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自省與揚棄——關於賈政的“恨子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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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的自省與揚棄——關於賈政的“恨子情結”

榮國府的二老爺“賈政”

在《紅樓夢》中,榮國府的賈政無疑是最受爭議的一個人物。一方面,他一直是以端方正直、風聲清肅的君子形象出現人們的視野中:他勤於王事、循禮事親、進退有度,頗得人們好評。對於他,歷來評論者都將其視為封建禮教薰染之下的儒家士大夫的典型。

然而另一方面,他的一種行為卻讓很多讀者難以理解。那就是:這位素以謙恭重禮聞名的貴族道德楷模,為什麼會如此厭惡痛恨自己的親生兒子賈寶玉,甚至到了有違人倫天性的地步?對此,有些學者給出了“封建衛道者與叛逆者階級對壘”的解釋。

這種解釋固然是從作品思想角度給出的解答,但未免帶有強烈的政治階級色彩。因此,也遭到了很多紅學家的批評。古人云“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賈政與賈寶玉是親生父子,人間至親。作為父親,賈政痛恨厭惡寶玉到了違反人倫的地步,一個“階級對壘”恐怕難以說清。

因此,本文試圖從人性和心理層面來對賈政的這一反常行為作一番解釋:筆者認為,

賈政這種極度反常的不近情理的恨子情結,其實是他對自己失敗人生的一種自省與揚棄。

痛苦的自省與揚棄——關於賈政的“恨子情結”

賈政教子

賈政一直試圖通過“改造”寶玉來扭轉自己的失敗人生;

作為賈母的次子,榮國府的二老爺,賈政是不能承襲榮國公爵位的。那麼,擺在他面前的就只有兩條路:要麼單純靠個人努力,通過科舉考試來達到顯身揚名、榮耀門楣的人生目標;要麼背靠賈府這棵大樹,憑藉榮國府的勢力、人脈、地位,讓自己在官場平步青雲,春風得意。

可是,通過文本的描寫,我們可以知道,賈政在這兩條路上都走地不順暢,甚至可以說非常失敗。依那個時代的價值觀論,賈政不是一個成功人士,活地很失敗。關於這一點,我們可以從他的仕途履歷略知一二:

23歲以後任工部主事正六品(第二、三回)

44歲左右升任工部員外郎從五品(第二、三回)

50歲欽點學政帶原銜品級(第三十七回)

52歲升任工部郎中正五品(第八十五回)

53歲放江西糧道應為正四品(第九十九回)

53歲被參回著降三級工部員外郎從五品(第一百零二回)

53歲抄家後仍在工部員外郎行走從五品(第一百零六回)

從正六品的主事做到從五品的員外郎,這位政老爹花費了漫漫二十餘年才完成了一個官階的升遷;而後,他在員外郎到郎中一階的升遷中又苦苦熬了八年。即使這樣,還是在賈家祖上顯赫的功名庇廕之下才得以實現。由此足見賈政的仕途是多麼窘迫不堪,失敗至極!

痛苦的自省與揚棄——關於賈政的“恨子情結”

賈政訓斥寶玉

因此,作為父親,賈政自然希冀從親生兒子賈寶玉的成功中得到光宗耀祖的補償。然而,賈寶玉自小廝混內幃,在賈母和王夫人的寵溺之下,又養成了一種縱情任性、離經叛道、鄙視科考的性情。於是,賈政的這種希冀屢屢落空。

隨著自己年事的增長,賈政這種心理自然會逐漸加深,他與賈寶玉之間的矛盾自然也會加深。在他的內心深處,他是充滿挫折感的。面對賈寶玉的“頑劣”,面對賈母的一味袒護,賈政無比痛苦、無比憤怒,卻又無可奈何。結果,便有了他一次次毒打寶玉的反常行為。

愛之深恨之切’,我想,作為父親,賈政自然也是疼愛自己兒子的。可是,在他的潛意識中,他無法面對自己的失敗人生。對他而言,唯有不斷地改造親身兒子賈寶玉,他才能夠扭轉自己的失敗人生。

因為封建禮教的束縛,作為儒家士大夫的賈政,他無法向外人傾訴自己內心的焦慮與無奈。隨著寶玉性情的逐漸定型,隨著寶玉離自己的設計目標漸行漸遠,他的這種焦慮無奈愈發加劇,直至轉化為對兒子的反常的敵對似的攻擊。

賈政一直試圖扭轉寶玉的天性,以此來改變自己的失敗人生。可是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這種希望與寶玉的離經叛道不斷衝撞,愈演愈烈,最後便釀成了賈政不近情理甚至有違父子天性的恨子情結。可以說,教子不成的事實是賈政恨子情結的直接誘因。

痛苦的自省與揚棄——關於賈政的“恨子情結”

懦弱的賈政

賈政個人的懦弱低能導致其仕途蹭蹬,責打寶玉便成為其情緒發洩的重要出口;

按照人們的正常心理,賈家在當時位居八公之首,又有元妃在皇宮內的策應,再加上皇帝的青睞關照、先人為國家做出的功績等等強大優越的政治背景,賈政在官場上飛黃騰達平步青雲簡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可實際的情況卻是賈政仕途蹭蹬,坎坷不平,用了大半生才做到從五品的工部員外郎。在如此顯赫的家世背景之下,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榮國府的二老爺混跡官場卻如此蹭蹬難進呢?究其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自己的懦弱無能。

關於這一點,只需看看第33回,面對忠順王府長史官的突然造訪與尋釁時,賈政是如何低能而卑瑣地應對就可以知道了。賈政先是狐疑,後是徨惑,再是對兒子惹禍的惱怒,旋而又是對“禍及於我”的驚恐。

一事當前,身為榮國府的二老爺,賈政立刻慌了神,喪失理性,尷尬應對;子女在外惹了禍,身為父親的賈政唯一能做的就是打死、勒死兒子以求推禍免災、逃開干係其情商之差,能力之低,完全不像一個在官場歷練了20餘年的人。

痛苦的自省與揚棄——關於賈政的“恨子情結”

賈政嘲諷寶玉

這個過程充分暴露了賈政懦弱低能、膽小怕事、推禍求安的性格。他沉浮宦海幾十年仍舊升遷無望,由此可見一斑;在第99回中,賈政出任江西糧道,更是集中暴露了他身處官場的古板遷腐和昏聵無能。他不諳吏治弊端,不懂世理民情,下車伊始就立馬發文告嚴禁積弊,絕對性地禁止內外官吏鑽營牟利。

很快,這種“書呆子”似的舉措引來了衙役罷工、衙外輿論迭起等的發生。告示越兇,榨取錢財越狠!譁變惡果驟現!此舉看似清正廉明,實則完全是一種脫離社會現實的書呆子做派,古板迂腐,將社會人情理想化、極端化、絕對化,絲毫不知變通,仕途中自然寸步難行甚至自蹈殺機。

對此,賈政還不明就裡,恐慌間竟鑽入別人的圈套,聽憑此人與江西貪官毒蟲併網合圍,裡外勾連,鯨吞國庫錢糧。最後只能聽之任之,束手待斃,遭人嫁禍,被參回京。賈政宦海浮沉幾十年毫無建樹,根本是其個人心無主見、懦弱無能造成的。

可是,作為父親的賈政不能夠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卻妄圖將個人的失敗轉嫁到對兒子的“改造”上。改造不成,就將這種極度挫敗的情緒發洩到兒子身上,直至最後演變成對兒子近乎反常的變態的仇視心理,違揹人倫。可以說,賈政痛恨毒打寶玉,完全是一種情緒性的發洩,是其對個人仕途失敗的一種極度否定。

痛苦的自省與揚棄——關於賈政的“恨子情結”

父子同框,和諧無比

賈政知道,在骨子裡,他們父子二人都是“詩酒放誕”之人;

詩酒放誕”是指流連詩酒、放縱逸樂、任性尚情、脾氣古怪、不拘禮俗、追求逍遙愜意的一種人生態度。例如魏晉的阮籍、岱康、劉伶,宋時的柳永,秦觀等,他們或任性不羈,或崇尚自我,或放蕩不羈……

這些人大都負才尚氣,愛好虛遠,不流世俗,淡泊功名,詩酒自娛,不善經綸世務,卻喜獨步園林。用今天的話講,“詩酒放誕”者是一群盡情盡興地追求美妙而富於生活情趣、以求沉醉於生命自由感之中的人。他們的行為方式是一種帶有消極諧謔的人生態度。

在《紅樓夢》中,賈政是以端方正直、謙恭好禮的形象出現在眾人面前的。他欲以科甲出身自創前程,從而實現自我價值,成為賈府的一面道德旗幟。這樣的賈政給人的外在形象必然與“詩酒放誕”毫無關涉。

然而,對賈政的整個人生軌跡稍作分析就會發現,賈政和賈寶玉在骨子裡是一樣的,都是“詩酒放誕”之人。而且,正是這種“詩酒放誕”的性情左右著他今日迂腐懦弱的個性。寶玉有天沒日,離經叛道的做派,完全是繼承了賈政的基因。

對此,文本中有或直接或間接的提示。例如:第78回中,曹雪芹作為作者直接站出來評說賈政“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由此可知,賈政“詩酒放誕”的真性情是被君子風範的人格面具遮掩了起來。他平時那副嚴肅刻板,端正方直的面貌是環境要求他必須行使長者身教的使命使然。

此外,在第84回中,身為母親的賈母又對其“詩酒放誕”的生性作了進一步補敘——“想他年輕的時候,那一種古怪脾氣,比寶玉還加一倍呢。直等娶了媳婦,才略略的懂了些人事兒,如今只怨寶玉,這會子我看寶玉比他還略體些人情兒呢。”從中,我們可知賈政鍾情詩酒、放誕任氣、浪漫不羈的兒時情狀,與賈寶玉相比,有之而無不及。

痛苦的自省與揚棄——關於賈政的“恨子情結”

父子同遊大觀園

只是,賈政幼時“詩酒放誕”的性情在其成年後,因為入仕、成人、肩負教誨引導子孫的使命而被其刻意地遮掩住了。實際上,這種本性並未消失,在文本中若隱若現,多有表露。例如第17回至第18回,大觀園落成後,賈政引領眾清客賞園題詠。

在這一場景中,賈政與賈寶主父子二人表現出了極為相似的天性情趣,在題詠中屢屢相映成趣。儘管賈政自言“於花鳥山水題詠上平平”,但策劃題詠本身已經顯示了他的詩情雅趣,而且他對山水園林的適時評點,也依稀可見當年怡情悅性的個性基因。

特別是眾清客們交口稱讚嬌羞綽約的西府海棠,卻並不得要領時,賈政超乎常態地發表了一番高見,賈寶玉又立刻增補了一番絕妙解釋。父子二人相互映射,互為表裡,真是難得一見的和諧相處的場景。父子二人一反世俗的才情思路,卓然不群的逸情雅興,此處完全合轍合韻,同脈同源!

從人的正常心理來說,一個成功男士總是對自己的行為方式與品性原則十分自負與自信。當他組建家庭,成為父親後,其內心深處自然也非常希望自己子女的價值觀念與行為方式“酷似自己”,非常希望他這強者基因能夠在後代身上得到遺傳與承繼。

反之,一個總在否定、自責、追悔自身的父親,如果兒子越是“酷似自己”,他便越是反感,甚至厭惡。因為出於人之天性,作為父親,自然都不希望自已的遺憾在子女身上重演。很顯然,賈政即屬於後者。

賈政父子二人在精神內質上是一致的,都有“詩酒放誕”的情志意趣。因此,賈政對寶玉的責打,其實也從另一方面反映出了,他對自己身上的這種天性是十分厭惡而悔恨的。賈寶玉越像他,他越痛苦,越懊悔,越憤怒。因此,“詩酒放誕”的幼時情趣是賈政恨子情結的隱性原因。

痛苦的自省與揚棄——關於賈政的“恨子情結”

賈政毒打寶玉

結語:在痛苦的自省與自我揚棄之中,賈政的恨子情結逐漸產生;

縱觀賈政的人生,可以說自成人以後,就舉步維艱,時時處於兩難境地。箇中原因,用幾個詞語就可以很好概括:幼時享樂娛情——成人後逸興惰性——幾近中年仍迂腐愔弱→餘生蹭蹬難進。這些因素,同時也是其惡子情結產生的根源所在。

賈政深知,他的前半生其實是毀於其個人幼時的“詩酒放誕”性格。於是,在痛苦的自省與自我揚棄之中,他決心將“科甲出身”的終生願望寄託在兒子賈寶玉身上,期盼著賈寶玉能登科及第、光宗耀祖,以補償他自己的終生遺憾。

為此,他耗心費力地對寶玉進行各種改造:喝罵、冷眼、督促習學、督查功課,親自篩選儒家經典教材、陪送入學、逼迫其陪客應酬,直至失去理性地毒打賈寶玉......可是,慢慢地,他發現,賈寶玉骨子裡與自己幼時完全一樣,都是“詩酒放誕”之人。這,讓他越發無奈而悔恨。

這些情緒在累積之下,便外現為對寶玉越發嚴酷地責打

。可是,責打的效果又屢屢被賈母的庇護嬌慣所抵消,幾個回合下來,賈政終於絕望了。於是,由焦慮、悔恨、痛苦、失望引發的心理嫌棄,積藏在潛意識之中,瞅準機會便化作仇恨朝寶玉傾瀉而來。最後,便釀成了他不近情理,甚至有違父子天性的恨子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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