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渡舟:發汗解表勿片面辛涼

論發汗解表法中的片面性

發汗是為邪氣在表而設的一種治法。《內經》中說“善治者治皮毛”,又說“其在皮者,汗而發之”。

然而,“發汗解表”要先辨出風、寒、暑、溼、溫等的具體情況,然後選用辛溫發汗,或辛涼解熱的相應方劑,這樣做叫“辨證論治”,乃是克服主觀片面的一個關鍵措施。

如果醫者不從客觀的辨證出發,而是從自己的主觀願望,以及思想感情的喜惡出發,不能把發汗大法一分為二,而是侷限於或溫或涼的一個側面,這就深深陷入“片面性”的泥潭。

以上這種情況古時有,現在也有。因為他們是搞主觀主義,偏離了辨證論治的要求,在臨床上給病人帶來了無窮無盡的危害。同時也限制了《傷寒論》的健康發展,所以,才有討論研究之必要。

那麼,為什麼產生了“片面性”的問題?為什麼犯了“片面性”的人,又很固執地難以改正?提起此話,一言難盡。今不揣膚淺,以下是討論與分析,希望同道們不吝賜教。

劉渡舟:發汗解表勿片面辛涼


1、學術上的先入為主

人的知識來於學問,學問能使人眼界擴大,但也能使人心胸狹小而產生自我與主觀。一般來講,凡學傷寒者,慣用辛溫發汗;而習溫病之學,動手便用辛涼發汗。

他們師徒授受,先入為主,門戶之見,積習日深,成其自然,而自以為是。天長日久,於不知不覺中,產生了“片面性”的思想,並且還用“片面性”攻擊對方,讓他們俯首稱臣,納入自己的一派。

2、“矯枉”與“過正”

崇寒與崇溫兩派,意見相左,各是其說,互相爭鳴。論戰之下,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況且,學術之爭,必有“矯枉”之論。由於意氣用事,在真理面前又多邁了一步,從一個極端又走到另一個極端,就會出現“矯枉過正”的毛病。

我認為,“矯枉”是對的,因為它把主觀片面的思想,糾正到恰如其分的程度,所以屬於“實事求是”的一種客觀態度。至於“過正”,則就離了譜,也就發生了錯誤,因為它從客觀上“開倒車”,用偏激過分的思想,又把問題拉到主觀片面的上頭。

儒家講:“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凡屬搞過了頭的思想,就必然沒有生機,也就不能欣欣向榮地向前發展。

劉渡舟:發汗解表勿片面辛涼


3、從歷史上找原因

自從《傷寒論》問世以來,被譽為“方書之祖”,影響極為深廣。隨之而來的就產生了辛溫發汗的習慣與思潮,一直到了金、元時期,出現劉完素遵《內經》之旨,闡發火熱病機,才開始扭轉了這種情況。

劉完素說:“餘自制‘雙解’、‘通聖’辛涼之劑,不遵仲景法桂枝、麻黃髮表之藥,非餘自炫,理在其中矣。故此一時,彼一時。奈五運六氣有所更,世態居民有所變。天以常火,人亦常動,動則屬陽,靜則屬陰,內外皆擾,故不可峻用辛溫大熱之劑。”劉完素本著“五運六氣有所更,世態居民有所變”的天人相應之理,以及陽動過極,表裡內外皆擾的理由,成為公開反對張仲景用辛溫發汗的翹楚。

《火熱論》的學說,又經其門人穆大黃、馬宗素、荊山浮屠等人的大肆宣揚,其聲勢所及,也就在所難免地產生了“矯枉過正”的片面性思想,把辛溫發汗壓下去,把辛涼解表提上來。

到了明末清初之際,又有葉香巖、王孟英、吳鞠通等溫病大師相繼出現。他們著書立說,多所創新,至此才有系統的溫病學派產生。葉香巖擅用古方,又能創立衛氣營血辨治溫病,而沒有煙火之氣。一經指點,便別有洞天,而光彩射人;王孟英才氣橫溢,對溼、溫、瘧、痢織出古“經”今“緯”而燦爛奪目;吳鞠通服膺葉氏之學,創用三焦分證,別開生面,又有所前進。

以上的幾位醫家,他們跳出劉完素的熱藥與涼藥搭配的模式,而能改進創新,另闢蹊徑,形成了一種自己的風格,同時也批判地糾正了動手不離麻桂的思潮。對比之下,犯了辛溫與辛涼的片面性而各有其徒,但其中的辛涼派卻佔了上風,大有包打天下之勢。

這是因為溫病學在歷史長河中,經歷了金、元、明、清四個朝代,時間跨越甚長,故其影響極深。況且,溫病學說多出自南方,具有清新蘊藉的才氣,很能吸引廣大醫務人員的鐘愛,在思想上逐漸形成了統治的地位。其下造成罷黜辛溫麻桂,獨崇辛涼銀翹的局面,習而不察,蔚然成風,長此以往,伊于胡底?故不能坐視而不加評論。

4、傷寒的“寒”是什麼?

溫病學派濫用辛涼以治風寒邪氣,他們認為“寒”就是“溫”,寒與溫的界限,他們往往混為一談。其實,寒是寒,溫是溫,兩氣各異,豈能混為一談。

為了說明問題,請看張仲景所引的《陰陽大論》所云:“春氣溫和,夏氣暑熱,秋氣清涼,冬氣冰冽,此則四時正氣之序也。冬時嚴寒,萬類深藏,君子固密,則不傷於寒,觸冒之者,乃名傷寒耳。”又說:“中而即病者,名曰傷寒,不即病者,寒毒藏於肌膚,至春變為溫病,至夏變為暑病。”

由此可見,《傷寒論》所說的正局,乃是寒邪所傷,而居於六淫之先;至於溫病暑熱等病,乃是《傷寒論》的變局,為繼發之病,是伏邪所生,而居於傷寒之末。我認為學習傷寒,首先要抓住正局,要確切地承認傷寒的“寒”,就是寒冷之“寒”,不要把它當作溫病來對待。

《傷寒論》的文章,有其獨特的內涵,它能用“誤治”造成的“變證”,在論傷寒的同時而又論“雜病”,它又將“不即病”的傷寒,而統論各種溫病的發生,這種借舟抵岸的過渡文法,從文字上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皆有可能,我們不要死摳字眼,斤斤計較,而難於自拔,只有從中吸收它的辨證論治的內核,才能得到海闊天空的大自在。

《陰陽大論》又說:“其傷於四時之氣,皆能為病,以傷寒為毒者,以其最成殺厲之氣也。”指出六淫之中,惟有“寒”邪傷人為最重要,所以稱之為“寒毒”。故其為病也超出其它邪氣之上,所以從歷史唯物主義的眼光來看,傷寒在我國也曾有過大的流行。

古人說:“冰凍三尺,而非一日之寒。”我們再觀《原序》所說的“其死亡者三分有二,傷寒十居其七”,便能心領神會地對這個寒毒肅殺之邪,在我國發生髮展的具體情況,“一錘定音”地確知是“寒”非溫。

古往今來,許多醫家對寒邪傷人的重要性心無定見,忽而指為溫,忽而指為疫,缺少“畫龍點睛”之舉,雖筆下千言,總不知“寒”為何物也。也有人能夠認識到“寒”,但又不知寒邪為病的嚴重程度與它的歷史存在,輕描淡寫而不及仲景之心法亦良可憾也。

傷寒既然是“寒”,而不是溫,就應當用辛溫之法,而不能用辛涼之法,可是在片面性(思維)的支配下,反用涼藥治傷寒。這豈不是咄咄怪事?孫思邈曾說過“嘗見太醫療傷寒,惟大青、知母諸冷物投之,極與仲景本意相反,湯藥雖行,百無一效。”反映了在唐代就發生過以涼治寒的這一活生生的事實。現在還有人對我說過“你還給學生講麻黃湯麼?你用過麻黃湯嗎?”其言外之意,真讓人啼笑皆非。

5、夏天也有傷寒

友人趙君對餘曰:“古人說的冬令肅殺之寒邪,到了今天,氣候變暖,地氣北移,水冰地坼之嚴寒已不復存在,君何苦執古人書不放,而大講傷寒與麻桂辛溫發汗之法也?我說,看問題不能只看一面,要看兩面,《傷寒例》叫做“臨病之工,宜須兩審也。”因為北京的暑熱難捱,君不見“製冷設備”應運而生嗎?最時髦的則屬其中的“空調機”了。空調機一開,則颯颯冷氣撲面而來,沁人肌膚,一身暑汗,馬上頓消。在貪涼取冷之時,則就不免造成“非其時而有其氣”。雖在夏天就得了“空調病”,也可以稱之為“傷寒”吧?老子云:“福兮禍所伏”,你能說北京的夏天沒有傷寒病嗎?

“空調病”據我臨床觀察,它有惡寒、發熱、身痛、氣喘、無汗等證,其脈則見浮弦或者浮緊,其舌苔則白潤不幹。所以,它同傷寒表實的“麻黃八證”極為相似,我稱它為“空調傷寒”,以資與正令傷寒互相區別。另對於這個病,西醫見有高熱氣喘,痰聲漉漉,溼性羅音,多按“肺炎”治療,然而打針輸液等治法,臨床收效甚微。轉請中醫會診,因有畏懼麻桂之片面性,對患者在體表束縛的一層寒邪,得不到及時的溫散之法,而慣用辛涼之銀翹、桑菊等方,則必然鬱遏陽氣,冰伏寒邪,始終得不到外出的機會。

張仲景說:“不汗出而煩躁”,這僅是其中的一例。推廣其義而言,則有“不汗出而喘”、不汗出而“發熱不退”、不汗出而“頭痛不解”等等。

江西的萬有生教授說過:“不少人以為流感是熱性病,所以要用涼藥治療。初時還以辛涼為主,銀翹、桑菊廣為運用,後來漸至苦鹹大寒(如板藍根)等,理由是它們可以抑制病毒生長,因此國內感冒藥市場為寒涼藥佔領。而結果是,大量可用一二劑辛溫解表的麻黃湯治癒的風寒感冒患者,卻隨意用寒涼藥,令表寒閉鬱,久久不解,釀成久咳不已,或低熱不退,或咽喉不利等等後果。臨床屢見不鮮,而醫者、患者竟不知反省。”以上萬老之言,是由衷而發,反映了他對只知用辛涼,而不知用辛溫的片面性,有一種焦急不安的心緒。

如果老年人患了“空調病”,因其抵抗力下降,“老怕傷寒”,雖然出現發熱,而脈來不浮反沉,浮為陽,沉為陰,陽證見陰脈者為逆,此證危機四伏,死人最速。此證往往伴見痰鳴氣喘、指涼不溫、精神不振、側頭欲睡,這些證候叫做“少陰傷寒”。必須當機立斷,而急用溫經補陽之法:附子12g,炙甘草10g,麻黃3g急煎與服。方名叫麻黃附子甘草湯。使其外散太陽之寒,內溫少陰之陽,附子力大氣雄,助正匡邪,兩治表裡,既監麻黃之迅,又增甘草之補,服後多可轉危。

如果出現心悸、頭眩、氣喘、背寒、小便不利、身腫腿沉、脈來沉弦、舌胖而苔水滑等證,這是寒傷少陰,心腎陽虛,不能化氣行水之過,可用苓桂術甘湯與真武湯合方(附子、桂枝、白芍、茯苓、生薑、白朮、炙甘草)溫補心腎陽氣,以化水寒之陰邪。

發汗解表醫之大事也。《傷寒論》辛溫發汗仲景之大法也。由於以寒訓溫,以溫統寒,造成發汗解表的片面性,而使仲景辨證論治之學受挫。讀斯文如能鑑吾用心之苦則幸甚矣。


— THE END —



1、文源:傷寒論經方學堂 編校/劉愛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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