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8 《樂府補題》中的故國哀思:音樂之外的社會意義與詞體獨立的關捩

前言

開宗明義的講,如今我們所稱的“宋詞”其實並不算是純粹獨立的文學體裁。自從王國維總結並將前人之“一代有一代文學

”的論點發揚光大後,唐詩宋詞元曲似乎都並列成為古典文體的代表----------然則這種說法其實是不大公允、甚至是有所偏頗的。為何?在王氏的論點中,其實尚有一段後文,即“獨元人之曲,為時既近,託體稍卑,故兩朝史志與《四庫》集部,均不著於錄;後世儒碩,皆鄙棄不復道。”(《宋元戲曲史》)


《樂府補題》中的故國哀思:音樂之外的社會意義與詞體獨立的關捩


之所以元曲為後世儒碩所鄙棄,很大程度上便是因為它本質上是音樂文學,倘若捨去音樂關係後,並沒有被於賦予獨特的社會意義與社會功能。同為音樂文學的詞,其實也有與元曲一樣的窘境,但所幸的是,詞在宋代雖然也是託體稍卑,但卻因為南北宋的環境,被賦予了音樂性之外的、屬於文學的獨特功能--------即宋末詞詠物中所寄託的故國哀思。本文即以尚存的宋末應社詞集《樂府補題》為“基點”,談談宋詞從音樂文學到詞體獨立的發展。



北宋詞------音樂性大於文學性的“歌辭”

宋詞的“起源”到並沒有楊慎在《詞品·序》說的那麼久遠。《詞品·序》中稱詞與詩是:“詩詞同工而異曲,共源而分派”,非也。雖然《寒夜怨》,《寒夜怨》等曲子六朝已經有,但與唐五代詞、宋詞的音樂卻並不是在一個體系之內--------我們再說明白些,如今的歌詞與古人的歌詞,雖然都是照曲填詞,但顯然是不能當成同一種體裁吧?既如此,宋詞(或者說是今曲子),是從音樂脫化而來,那麼它最初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就曲而歌。


《樂府補題》中的故國哀思:音樂之外的社會意義與詞體獨立的關捩


北宋初期的詞壇直接承接的便是五代詞,那麼我們看五代《花間集》的序是怎麼講的:“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嬌嬈之態”,歐陽炯寫的文辭典麗,然則說白了就是文人在宴席上用來“遣興娛賓”的(這也是為何北宋文人多號小令的原因)。如北宋晏殊的《浣溪沙》詞中有句雲:“酒筵歌席莫辭頻”;歐陽修《鼓笛慢》詞則有云:“舞態歌闌,困偎香臉,酒紅微帶。便直饒、更有丹青妙手,應難寫、天然態”------凡此種種,大不勝枚舉。


《樂府補題》中的故國哀思:音樂之外的社會意義與詞體獨立的關捩

小令尚是音樂娛樂性大於文學性,而經過柳永的發展,雖然完成了從小令到長調慢詞的轉變,但文人階層對於詞的認知仍沒有太大的變化,且柳永這種對詞體的改制仍是以音樂性為基礎。《宋史·樂志》雲:“宋初置教坊,得江南樂,已汰其坐部不用。自後因舊曲創新聲,轉加流麗。”-----這是表明了當時音樂體系發生了變化,而《避暑錄話》則記載了柳永作長調的方式,其雲:“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於世”。據此,詞體這種隨著音樂關係轉移而嬗變的特質,就是音樂文學的特質,也就是詞體並非獨立文學體裁的佐證。


《樂府補題》中的故國哀思:音樂之外的社會意義與詞體獨立的關捩


值得一提的是,在絕大多數人把詞當成“音樂文學”的同時,卻又有一些文人突破了這種藩籬,在宋初則有范仲淹之《漁家傲》、潘閬之《憶餘杭》等蒼涼、高峻的“非主流”作,在神宗則有蘇軾《大江東去》等別具一格的詞作,我們今天來看這些詞作,自然會認為他們是創新、是超前的--------在當時的主流中卻並不是如此:歐陽修謔范仲淹詞是“窮塞主詞”,而到了蘇軾,雖然多了不少幫襯,但“不葺音律”,“非當行本色”仍是蘇軾詞的普遍評價。

故而,“詞為音樂文學”的認識是為大趨勢,中間即便有如范仲淹、蘇軾等“小浪花”,卻也掀不開,或者是沒找到明確的方向去掀開“音樂”施加於詞上的束縛------換而言之,北宋詞在整體上來評判,就是音樂性大於文學性的“歌辭”。




詞體獨立的依仗:《樂府補題》中的故國哀思與社會意義

那麼,詞如果捨去了音樂性,它存在的價值是什麼呢?談詩,很多朋友都會脫口而出“詩言志”,而稍微對古典文學略有涉獵的朋友,可能還會引用《論語》中談到的“詩以興觀群怨”又或者是“風雅頌賦比興”等詩家六義,詞卻沒有詩的這些特質-------與其說沒有,倒不如是詩因發祥的時間太久,已經包含了幾乎所有的社會功能,因此很多文人都將作詩作詞分開而論,極少數、或是沒有文人會去思考詞的“文學意義”。


《樂府補題》中的故國哀思:音樂之外的社會意義與詞體獨立的關捩


所幸,仍是所幸,所幸的是在詞體流傳欲深,體裁越完備的時候,社會環境發生驟變。自宋代衣冠南渡,“金甌”既之乍缺,“左衽”更以堪羞,尤其是在動盪的時序下,詞人如姜夔、吳文英、張炎等人紛紛零落江湖,僅是出入達官豪戶之家,得以資捐度日,他們在作詞作曲時,便會無意識的將這種心情、這種感受浸潤進去----------而這種承載了“故國哀思”或者“亡國哀思”的詞作,便是詞體在後世賴之以獨立的關鍵,尤其是在宋末年間,詞人們更是有意識的結社集詠物,寓“以文會友”之意;而以詠物詞聊抒亡國之哀思。


《樂府補題》中的故國哀思:音樂之外的社會意義與詞體獨立的關捩


當然,宋末這幫雅詞詞人,真有發感切膚者實少,故賙濟雲:“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歌,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社”(《介存齋論詞雜著》),甚至於說宋末詞人大部分結社詠物詞都沒什麼特別大的意思,然只要是存在了主動意識的追求詞在音樂之外的社會意義,即便是少,也是需要極其注意的。末應社之詞佚失不少,今只餘《樂府補題》一卷,按《四庫提要》之記載,此卷“皆宋末遺民唱和之作”,作者十四人,共五詠三十七首,其中所詠如龍涎香、白蓮、蓴、蟹、蟬等物皆多有寓意,並非如北宋詞以描摹物態為能事者。我們以《樂府補題》之蟬詠為例,足可見說一二。


《樂府補題》中的故國哀思:音樂之外的社會意義與詞體獨立的關捩


王沂孫《齊天樂·餘閒書院擬賦蟬》詞有云:“綠槐千樹西窗悄,厭厭晝眠驚起。飲露身輕,吟風翅薄,半剪冰綃誰寄。淒涼倦耳,謾重拂琴絲,怕尋冠珥。短夢深宮,向人猶自訴憔悴。○ 殘紅收盡過雨,晚來頻斷續,都是秋意。病葉難留,纖柯易老,空憶斜陽身世。窗明月碎。甚已絕餘音,尚遺枯蛻。鬢影參差,斷魂青鏡裡。”

中仙的這首詠蟬詞允推名作,歷來頗多讚譽,其中評的最多的便是“寄託故國哀思”,我們看這首詠蟬詞,以蟬鳴為線索,上片以蟬驚起筆,飲露句寫的是蟬也是人,而冰綃則自與高潔,有駱賓王詩“誰為表予心”之意;詞下片所選擇的意象也非常有深意,如“斜陽身世”、“窗明月碎”等處都隱透著者“衰末”、“殘缺”的讀感,所反映的也是在故國將亡後的絕望、困惑。張惠言《詞選》說“碧山詠物諸篇,並有君國之憂,此喜君有恢復之志,而惜無賢臣也

”,雖然刻鑿,但也不是無的放矢。這種例子在《樂府補提》中很多,如呂同老《齊天樂·蟹》中之“更誰憐、草泥蹤跡。但將身世,浮沈醉鄉,舊遊休憶”;《水龍吟·白蓮》之“只愁回首,冰簾半掩,明璫亂墜”等等都是殊有寓意。

如《樂府補題》這種以詠物而寄託、寓意的應社題詞之時,便是兩宋之內,詞學舍去音樂關係之外,最具社會意義之時。




結言

然則,詞從北宋遣興娛賓的音樂性,到宋末詠物寄託的文學性,其實仍未曾完成文學的獨立性,甚至在雅詞體系的創作中,意象、句法的使用更加狹隘和重複,周密《齊天樂》詞上結是寫作“傷情念別,是幾度斜陽,幾回殘月”;而陳恕可則寫作“琴絲宛轉,弄幾回新聲,幾番悽惋”還有王沂孫詞之“江湖興,昨夜西風又起”、王易簡之“功名夢,消得西風一度

”,莫不如是。

總而言之,以宋末《樂府補題》為代表的詠物詞所體現出來的“比興”、“寄託”,卻實是後世清代常州以詞體獨立的依仗,但轉圜於雅正圭臬下的宋末詞,終究是衰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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