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1 向世界展示中國戲曲的豐富可能性

【創作談】

向世界展示中國戲曲的豐富可能性

——以小劇場戲曲《椅子》《傷逝》為例

作者:沈昳麗(上海崑劇團國家一級演員,中國戲劇梅花獎獲得者)

說到小劇場戲曲,我首先會想到小劇場戲劇。我們以往獲悉的小劇場戲劇樣貌是歐洲戲劇的黑匣子,那小劇場戲曲會是什麼呢?

向世界展示中國戲曲的豐富可能性

崑劇《椅子》劇照。 資料照片

一般來說,對傳統戲曲的定義是歌舞演故事,在歌舞聲中,敘述故事、扮演角色、表達情感。我想象著小劇場戲曲的雛形可能是從比黑匣子更小的小舞臺——紅氍毹、勾欄瓦舍、亭臺樓閣,或廳堂開始,不自覺地成長起來。這樣算起,可能小劇場戲曲的歷史也很悠久。

小劇場戲曲首先不是大戲的縮小版,也不是獨幕劇或某個摺子戲,尤其不是中國戲曲現成的一桌二椅式的敷演。誠然,中國戲曲早期的表演貌似已是天然的小劇場演出,但這樣只是“小的劇場”的演出,它並不是現當代意義的小劇場戲劇。小劇場戲曲不應只是物理空間的縮小,而更應該關照人類心靈空間的開掘與釋放。相對於漢賦,唐人的五言絕句就是“小劇場”。小劇場是針尖上的七層寶塔,是壺中乾坤,是須彌山納於芥子,心間方寸是最小也是最大的劇場。而崑劇天賦異稟,天生具備闡發心曲、顯現心象的優勢基因,所以,我堅信經典崑劇與現代小劇場雖然貌似不搭界,實則暗合冥契。只是,通道、關竅、那一層薄薄的窗戶紙在哪裡?

就傳統而言,可能小劇場戲曲有很好的根基。比如55折的《牡丹亭》可以拆成55個小劇場戲曲的戲,摺子戲等都有相對獨立的一面。照這樣鋪排,小劇場戲曲會很豐富,可我們現在要的到底是什麼?也許並不是單純的傳統戲搬演,我們還想發出自己的認知理解,想要有自己的表達,很自然地,我們就會讓小劇場戲曲的走向向西方戲劇黑匣子小劇場看齊。而思維方式的不同,讓我們的戲劇表達與西方劇場存在很大差異。

小劇場戲曲的平臺搭建給了戲曲人自覺孵化作品、探索實踐戲劇理想的空間。其實我不輕易去碰,不願意我唱一段崑曲,別人來一段,合在一起就變成所謂的跨界實驗演出,那樣是對傳統的不尊重,我們要嘗試必須有感而發,有體驗在裡面,戲曲的生命力就在一呼一吸之間。

在實驗戲劇的創作領域,我對親身經歷的作品都極富創作熱情。其中有兩部實驗崑劇,一部是將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魯迅的《傷逝》首次搬上了崑劇舞臺,一部是根據法國戲劇家尤內斯庫的同名荒誕派名作改編的實驗崑劇《椅子》。我們帶著這兩部戲參加了亞洲導演節、上海小劇場戲曲節、全國小劇場戲劇優秀劇目展演、俄羅斯金蘿蔔戲劇節、阿爾巴尼亞SKAPA國際戲劇節等國內外的藝術節,和東西方觀眾一起探討。受日本戲劇家鈴木忠志的邀請和中國戲劇家協會的委託,我們創排了《椅子》,並赴日本利賀首演,跟亞洲很多國家的團隊演同一個作品,大家不去改原先的故事,就看每個團隊如何去演。我們臺上是一男一女兩個演員,我本行是閨門旦,但在這個作品裡演一個95歲的老太太。排的時候我們就在想肯定會有很多傳統的捍衛者來說我們離經叛道,結果並沒有,我們在國內外演了很多場,得到了很多專家和觀眾們的認可。通過小劇場戲曲的實驗創作,中國戲曲特別是崑劇的承載力和創造力再一次凸顯在世界舞臺上。

《傷逝》和《椅子》這兩部作品的創作,有東西方的文學襯著,傳達表現的方式有微妙的差異。《傷逝》是一個現當代文學作品,對於這個東方文學的小劇場改編,我們沒有用傳統的戲曲裝扮,而是用了相對接近現代人的面貌來詮釋。尤內斯庫的《椅子》是完全西式思維邏輯的戲劇作品,搬到小劇場戲曲的舞臺上,劇的精神內核那一部分本身就有,但在表現作品面貌的時候,我們用了傳統的水袖、一桌二椅等識別度最高的戲曲裝扮和舞臺呈現。當然之後也因場地的改變,我們開發出不全扮戲的“素顏”版,還有更加簡練的近乎排練裝扮的版本,還有近期在“進博會”演出時美美與共的“法式”特別版,這樣《椅子》一共有了不下四個版本。都是很鮮明甚至割裂的程式化表現方式,非常有趣。

我們不擔心《傷逝》用了貼近現代人模樣的呈現,是因為有傳統的唱唸做表在裡頭,我們需要花更多工夫去提煉其文學作品的思想,故事性很完整的時候,在小劇場的表現上,內在精神就顯得更重要。尤內斯庫《椅子》的故事敘述表面看似十分瑣碎凌亂,甚至是故意打亂故事邏輯的,而內裡卻傳達了對於人生在世所為何求的生命思考,它討論的不是日常,而是人生的終極意義。兩個作品著力點不同,用何種方式呈現態度自然有所區分。我們用崑曲一桌二椅的形式演《椅子》,是一個貌似懸遠而其實直接的對應,因為共通的“假定性”。我們想嘗試——沒有崑劇不能演的戲。就像在尤內斯庫、貝克特們的筆下,沒有人類荒謬妄誕的處境是不能被描摹與搬演的。

小劇場戲曲不在於舞臺的大小,它內在精神的空間是無限大的。通過一個個作品,我還是會繼續去尋找小劇場戲曲的方向。如果有人說找到了我們中國的小劇場戲曲就是什麼樣的,那我也很樂意聆聽和觀賞。可是我希望永遠找不到,我希望它永遠可以變幻,一旦固定,也許它的生命力就終結了。我會跟致力於小劇場戲曲開墾發掘的同道者們一起,再去通過作品尤其是小劇場作品,來不斷進行反思、提問和回答。

人總是要走一走停一停的,停下來就是考慮再出發的時候,這個點可以是在家裡、課堂上、咖啡店,可以是朋友聚會等場合,但還有一個地方請不要忽略,那就是劇場。通過演出,我們再討論、再出發。如果大家都自覺地有這樣認知的話,不僅是小劇場戲曲,甚至整個舞臺文學作品都會有觀眾和志同道合的人。善於思考和懂得聆聽,是喜歡看戲、文藝愛好者們的必備法寶。

我一直這樣覺得,完美的舞臺演出是演者與觀者共同完成的。《椅子》從日本首演到俄羅斯、阿爾巴尼亞、京滬漢等地巡演,走到第四年如今仍有邀約,一路上我們收穫頗多,每次演出都在不斷精進成長。印象最深的是在阿爾巴尼亞,我們演到一半突然停電了,全場漆黑,於是我跟搭檔即興表演起來——“啊,老老,怎麼無有光了?”“我看不見了!我們把椅兒搬到臺前一些吧……”忽然,觀眾席透出一道微弱的亮光,原來是觀眾自發拿出手機打開手電為我們打光,舞臺上的表演瞬間轉換成了演員與觀眾即興隨機的互動,不多時臺下又出現了一束光,接著又亮了第三束、第四束……那一刻,在阿爾巴尼亞地拉那藝術學院的黑匣子裡,我們在那明似星眸的光照下繼續演出……我就想到劇中的一句唸白“那燈火闌珊處,便是故鄉!”——吾心安處是故鄉。

這一場戲,這一場“夢”銘刻感動,也使我們真正在創作實踐中,感受到了小劇場戲曲的真正魅力,它不僅是物理空間的概念,更多的是心靈空間的開拓和釋放,是創作者與觀者共同創造的無限能量。

《傷逝》首演時,我和同伴以青春之身和高漲的熱情開啟了崑曲的小劇場戲曲探索;當《椅子》飛遍大半個地球,我們已入不惑之年,對自身進行實驗的同時,也在不斷向崑曲汲取靈感和營養,向世界展示中國戲曲的豐富可能性。用中國戲曲的方法應該是可以發展現代戲劇的,西方的戲劇家們一直在實驗探究,我們自己有什麼理由不樂於嘗試呢?反過來,參與當代實驗劇場,藉助一點一滴的新鮮變化和異次元體會,也是對自身傳統本質的重新認知,打開“自我”,是為了不斷更新和升級後的迴歸。

《光明日報》( 2020年03月01日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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