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便來到了容妃居住的綺影宮。不似其他宮殿的精工華美，這座綺影宮竟是樸質無華，既無雕樑畫棟，又無粉妝玉砌。宮人也不多，零零散散的幾個，衣著皆是素色的粗布麻衣，普通到甚至比不上尋常百姓家。
徑直步入前殿，只有兩個小宮女在忙著打掃，我百無聊賴地四下張望，卻看到側殿的珠簾下端坐著一位白衣女子，手持書卷看得入神。我不禁挪步上前，洛兒試探性地問，“這位姐姐，我家主子是新入宮的舞妃，特來拜見容妃娘娘。煩請姐姐通稟……”
那女子緩緩抬起頭，稍有訝異地看我們幾眼，才起身走出珠簾，“你們口中的容妃……正是我。”
我心下一緊，手心不自覺地冒出細密的汗珠，慌忙賠罪，“夕顏失禮了……”
“妹妹快別這樣說，”她扶起剛要屈身行禮的我，“姐妹之間，哪有什麼失禮不失禮的。”
我這才細細端詳她:芙蓉如面，細柳如眉，香肌玉膚，婀娜蹁躚。只是略施粉黛，就已華如桃李，美撼凡塵。一身純白色罩紗長裙，嫋娜飄逸，更如仙子下凡，恍入幻境。此等絕色，連我都有幾分豔羨。她卻反倒誇讚我，“‘有女妖且麗，裴回湘水湄。水湄蘭杜芳，採之將寄誰。 瓠犀發皓齒，雙蛾顰翠眉。紅臉如開蓮，素膚若凝脂。’我想天底下的女子中也只有妹妹當得起這詩裡所寫的美貌吧。”
“姐姐謬讚了。”這容妃果然是飽讀詩書，句句用典，那首詩的最後還有幾句，“綽約多逸態，輕盈不自持。嘗矜絕代色，復恃傾城姿。”她明著似是在誇我貌美，暗裡卻是在提醒我莫要因此而趾高氣揚，不可一世。“承蒙姐姐抬愛，夕顏自當謹言慎行，步步為矩，不敢汙了姐姐對夕顏的期許。”
她微微點頭，倏而又轉為冷冷的一張臉，“妹妹知書達禮，才學兼備，再加上這天賜的絕代風華，我見猶憐。本是空谷佳人，絕世獨立，如今卻誤落凡塵，委身宮中，可惜，可嘆！”
我心裡猛地一顫，這容妃冰清玉潔，清麗脫俗，竟不像是宮中人，倒像是跌落凡間的仙子，不染纖塵。若不是重任在身，我倒是真心想交她這個朋友。
“娘娘，”洛兒這一聲，及時地打破了冷寂的氣氛，“這是我家主子特意帶來的一套藍田玉碗，請您笑納。”
好一個洛兒，我讚賞地點點頭，接過錦盒遞予容妃的貼身宮女，“這是家父征戰西北時繳獲的戰利品，是上等美玉，又由能工巧匠精雕細琢，堪稱傳世之寶。今日獻於姐姐，還望姐姐莫要嫌棄。”
“戰利品？這沾染了血腥的物件，再貴重我也不能收。妹妹，你的美意我心領了，這玉碗還是……”她竟然直截了當地拒絕了我，實是意料之外。
“娘娘，可是……”一旁的紫煙急急地插話，還想要勸容妃改變心意，可我明白此刻說什麼都是徒勞。容妃姐姐清高自潔，又豈是這小小的藍田玉能打動的。
“紫煙，不得無禮。”我呵斥她退下，“既然姐姐不忍眼見這些沾了血的不吉之物，妹妹也不好強求，是妹妹唐突了。那……妹妹先告辭了，改日再來拜見姐姐。”
“楚玉，”她吩咐貼身宮女送我離開，自己則佇立原地，目送我遠去。微風拂動紗簾，撩起她的衣襬，青紗白衣彷彿融為一體，亦真亦幻。
回寢宮的路上，我沉默不語。洛兒試探性地問我，“主子，是因為方才容妃的事不悅嗎？其實……”她以為我還在生氣，正想寬慰我，我卻淡然一笑，“我倒是很喜歡容妃姐姐的個性，似這般至純至真的奇女子，民間尚屬難得，更何況是在這勾心鬥角風雲詭詐的王宮。如果可以，我們也許真能做對姐妹。”
“可是……主子，容妃娘娘已經失寵多年，即使是和她攀上了關係，又有多少用處呢？”紫煙忍不住開口。
“哦？是嗎？”我沉吟片刻，“紫煙，你入宮幾年了？”
“回主子，奴婢十二歲入宮，至今已經兩年了。”
這樣算來，她只比我小三歲。兩年的光陰雖不長，也應該對宮中事略知一二吧。“紫煙，容妃的事，你知道多少？說來聽聽。”
“是。”紫煙頓了一頓，稍作思量，“這容妃娘娘本是草莽出身，雖出落得如花似玉嫋娜亭亭，卻也無緣得見天顏。偏偏在七年前她竟被長安令收為義女，養在府內悉心調教，與親生女兒無二。坊間均傳她其實就是長安令的私生女，流落民間，直到正室夫人病逝才敢接回府中，只是礙於顏面才對外宣稱是收了個義女…… ”
原來這容妃的身世竟與我相似，同是天涯淪落人，只不過長安令沒有父帥那樣的氣魄，敢向天下人公佈私生女兒的身份。這樣說來，我還算是幸運的了。紫煙見我不作聲，這才恍悟說錯了話，趕緊掩住了口。我心裡雖不是滋味，卻也勉強擠出個笑容，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紫煙這才壯起膽子，接著說，“兩年前，王爺早已到了適婚的年齡，內官不敢懈怠，便在民間徵選尚未出閣的女子。容貌端莊又有好身家的就做了妃嬪，再不濟的也成了美人才人，像奴婢這樣的布衣出身就只能做小小的宮女，服侍那些小主們。”她說著說著，漸漸有了些委屈與憤懣，畢竟是與容妃同時備選的，如今的地位卻是天壤之別。只是當著我的面，不好發作。也難怪，若論相貌，紫煙也算是上品，只可惜她沒有做長安令的義父，更沒有權傾朝野的爹爹，無權無勢，誰又會在乎這麼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女子。想到此，我漸漸明白了中山王納我為妃的動機，也許正是為了籠絡父帥鞏固自己的江山吧。而父帥巧妙安排我與中山王的相遇相識，也不過是為了博得他的信任以便日後的一步步謀劃。呵，各得其所，虧的只是我這個傀儡罷了。
“起初，容主子很得王爺寵愛，即使還只是容嬪，”我的思緒被迫拽回現實，靜靜地聽著，“那時雖然已有被立為夫人的淑妃娘娘，還有其他幾個饒有姿色的寵姬，可是王爺獨寵她一個，使得淑妃娘娘甚至王太后都無可奈何。王爺幾乎夜夜宿於容嬪的臥房內，時不時還會賞賜些名貴的珠寶首飾，只為了博她一笑。不久，便冊封她為容妃，位在三夫人之列。可是……”紫煙稍作停頓，“可是，自從被封為妃，王爺竟逐漸冷落了她，反倒與淑妃娘娘重拾舊愛，對新納的玉嬪也是倍加呵護。綺影宮的門庭冷落已成常景，宮人們甚至都不願被分到那裡作差。細細算來，容妃得寵的時間也不過三個月……”
三個月，我暗暗思量，一個女子最美的韶光難道只這區區三個月麼？真不知，她一夕飛上枝頭變作鳳凰究竟是喜還是悲。若依舊做那個平凡的小女子，或許可以遇到個如意郎君，厭厭良人，秩秩德音。可是，我呢？我如今走的不正是她的老路嗎？不，我的下場也許會比她更孤苦，更悽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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