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8 故事:父親一輩子不能說話了

苗文金

父親不能說話了。我從車上跳下,他早已等在路邊。他翕張著嘴唇未發出聲音,便默然接過我手中的包裹,比劃著手勢叫我走。這次從部隊回來,我感覺父親又老了許多,看著他失望的表情,我的心如針挑刀挖一般。父親這一輩子都不能說話了……

2007年8月初,正在連隊採風的我,忽然聽說父親得了喉癌,腦袋“轟”地就大了,只覺天旋地轉,淚水奪眶而出。年近古稀的父親,剛操辦完6個子女的婚嫁,就像從田裡剛歸回的老黃牛還未卸下身上的鞍套,上天就給他開了個大玩笑。父親在清貧的生活煎熬中把子女辛苦拉扯大,還沒舔一下生活甘味,時間的車輪就想甩掉他,這是多麼悽慘可悲的事情啊!我為父親抱屈,憤恨老天不公。

從部隊趕回家,哥哥姐姐們正等候著我歸來開家庭緊急會議。哥哥和姐姐主張結婚不到6個月的我與父母分開家,另起爐灶。我突然覺得我如同一個正在吃奶的孩子,被狠心的母親突然斷掉了奶一樣。我飽嘗著焦渴、無望和被行將拋棄的痛苦。恍惚剛學走路的我在父親攜扶下,忽然說:“你自己走吧!”不由分說丟開我的手……我恐懼的躊躇不敢向前。我不知是為父親的不幸難過,還是為人生道路迷茫而愁苦,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再次淌下來。哥和姐也陪著流淚,彷彿父親已離開這個世界似的。二哥坦誠地說:“金,你結婚就算成家了,今後自個兒擔子自已擔。有難處我們都會幫襯著你。”生活就這麼令人猝不及防,一句話就讓我失去了父親這根有力的“柺杖”,使我陷入生活的彷徨和渺茫中。父親好像意識到什麼,單獨與我進行了談話。父親洪亮的嗓音變得沙啞,說話含糊不清。他說話很費勁,臉都憋紅了。他說:“不管生活有多難,只要我還有口氣,我就能幫襯你。都怪我得了個孬病……其實我最不放心的是你……”說著老淚縱橫。從記事以來,我從未見父親哭過,就連爺爺去世的時候父親也未掉一滴眼淚。但父親的“孝”名在村裡遠播四鄰。他曾教導我們:老人在世的時候一定要把孝心盡到,不要等到人死了再去鬼哭狼嚎,那就沒啥意義了。我想這就是父親不哭的原因吧。“你剛結婚手頭緊,這次我治病要分攤不少錢。你若湊不足錢,我可以去想辦法。”父親的話使我潸然而下。父親啊!您心裡總惦記著自己的兒子,怎麼唯獨沒有自己呢?

故事:父親一輩子不能說話了

窗外悽風苦雨透進絲絲的涼意,大家心頭都籠罩著無限的淒涼。萬家團圓的中秋節,我們卻相聚在醫院的手術門口,祈禱著父親能平安無事。焦急的等待把時間拖延得無限漫長。大哥和三哥腳下已堆滿菸頭,二哥唉聲嘆氣直撓頭,大姐和二姐相擁而泣,而我在走廊裡踱來踱去,思緒紛飛,又想起往事。

父親是個淳樸善良的人。記得小時候,家裡飼養著一匹騾子。這匹騾子跟著父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父親把它當作人一樣看待讓它吃糧喝粥。同行都嘲笑他說:“人都沒糧吃,你倒讓它吃上了。”父親充耳不聞,依然如故。當時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後來被父親痛打一頓才明白。有一天,父親無活兒賦閒在家。我趁他不注意,偷偷把牲口牽到大路上遛馬玩耍。正當我玩得歡心時,父親風風火火地跑來,一把從騾背上揪下我,順勢就是一腳,指著熱汗直淌的騾子對我說:“兔崽子,你怎麼不知心痛東西呢?沒有它死去活來的拉車,你去喝西北風吧?”不管哭天抹淚的我,牽著騾子走了。自此我好像變得懂事了,一有時間就給騾子割青草吃。看著騾子歡快的吃相,父親笑了。隨著日久天長,騾子老得拉不動車了。有人說賣給屠殺場算了。父親於心不忍:它累死累活地幫著我幹了一輩子活兒,就這樣送它上路未免不盡人情。他餵飽騾子,費盡周折把它賣給了一位好心的老漢。老天爺啊,這樣善良的人,你還要在肉體上摧殘他,在精神上折磨他,這是為什麼啊?

“爹出來了!”二姐的嚷聲,把我從往事中拉了回來。父親在手術檯上整整4個小時,臉色焦黃,他一動不動躺著。我們一起呼喚他,他卻一聲不吭。我們都嚇壞了。麻醉師彎下腰,輕輕拍拍父親說:“你聽到我的話,腳趾就動幾下?”他喊了一聲,父親的腳趾有力地扭動了幾下。我們懸掛的心才如釋重負。

父親真的不能說話了。他閉著眼睛靜靜躺著,只有脖子上的那個手術口往外喘著氣。我凝望著父親臉上的疤痕,又勾起回憶。隨著我們都逐漸的長大,家裡的境況每況愈下。父親看到別人放電影能掙錢,也想買臺放映機,就是價格太昂貴。母親堅決不同意。俗話說,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父親狠了狠心揹著母親湊足錢買了回來。為此母親幾天不和他說話。過了幾天,街坊辦婚事請父親放電影,當晚就掙來十幾塊。母親看錢來得容易就原諒了父親。就這樣,父親白日幫別人拉土拉磚,晚上就放電影,四季馬不停蹄。有一次,父親白天多拉了幾趟磚,累得身疲力竭。晚上因體力不支被樹上掉落的放映機喇叭砸傷了臉。傷口血流如注,縫了足有七針。第二天,他照樣起早拉磚。母親勸他休息幾天,他說:“孩子們都等著用錢上學,坐著也不安心。”說著趕車走了。父親的傷癒合後就留下了疤。

父親的喉嚨被痰堵得透不過氣來。我急忙叫來護士。年輕的小護士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吸氣管猛往喉洞裡插,父親咳嗽不止漲紅了焦黃的臉。我心疼得大聲說:“同志,你動作能否輕些?”小護士不理睬,依然我行我素。我上前抓住她手腕,咆哮如雷:“出去!”攆走護士後,我嘗試著把吸氣管伸入父親的喉嚨,小心翼翼地吸淨了痰。父親鬆了口氣。我想:父親受了一輩子苦,躺在病床上再讓他受委屈,那我還是個人嗎?

故事:父親一輩子不能說話了

那天醫生換藥,我看到父親的手術傷後不寒而慄。整個傷口呈“Y”字形,從兩個耳根部延伸到脖子上的“窟窿”口,被密密麻麻的針線縫合著,乍看父親的臉面像戴了張面具。父親仰面躺在床上,任憑醫生反覆檢查著傷口。望著他那張佈滿皺紋的臉龐,我心在哭。父親這一生為何如此的艱難?他操持著一個大家庭。他在侍奉雙親的同時,養育了6個兒女。其中兩個大學生,一個當了兵,並且他都為4個兒子娶了媳婦蓋了房。最最讓他爽心的是他親手為兒子們造的4座房屋。這些房子是讓鄉親眼紅過的,提起這些父親臉上總洋溢著幸福笑容。而現在他病懨懨地躺著,還喪失了說話的能力。面對父親這種現狀,作為子女我們感到愧疚和羞慚。平時我們只顧四處奔波掙錢,忽視了父親的身體健康,片面性地認為把給點錢送點好吃的當成孝道。到頭來把他逼上手術檯,竟將他變成啞人,我們是不是很自私?大顆大顆淚花在我眼簾飛翔,我內心的哭聲更大。

令人欣慰的是父親以無比堅強的意志與病魔做著抗爭。手術後第三天,父親就能在攙扶下行走;第六天,就能獨自慢慢行走。用他的話說:生命在於運動,不活動怎麼能好起來。父親每天睡足了,就下床不停地行走。在住院期間,他基本上都重複著睡覺、走路這兩件事情。手術一週後,父親的臉色如正常人一般,令醫生嘖嘖稱奇,說:“這老頭兒,做這樣大的手術跟沒事似的!”同房的病人說:“同樣的手術,我在床上挺了半個月,他三天就能動彈,有股勁兒!”父親就是這樣的人:敢拼敢為,矢志不渝。起初,父親得知是香菸引起的病症,馬上就不吸了。然而他抽了一輩子的煙,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看到別人吸他就想抽;閒暇時間,他無所事事也想抽。不抽心裡翻騰著不是味,就像吸慣鴉片的人癮上來一樣,欲罷不能。父親就買來瓜子、花生糖等之類的東西作“擋箭牌”。但他還是覺得淡而無味還是總想吸菸。無奈下,他就強忍著、硬撐著……

父親出院了。鄉鄰都來看望他。向來善於健談的他只能在旁靜靜地聽著。父親費力地說:“滿腹的話說不出來,活著有什麼意思?”有時善意的謊言能感召一個人的求生慾望。我看父親有點悲觀,騙他說:“你的聲帶還未完全割除,只要有意識地練習還有會說話的可能性。”父親信以為真,每天一有時間便不厭其煩地練習說話。過了半個月,他忽然聽到自己微弱的說話聲,興奮不已。可是,我心靈深處卻受著譴責,父親做的都是無用功,我偏偏讓他去做。我有時捫心自問:這樣做到底對不對?

轉眼間,我的假期就到了。父親蠕動著嘴唇說:“走吧,別牽掛我!到部隊好好幹!”父親樸實無華的話語,如同驚濤拍岸般地震撼我的心絃。以前每當我們要離家時,他總會說:“走吧,好好幹!”其實他心裡戀戀不捨。這次他又這樣說,唯一不同的是眼裡有東西在打轉。我鼻子酸酸的,難受極了。父親現在需要我的精心照料,就像以前我需要父親的呵護一樣。如今我卻要返回部隊。我唯一所能做的就是讓他堅強的活下去。我動情地跟他說:“爹,你把心放寬些,將來還指望你給我抱孩子呢!你一定要堅強些,我年紀還小還得依仗你走下去。如果你有個閃失,我怎麼辦?”其實我真的需要父親。父親淚花閃閃,揮著手說:“放心走吧,爹不會扔下你!”

故事:父親一輩子不能說話了

父親真的辦到了。2008年9月,我再次探親回家。父親變得精神煥發,根本不像個做過手術的人。他抱著我的兒子走家串門,活得有滋有味。俗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高中一畢業就入伍的我從來沒種過莊稼。秋季耕種時節,小麥播種後,我到地裡捋田埂。我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累得汗流浹背。這時,父親騎車過來看我捋得田埂歪歪斜斜,像一條條匍匐爬行的長蛇。他搖了搖頭拿起工具,一點一點修正我捋過的田埂。父親是幹農活的行家裡手,不一會兒功夫,一條筆記直的田埂出現在我眼前。父親抹掉額角的汗水,指指田埂讓我照貓畫虎。我總以為農活簡單好學,未曾想到是如此有講究。我掌握了捋田埂的竅門,不但幹得快,而且標準也高,父親看後喜出望外,鼓勵我:彆著急,慢慢學,一口吃不了個胖子。父親雖然身殘但是心氣高,幹勁大,非要鬧著種田地。我們擔心他的身體承受不了,說什麼也不同意。父親不死心,用商量著口氣說:“我和你們娘種一畝地,權當鍛鍊身體,行嗎?”大家看他不依不饒就勉強答應了。最後,大哥對父親說:“你不要累壞了身子,那就得不償失了。”父親高興的點頭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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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情緒波動有時毫無來由。村裡有幾個癌症患者因醫治無效相繼死去。父親每每聽說一個癌症患者死去,便悲傷不已,大有兔死狐悲的那種傷感。10月初的一天,父親無精打采地從外面回來,悶悶不樂。我問及原因,他噙著眼淚,蠕動著嘴唇說:“村東的寸兒不在了。”我反駁他說:“人家不在了,您傷心什麼?”父親激動地說:“我知道我也活不了幾天了。”我勸慰道:“您不要胡思亂想,我們都盼您好,您不要把自己打倒了。”父親又苦笑說:“活幾天算幾天吧,反正我也看到你們成了家,心滿意足了……”我知道父親的苦笑透露出對病情的無奈,流露出對生活的依戀,飽含著對親人的繾綣。可親可欽可敬的父親啊,我希望您對自己充滿信心,鼓起勇氣與病魔抗爭到底。我們永遠是您的堅強後盾,請不要放棄,堅持!再堅持!堅持就是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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