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如何面對少年時候走紅成名帶給寫作的壓力

張英

我記得,差不多是1995年夏天左右,我在南京第一次採訪蘇童。

當時採訪的地點,大約在鼓樓和新街口之間的一個茶館還是咖啡館,我記不清地點了。時間是下午兩三點的樣子,蘇童穿著T桖衫,短髮,濃眉大眼,身材魁梧。我採訪了一個半小時,把他的中短篇小說代表作,還有他當時的長篇小說,都問了個遍。

那時,我正在復旦大學讀書,一邊讀書寫作,也給《新民晚報》、《羊城晚報》和《作家》、《山花》雜誌撰稿,謀生養活自己。那一次的採訪,是應《作家》雜誌編輯李健君的約稿。那次的蘇童採訪,完全根據錄音整理出來,一字一字寫成稿件,寄給了《作家》。

後來,因為他的新書,又五次採訪蘇童。以下內容,根據前幾次的訪談內容,系首次發表。

張英:你享受這種快感麼?你可是你們這代作家裡的第一個明星作家。

蘇童:這個東西我倒真是沒想過。朋友對我的評價,我自己覺得很靠譜,就是這麼多年你的變化就是沒變化。因為我性格當中,不是那種特別自高自大的人。

從年輕時候開始,我一直認為所謂我的成名都來得早了點兒。二十六歲就寫《妻妾成群》,然後被張藝謀拍成電影,大紅大紫。然後很多導演都來找我,李少紅,侯詠,很年輕出了文集,我的書也很暢銷,所有的這一切,對於我來說都很茫然。

其實,我寫作最高的目標就是《收穫》能發表我的小說。然後,我的心願都實現了,大部分人作品都發表在《收穫》。我很知足。我一直沒有把自己當成什麼明星。寫作就是寫作,你區別於人群的最大特點,就是你的寫作這個動作,和寫出來的東西兩回事,好壞是另一回事。沒有必要對人生增添什麼負擔。

寫作上,我是不老實地寫,人生還是要老老實實過。


張英:同樣,你少年時候的大名,也會給人生很大壓力。

蘇童:這個壓力確實說得很點穴。因為這種壓力,我一方面比較警醒,也談不上把壓力變為動力。這個說法太不靠譜,但是壓力讓我選擇了某一種姿態,這種姿態是寫作姿態還是生活姿態,我覺得我是比較謹慎的,把自己藏得還是很好的。我想把自己的生活簡單化,我從來不覺得作家的生活應該那麼複雜,有幾個作家的日常生活是那麼像作家,更多好作家的生活都不像作家,就是一個普通人的生活。

我紅過,也冷過,有幾年基本上是很冷。我跟別人不太一樣,跟別人心態不太一樣。因為我確實是什麼都見過。這話有點像江湖味道了。我不太愛說,我比較早有了那種不能說是急流勇退,但是閃避的那種下意識。因為我走紅成名,名利那時候來得太早。

那時候我老覺得:為什麼這個世界對我這麼好。有這種感覺,因為那時候我很年輕。所以也沒做好準備。這樣很被動地過了幾年。所以後來,慢慢冷淡下來,這個時候我反而如魚得水。我現在特別害怕這種平衡被破壞。

好多人說話都有一種姿態,都那麼渴望成功。說實在的,我早成功過了。你根據從我的經歷上看,就知道我不是一個作一個姿態。因為確實是我已經摸打滾爬過,風風雨雨裡走過,倒沒有什麼傷痕。知道名利這個過程,其實是很扭曲的東西。

比如那個時候的生活,不像現在這樣大家可以相互獨立,有一個保護空間。你沒去過我以前住的那個新街口。那我的生活簡直不像話、不像樣子,被破壞到什麼程度?我認識的人,一經過新街口,就到我家坐著了。那個地方很好找,是到新街口的必經之路。誰高興一找就進我家去了,所以永遠樓下都有人敲門。

然後我又是一個靦腆的人,不好意思,從來做不出來應付和躲避,比如說我裝不在家了。經常是一有人敲門就要開門,坐下來就聊。有時候就是一聊,譁一天過去,一下午過去,就這樣的生活。所謂的當時的那段生活,確實是蠻累。

所以我很滿意現在這樣,這種有選擇的開放,其實是半開放,絕對不可以把生活對外界全開放。

張英:你那麼早就寫出來了,好多人都妒忌。有的作家,會愛惜自己的羽毛。因為現實很殘酷,沒有人能夠一直保持高水準。所以,有時候不寫,可能最好的狀態。而大膽的寫,享受快樂,可能寫砸了什麼都砸了。

蘇童:其實你剛才說的那種狀態也想過。在體制內,不寫沒什麼損失,也可以過上一種比較好的生活。

但是不寫,帶來的問題是什麼呢,是一種鈍痛。你寫一個差的東西,別人把你罵得狗血淋頭的。但是一個人不寫,三年五年,一個真正熱愛寫作的人會死。

我一直相信能夠扔得掉的東西,名利啊,就是本來就可以扔掉的,不能扔掉的可能就是血液中東西。

張英:有人說,蘇童你可以不寫了。早就功成名就,別晚節不保。這種聲音你一定聽到過。

蘇童:對。其實他可能有種潛在的暗示,你可能越寫越糟。

張英:《河岸》和《黃雀記》出來,讓人相信,蘇童下一個新的高潮已經開始了。

蘇童:你剛才說,把《河岸》作為我寫作的第二時期的開始。我一直拿中美作家來比較。美國那個約瑟夫海勒,八十多歲還在寫,這是很極端的例子,還有菲利普羅斯,全是糟老頭子,每過兩年寫一部,根本沒有老年之分。

但是很悲傷,我一直沒有發現在中國有這樣的作家,過一兩年又拿出一個長篇,好壞暫不論,可能良莠不齊。我一直在琢磨這個事情,我一直在想我們七八十歲能拿出什麼東西。不是還在寫噢,而是兩年一部。

張英:不過。這對於中國作家是一個挑戰,中國現代文學,從巴金茅盾開始,他們留下的所有代表作品,其實都是在他們三四十歲寫作完成的。

蘇童:所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吃牛排和米飯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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