,于是捐了款,送她上学,还不时把她接到单位,让大家轮流带回家住。

这事,渐渐被宣传开来,散出温暖的色彩。关注的人自然多,小女孩因此成了媒体的焦点。

她显然很不适应这样的阵势,面对着摄像头,她低了头,一句话也不肯说。她年迈的爷爷,不住地推着她,丫头,叫人呀,叫叔叔,叫阿姨,感谢叔叔阿姨对你的关心。她仍是一声不吭,只偶尔,抬眼扫一下面前的人,那眼神里,有惊慌,有茫然。

按节目安排,有一场景,应是小女孩面对父母的遗像,作出悲伤的神情。小女孩父母的遗像被取出来,玻璃镜框里,两张年轻的脸,绽放着的百合花似的,让人动容。

小女孩却不配合,她看着父母的遗像,没有一点悲伤的意思,甚至,带着漠然。有人轻声地诱导她,琴琴,你想一想啊,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而你没有,你不难过吗?你不想他们吗?

小女孩还是很漠然。

这孩子,是不是智商有问题?有人私下嘀咕。节目一直拍不到理想的效果,任你怎么启发,小姑娘的眼睛里,就是没有悲伤。

大家把目光转向我,因为我跟孩子最容易亲近,他们想让我再去启发启发她。当时正是阳春三月,春在溪头荠菜花。我跟小女孩提出,一起去挑荠菜。小女孩高兴地答应了。

提着篮子,我们走在田野边,小女孩像换了个人似的,在我前面快乐地跳跃着,不时告诉我这叫什么草,那叫什么花。那片天地,仿佛她是它们的主人。

很快,我跟小女孩混熟了,我问她,想过爸爸妈妈吗?

为什么老要我想爸爸妈妈呢?一丝忧愁爬上小女孩的脸。

这一句问,让我发了愣,是啊,我们为什么老要让她想她的爸爸妈妈呢?她对他们,是完全没有记忆的,这应是幸事。我们想唤起的,到底是什么?不过是别样的悲伤,好满足了我们的同情。

田野里,一片祥和,花们安静地开着,草们安静地绿着。我想,小女孩也是这样的一株植物罢,风或许会吹折她的叶,雨或许会打折她的茎,但生命的顽强,会让她的伤口自己愈合。当春风又吹起的时候,她自会绿起来,她只记得当下的快乐,有什么不好?

当篮子装满荠菜的时候,小女孩告诉我,秋天的时候,还有枸杞摘的,红红的果子,可好看啦。

我望着小女孩,心里涨满感动。那一档节目终因我的坚持,被取消了。我只希望,小女孩能安静地生活在她的世界里,人们不要再去碰疼她。

柴静:用我一辈子去忘记

周末一个人去爬山,在高高的山顶,俯瞰深深的山涧,想象大河曾如何在这荒芜土地上奔涌。大片云飞过时,大地忽明忽暗。下山的时候,我脱下鞋子拎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滑下结冰的陡坡。

在孤独痛苦的青春期,是对音乐和美的敏锐感受令我缓解了绝望的情绪。我听罗大佑,黄品源,张镐哲,娃娃,高明骏,几乎每个人的歌就代表一段时间内的心灵挣扎,如蛭附骨的孤单,日复一日,毫无希望地噬咬人。只有这些歌,令一个少年可据有些微奢侈的诗意。

8年后在从长沙飞回北京的飞机上,降落前侧转弯时,流光溢彩的大地忽然倾斜过来,我的眼睛湿了,这是我曾在北方的大地上一次次凝视的天空,从未想到在远离灯火的高处俯瞰人的生存之处,会有这样难以言说的美。

今天的我,站在岁月的高处,仿佛重新看到自己的背影,凝立在北方巨大的晚霞和夺目的星空之下。

只是…… 那时的她,坐在紫云英盛开的田野之上,注视着归于寂灭的黄昏,在想些什么呢?

我不记得了,只想起她总是注视着天际线——那是她目力的极限。

直到一九九二年。奇怪,这个年份,之于我,好像是有某种气味的,我在长沙秋深的夜雾中穿过时,在北京某个暮色中的街口燃烧落叶的烟雾中匆匆走过时,在上海一个旧花园里被深夜的草木清香笼罩时……都会在一瞬间记起那一年。

就是在那一年,我和高蓉成为朋友。

其实之前有7年我们一直同班,一起跳舞,一起出板报。但直到她父母离异,搬到我家附近很久后,才熟起来,她扎柔顺马尾,面容清秀之极。

那两年我与她一样,与母亲单独生活在一起。送奶奶走时,她给我一只翡翠的戒指,那是本来要在我结婚时给我的。我陪她站着等车,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心如刀割”。

我和高蓉从来不谈这个,只是有一天晚自习,有人在教室外叫她,她始终不抬头,不肯应声。最后终于出去了,回来后伏在桌上很久,然后写一张纸条给我“是我爸”。我亦不懂安慰,只是难过着。

我们听同样的音乐,都在笔记本上抄席慕蓉的句子“我相信/爱的本质一如生命的单纯与温柔……”

我们不拖手逛街,也不说私房话。只说将来成家后,一起织毛衣说家常,看小孩子一起长大。很多时候就沉默着,听陈乐融的《月光情书》“今夜你过得好不好,月光……照完我这边的墙,又去照你那边的墙……”和着低低的海浪声,化掉十六岁的心。

同一个楼里的朋友渐渐多起来,搞笑的勇旦,飞飞,冬冬,还有爱踢球的小霍。一把吉它,几包杏梅糖,男孩子的烟。

我们有个好去处,翻过矮墙往右一拐,是个废弃的旧楼,楼梯扶手早朽掉,楼前空地上长满荒草,春天会有大丛紫云英和细碎的蓝色小蝴蝶。

夏天我们就坐在楼梯上吃红豆冰,有时雨晴,下午的阳光破云而出,把院子染得一地金黄,人在那样的颜色里坐着,呼吸有些困难。

每天翻过操场矮墙回家时,满天红霞,我都不明白让我微笑的是什么,要在此之后很多年,才能重新明白,能放弃狭隘的一己之私,予人以温厚亲爱的情义,是幸福的唯一来源。

她此时正沉浸于爱情,和冬冬。那个有书卷气的男孩子。

冬冬比我们高一届,很快考上大学出去了,她不能忍受一个人沉浸在回忆中,于是退学,去一家很远的税务所上班,在信中她坦白写道:“我终生愿寄居于这小城,不作其它幻想。”

留下我一人,走在下了晚自习的夜里,那样凉的月光,就像走在深水里一样。

高三了,功课压力紧张,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再那样看书,听音乐了。我已经不大去上课了,一个人走,路太长了。

有一天傍晚停电,我翻出旧磁带听。

在黄昏稠紫的暮色里,郑智化唱“突然忘了挥别的手,含着笑的两行泪,像一个绝望的孩子,独自站在悬崖边........ ”

不明所以地,我浑身抖颤。眼泪炙热地流下面颊。

那歌叫做《用我一辈子去忘记》。

赵丽宏:独轮车

曾经在一个又一个寂静无声的夜间醒着,思绪如同浮游的雾气,不着边际地飘,不知何处是归宿。于是便努力静下神来,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谛听,期望能有一些声音飘入耳中,哪怕这声音微弱得难以捕捉,但希望能有。譬如有一管洞箫呜咽,有一把小提琴低吟,或者是一个男人用低沉的嗓音在很远的地方唱一支听不清曲词的歌,然而总是什么也听不到。只有风声在窗外忽隐忽现,依稀能想见那风是如何撞动了树叶,如何卷起地上的尘土,也想起了发生在风中的数不清的往事。

想着想着,风声就似乎发生了变化,不再那么单调,也不再那么无从捉摸。它们在我的耳中化成了音乐,时而是轻柔的小夜曲,时而是雄浑的交响乐,时而是奇妙的无伴奏合唱,旋律既熟悉又陌生。作曲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假如热爱音乐,每个人都可能是作曲家。当然,你创造的旋律也许只在你自己的内心回旋,旁人无法听见这些属于你的音乐。小时候不知音乐为何物,只知道有些声音好听,有些声音刺耳,于是总想拣那些悦耳的声音来听。

四五岁时跟大人到乡下去,农民用独轮车把我从码头送到村子里,一路上独轮车吱吱呀呀响个不停。这声音实在不怎么悦耳,像是一些老太婆尖着嗓门在那里不停地瞎叫嚷,听得人心烦。从码头到村子的路很长,耳边便不断地响着独轮车那尖厉而单调的声音。一路上有很多风景可看,忽而是一片竹林,忽而是一棵老树,忽而是一座颓败的小教堂,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的石桥,有被炊烟笼罩着的村庄。看着看着,似乎把独轮车的声音忘了,那声音逐渐和眼里掠过的故乡风景融为一体,于是再不觉得刺耳。

那时这种木制的独轮车是乡间最主要的运输工具,在公路上,在弯弯曲曲的田埂上,到处是吱呀作响的独轮车。有时候几十辆独轮车排成长龙在路上慢吞吞地行进,阵势颇为壮观。而几十辆独轮车一起发出的声响简直是惊心动魄,那些尖厉高亢的声音交织汇合在一起,像一群受着压抑的人在旷野里齐声呼叫。我无法听懂这种齐声呼叫的意义。我常常凝视着那些沉默的推车人,他们大多是一些瘦削的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笑容,车带深深地勒进他们的肩胛,汗珠在每一道肌腱上滚动。我觉得独轮车的声音就是从这些推车人的心里喊出来的。

很多年以后再回乡下,便很难见到这种独轮车了。坐着汽车驶过原野,心里居然惦记着独轮车的声音,希望能再听一听。没有了这些声音,乡村的绿树碧水中,仿佛缺少了一些东西,缺少了什么?我说不清楚。当我向乡里人打听消失了踪影的独轮车时,人们都用诧异的目光盯着我,一位开汽车的中年人反问道:“你问这干啥?”在我惶然的沉默中,发问者已笑着作自答:“它们早过时了。独轮车的时代不会再回来喽!”

我依旧惶然,只是开始为自己的背时而惭愧。怀念着这种原始落后的玩意儿,岂不背时?不过我还是又见到了独轮车。那是在一间堆放柴草杂物的小屋子里,一辆古旧的独轮车被蛀网和尘土笼罩着悬在梁上,车把已断了一根,车轮也已残缺不圆。我默默地看着它,一种亲切感油然升上心头。我仿佛看着一把被人遗弃的古琴,琴弦虽已断尽,琴身也已破裂,然而它依然是琴。只要你曾经听到过它当年发出的美妙音响,那么,即便无法再演奏,琴声依然会悄悄地在你心头旋起,这旋律,将会加倍地动人。你会用自己的思念和想象使残破喑哑的古琴复活。

而独轮车,大概是很难复活了。只是那悠长而又凄厉的声音,却再也不会从我的心中消失,它们化成了属于我的音乐,时时在我的记忆中鸣响。这音乐能把我带到童年,带回到故乡。

陈荣利:流浪的二胡

有一个精灵,漂泊如三春之水,清冷似冬夜之月;有一个精灵,惆怅如初夏细雨,幽怨似深秋桂子;有一个精灵,它注定了永远都在流浪。

它就是二胡,江南,流浪的二胡。

蒙古包、轱轳车,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注定了是马头琴的摇篮;红高粱、信天游,大风起兮云飞扬的黄土高坡天生就是唢呐的世界。

而杨柳岸、乌篷船,小桥流水绕人家的江南则永远是二胡生生不息的磁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风情孕育着一方乐器的生长,只是我们不知那当初的当初,是江南选择了二胡,还是二胡选择了江南。这样的选择费思量,难端详。

二胡之于江南,恰如杏花春雨之于江南一般的诗意和绵长。虽然高山流水,我们只见过俞伯牙的那具焦尾琴;浔阳江边,我们也只闻见白居易的那把琵琶。虽然众多的唐诗、宋词、元曲、明剧之中,我们很难听得二胡的那一声低泣,触到二胡的那一脉无奈,但是谁能说,倘无焦尾琴和琵琶,二胡就不会在江南寂寞地流浪呢?

六朝金粉、王谢侯府的秦淮,有太多的声色犬马,那不是二胡弦线上开放的花;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钱塘,有太浓的绮丽繁华,那不是二胡琴弓中跳动的律。纤道、乌篷、台门、廊棚,雨巷、石桥、茶肆、谷场,这才注定了二胡流浪的行脚。本不属于墨客骚人、显贵官宦,流浪的二胡注定只是在百姓黎民、俗子凡夫中开放的花,流淌的画;流浪的二胡天生就是贩夫走卒、商贾戏子开心时的道具,潦倒间的支撑。

我真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二胡开始在江南流浪,我只知道当如水的月色浸淫深秋桂子,稠密的细雨婆娑河边芭蕉的时候;当多情的晚风掸拂台门石桥,散漫的炊烟缭绕乡野谷场的时候,二胡的流浪便开始了。当流浪的二胡宿命地遇上了那个人,它的流浪被无端地浓缩聚集了,被无限地扩散放大了。那个叫瞎子阿炳的人,象一个巫师,二胡遇上了他,从此便再也停不下流浪的步伐。

《二泉映月》的音符如泉眼汩汩洇漫,我们知道那流浪着的该是一种无奈;《病中吟》的曲调如泪水缓缓流出,我们知道那流浪着的分明是一种悲凉;《良宵》的节拍如思念浓浓笼罩,我们知道那流浪着的更是一种彻骨的沧桑。不是二胡的流浪、音乐的流浪,那样的流浪是一个灵魂的流浪、一方土地的流浪,那样的流浪是一个时代的流浪、一个民族的流浪。

流浪的二胡总要催生众多流浪的心灵,催放众多流浪的花,瞎子阿炳便是一个极致。然而在江南,在青石小弄台门深、乌瓦粉檐廊棚长遍地市肆的江南,在春草池溏蛙鼓稠、莺雏声里碧禾浓处处乡野的江南,类似因了二胡而流浪的心灵和生命又何止阿炳呢?……

一方水土的精灵,一盈风情的血脉,器乐是一个时代一种文化的魂魄。而流浪,不只是一种悲苦和困顿、一种沧桑和无奈,更是一种忍耐和坚韧、一种奋进和抗争。它是生命另一种鲜活的姿态,这种鲜活的姿态永远都不能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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