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8 男旦牟元笛:遇上你是我的緣

男旦牟元笛:遇上你是我的緣


聽說,80年前捧角兒特有意思,分文捧、武捧、金錢捧、土豪捧四種。

文捧有腔調。免費寫文章,自費出小報,集資打廣告,360度無死角地誇角兒,相貌、身段、功夫、師承、品行、愛好……換著法子不重樣地誇,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普普通通的太陽花都能誇成瑤池仙葩,更不要說技多不壓身的好角兒。

要是有人敢對角兒不敬,打起筆仗更是熱鬧,你想看綿裡藏針的反諷,還是酣暢淋漓的炮轟?自己挑,總有一款適合你。

武捧氣勢大。幾十號人哐哐哐哐殺到劇場,把中間觀賞視角最佳的位置全包圓。

角兒一上臺,叫好聲能把房頂給掀了。

角兒一結束,立刻集體撤離,動作迅猛,彷彿出山猛虎,搗海蛟龍,晚走一會就跟失節婦人一樣,失魂落魄。

後面還有戲?中間空出一大塊影響其他演員情緒?活該!讓你看看,這是我愛豆的力量!

金錢捧豪放。女的,動不動就把金條首飾包在手帕裡,一把一把往臺上扔。男的,更喜歡叫人在舞臺一角掛一橫幅,上有燙金大字一行:“今某某爺賞某某多少多少錢”,在眾目睽睽下拂花度柳而去……


別看金錢捧牛氣,要是和土豪捧相比,那就小巫見大巫了。土豪捧是真正的“珍珠如土金如鐵”。

砸錢!砸錢!!砸錢!!!

只要砸不死,就往死裡砸。

把當時京劇界最好的演員砸到想捧的角兒身邊,搭班子!

把當時文化屆最能搖筆桿子的文人砸到想捧的角兒身邊,造輿論!

把當時商界最呼風喚雨的大佬砸到想捧的角兒身邊,站臺!

把當時政界最有影響力的大b領導砸到想捧的角兒身邊,定基調!

權、錢、人、社會輿論全部就位,再不紅簡直沒天理了。

怎麼樣,各位?是不是覺得場景特別眼熟?歷史其實就是一個大大的呼啦圈,轉著轉著,又回來了。

男旦牟元笛:遇上你是我的緣

所以,今天,我也想好好捧一捧心中的小哥哥。他是京劇男旦。他叫牟元笛。

小職員一枚,決定了這輩子錢包扁扁,肯定和“金錢捧”、“土豪捧”無緣。

自從馬雲說出“996是福報”,各家老闆打了雞血似的,恨不得員工天天無償奉獻,所以武捧也是絕緣了——現在連看戲都只能用碎片化時間瞄幾眼。

最後,只剩下自覺自願的文捧了。很樂意給小哥哥寫文,他值得。

在遇到牟元笛之前,我是不喜歡上海的。張愛玲筆下的老上海繁華到不堪入目,但是太冷了,沒有愛的溫度。

前幾年,偶爾一次出差,無意中打開酒店的電視機,是一個戲曲節目,介紹尚派男旦傳人的。

那時剛讀了《伶人往事》,對尚小云的生平記憶猶新。出於好奇,我看了下去,這才知道了他——上海戲劇學院的青年京劇演員牟元笛,也是一位教戲曲的老師。


他的眼睛很清亮,絕少看到浮華的商業氣息。胸懷磊落,光風霽月。

他更接近於傳統的手藝人,這是我的第一直覺。手藝人的本事,靠的是傳承、悟性以及風霜雨雪從不間斷的練習。

他很在乎學到的技藝是否真的精湛,他總覺得自己還是個小學生,需要像海綿一樣吸收各種知識。

他很在乎是否真的對得起老師的教誨,不僅是做藝,還有做人。

他很在乎是否對得起買票來支持他的衣食父母,因為“戲比天大”。

他很在乎自己的職業形象,不喜歡“人戲不分”的狀態,他認為一個好演員要跳得進戲裡,更要跳得出來。

看他的容貌,有英武之氣,很貼合尚派剛健挺拔的氣質。手眼身法步,樣樣都好。後來又學了徐派和筱派,戲路更寬,人物的塑造也更豐滿。

男旦牟元笛:遇上你是我的緣

仙起來就是奉佛旨散花的天女;俗起來是風騷妖豔小心眼活絡的潘巧雲;悲起來是不屈服惡勢力,墜樓以全節操的綠珠;浪起來是兩軍陣前愛上仇敵的東方氏;媚起來是慾求不滿傷花悲蝶的寡婦鄒氏;烈起來是大漠黃沙下,策馬而去,頻頻回望故鄉的昭君;瘋起來是痛失愛子絕望崩潰的胡氏。

他還會踩蹺,這是一種近乎失傳的技藝。

在寫筱翠花的故事時,我曾經特意請教過專門研究京劇的朋友,他們告訴我,“這是一種木製的假腳,寬窄、大小、曲度和三寸金蓮差不多,練起來相當費勁”。

男旦牟元笛:遇上你是我的緣

男子踩蹺所承受的痛苦不亞於纏足。練了二十年,筋骨勞損,身體會發出咔咔的響聲,不僅腳掌會響,有時腳掌和腰椎也會響。可是再多的苦,他也全部嚼碎嚥了下去,這才有了比女人還軟的肢體語言,才有了舞臺上的搖曳生姿的“風擺楊柳”。

因為“倒倉(青春期男子變聲)”,嗓音變得暗啞,他有了五年的事業低谷期。

他曾經自嘲,什麼叫倒倉,就是糧倉倒了,沒飯吃了。對一個戲曲演員來說,沒有什麼能夠比“再也上不得臺”更令人消沉和恐懼。

難過歸難過,學習的腳步卻依然沒有停下。他心甘情願做了五年的“龍套大王”。演轎伕,演車伕,演丫鬟,演宮女……藉著無數個沉默的時刻,悄悄揣摩其他演員的一招一式。夜深人靜的時候,默默練功,複習白天學到的東西。

男旦牟元笛:遇上你是我的緣

男子的骨骼天生比較硬,要表現出“柔若無骨”,就要比女孩子吃更多的苦。唱戲是他刻入骨髓的的信仰,始終不曾放棄,哪怕被水袖抽腫了眼睛;哪怕雙腿盤起,腰肢旋轉180度完成“臥魚”時會有撕裂般的疼痛;哪怕練正腿、十字腿時汗如雨下,如受酷刑,他也甘之如飴。

當嗓音回來的時候,他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五年的潛心探索沒有白費,他不僅沒有落下功課,反而對臺上演員相互之間的配合有了更深的體會,也算額外的收穫吧。

重回舞臺的他,更是博採眾家之長,來豐富自己的舞臺表現力。

第一次聽他唱崑曲,是在某個冬日。

“嫋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字字悅耳,聲聲脆亮,句句甜馨,如夢中黃鶯婉轉啼。

杭州西湖已經白雪皚皚,可他的唱,他的顧盼神飛,分明讓人看到了春天。那裡春山如笑,流水桃花,杏雨梨雲,更有佳人修身玉立,粉腮微暈,鉛華銷盡見天真。

他沒說一句話,卻已經把傳統文化的美好掀起了一角,笑著給你看:“它一直就在這裡,等你。”

牟元笛,是認認真真做戲的男人,亦是認認真真做人的男子。遇上他是冥冥中天定的緣分嗎?如果是,我很開心。

因為有他,這個在張愛玲筆下冷冰冰的十里洋場,有了世情的溫暖,人心的溫軟。

我喜歡他,非常非常喜歡。

本來只想寫一篇小小的序,可一寫就剎不住車了。他點點滴滴的美好,我都不忍心錯過。那個至今睡前仍要轉動眼睛,練習媚眼的小哥哥,是真的可愛呀。願歲月永遠溫柔待他,願所有的幸福和喜悅都能賦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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