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敬而行簡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問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簡。仲弓曰: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無乃大簡乎?子曰:雍之言然。

這篇書,同上篇以公冶長的名字來做篇名一樣的,也是以學生“雍”的名字來做篇名。《公冶長》代表修德之體,《雍也》代表進業之用。雍是孔子學生中有名的一個,姓冉,名雍,字仲弓,比孔子年輕二十九歲。在孔門得意的高弟當中,他認為道德學問都行的是顏回;慷慨好義、軍事第一的是子路;政治、外交、經濟等第一的是子貢;另一個他最得意的學生,就是冉雍。他認為“雍也,可使南面”,所謂南面,就是說他有南面而王、君臨天下的大才。孔子周遊列國的時候,每個國家都怕孔子,因為他的排場太大了。一來就帶了那麼多弟子,而且他的弟子中,各國的人都有,他的理想國中的各項人才也都有:冉雍可以做君王,宰相可由子貢出任,三軍統帥子路可以站出來。這情形,諸侯列國有誰敢收容孔子?他在那裡一呆,誰都緊張。所以從整個歷史來研究孔子,就可以知道,他之所以偉大,之所以成為聖人,實在是其來有自。他不是沒有辦法,而是非常有辦法,只要他頭一點說:你們幹吧!問題就大了。以他的三千弟子,在春秋戰國時,隨便哪一個大國都吃不消,都可以被他拿下來。但是孔子不走這條路,為什麼不走這條路?這種道德修養,就值得我們研究了。

如果對當時的史料不清楚,好像孔子之成為聖人,是讀書人被逼得窮到無可奈何,才做了聖人,那就完全錯了,這點值得我們特別注意。

孔子提出來:“雍也,可使南面。”這是說冉雍這個學生有帝王之才。古代帝王,依照傳統文化觀念,一定要坐北向南,一直到清朝被我們推翻以前,幾千年來都是如此。古時南北正向的房子,老百姓是不準修的,尤其在清代,老百姓如建南北正向的房子,地方官一向上報,就要論罪滅九族的。老百姓向南的房子有沒有?有的,但是大門一定向旁偏一偏,不許正向南方。只有州、縣等官府的衙門,或者神廟可以坐北向南,其他不行。這是中國專制時代建築方向的規矩。還有,北京的房子,在過去絕不能高過宮殿,否則就是犯罪。所以“南面”這兩個字,在古文中往往就是稱帝稱王的代名詞。

我們在這兩篇書上看得出來另外的一個道理。第五篇《公冶長》,坐在牢裡犯了法的人,孔子卻把女兒嫁給他;第六篇則講可以做帝王的是冉雍。而冉雍本來是最可憐的人。他的父親很不好,出身於貧賤家庭,如以階級觀念來講,他的父親是所謂的下等人,可是他的兒子卻資質非凡

。由這兩件事例,可以看出孔子在中國上古時代,那種注重階級的社會里面,他並不考慮到這些。他只問一個青年,他個人是不是人才,如果是一個人才,該如何就如何。所以後來他也一再鼓勵冉雍。當然,冉雍下意識中也會有一種心理,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家庭如此,難免心理上有點自卑感。孔子就告訴他,不必要存有這種心理,一個人要靠自己站起來。所以這兩篇書,第一個提到的人,都是在困苦艱難中,由孔子的培養,學問德業才能有所成。

說到冉雍,他有一天提出一個問題來問孔子,討論到子桑伯子這個人,在《莊子》這部書中也曾經提到過,他非常豁達。在秦漢以後的文化中用豁達這兩個字,很有內涵。《史記》上寫漢高祖,也用這種字句。達者指度量的寬大,講得好聽點是豁達;講得難聽點,就是吊兒郎當,一種蠻不在乎的態度,穿衣服領帶都打成歪的,釦子也扣不好,說不定領子也經常翻起來。這個樣子,也有一半像豁達、不在乎。子桑伯子,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豁達的人往往太簡。關於這個“簡”字,值得研究了。我們需要特別瞭解:孔子經常提到的“簡”,就和老子所提到的“儉”,觀念是一樣的。這兩個字的定義,在古文中幾乎完全是一樣。只是兩個字的表現不同而已。

孔子說子桑伯子從簡,一切都是簡化,近乎豁達,批評得簡單明瞭。那麼冉雍就提到他的思想了。他說做一個領導人“居敬而行簡”,如果對一件事——處事,對一個人——待人,都是敬重的心理,事情自然就可以簡化。這樣來處理老百姓的事情,和一般社會的事務,就對了。如果說內心的精神,沒有尊重這件事情,沒有重視行政組織,沒有敬業的心理,只是蠻不在乎,以此來標榜簡化,以簡化的目的來實行簡化,就變成一種權術、一種手段,就不是政治的道德,這樣就未免過分簡化。在我們歷史文化上,做領導人的,要注意所謂“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上位的人,愛好一件事或一種動作,標榜一事或提倡某一點,下面的人就群起效顰,做得更熱烈、更過火了。孔子聽了冉雍的話,馬上就說,你的話對,我一時說錯了。由此也可看出孔子的民主態度及教學精神的誠敬之處。


居敬而行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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