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為什麼“風”是《詩經》裡最重要的部分?

“兩千年間,《詩經》一直被奉為官方的正統,每字每句都被扭曲了,魯迅對此非常痛恨。我沒想到有一天我會給大家講《詩經》。我希望能依靠現存文字的力量,感受《詩經》真正的魅力。”


蔣勳:為什麼“風”是《詩經》裡最重要的部分?


接地氣的民風


風、雅、頌是《詩經》的三種文體,雅和頌都無法超過風,風是真正的民風。在臺灣,真正在民間流傳的東西,都是一些很簡單的情感,像《雨夜花》、《補破網》,都是在民間口口相傳的情感與力量,那才是接地氣的民風。


為什麼風才是《詩經》裡最重要的部分?因為雅是知識分子創造的東西,而知識分子身上常常有一種奇怪的自負,他總想用知識去影響民間。


蔣勳:為什麼“風”是《詩經》裡最重要的部分?


比如俄羅斯曾經有一個“到民間去”的運動,所有寫詩的、畫畫的全部到民間去,後來被農民趕走。農民覺得這些人好煩,人家明明有自己的文化,知識分子卻硬要把他們的東西加到人家身上去。


“文化大革命”初期,有一個從羅馬回來的著名聲樂家,到陝北去給那裡的農民唱威爾第的歌劇,臺底下笑成一團。他們從沒聽過這麼奇怪的聲音,他們有自己的秦腔,有黃土地裡的歌謠。

我們常常忽略真實的感情,但“情動於中”才是詩中最重要的元素。


蔣勳:為什麼“風”是《詩經》裡最重要的部分?


我在這裡把風和雅做一個對比,是希望大家瞭解雅也有它的好處。比如,它比較有敘事性,“綿綿瓜瓞”, “自土沮漆”,敘述的是一個民族遷移的過程,比較像史詩。

有沒有發現,我們的文學當中史詩形態的文字非常少?


我所說的史詩是指對於事件的敘述,而《氓》、《黍離》,還有後面要講到的《蒹葭》,卻把事件全部抽離了。


所以我不覺得《黍離》一定是在講亡國,因為詩中並沒有敘述亡國那件事,他講的只是一個人經過黍子地時的心情,這個心情可以擴大。


蔣勳:為什麼“風”是《詩經》裡最重要的部分?


中國的詩從這樣的形式出來,很簡潔,甚至有點無頭無尾的感覺。


《荷馬史詩》中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可以幾天幾夜只講一個故事。比如木馬屠城記,你會非常清楚其中的主角是誰、配角是誰,年、月、日也有,這是典型的敘事。


可是我們的文學中敘事詩並不發達,因為我們雅的比例沒有超過風,無論什麼國家、什麼年代,大家表達的都是心情,而這個心情幾千年來沒有太大的改變。


蔣勳:為什麼“風”是《詩經》裡最重要的部分?


各位可以看看陳凱歌的電影《黃土地》。那個生在黃土地上的女孩子翠巧,每天的工作就是走過顛簸起伏的山路,擔著擔子到黃河邊去打水,這完全像《詩經》裡的風景。


就是這麼一群底層的農民,讓人感覺到幾千年來老百姓還那樣活在《詩經》裡。


當年我到陝西時,還能看到這樣的情景,民歌就是在這種生活中慢慢產生的。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說雅永遠超越不了風的原因。


風才是我們文學的主體,雅只是知識分子創作出來的一種藝術形式,它並沒有那麼大的影響力。


《詩經》的文體:風、雅、頌


蔣勳:為什麼“風”是《詩經》裡最重要的部分?


“風”是主體,是流行在民間的民歌。


“十五國風”是指十五個諸侯國的民風(民歌)。古代專門有采詩官,這個官不能坐在辦公室裡,他的工作是每天到民間去,聽百姓們在唱什麼,然後記錄下來給皇帝聽,皇帝聽了以後就可以知道民風如何。


我們之前聽過“鄭聲淫”, “淫”這個字其實有“誇張”、“浪漫”的意思,並不見得是我們現在講的色情,是說這個地方特別誇張,情感起伏特別大。很多人認為孔子不太喜歡鄭聲,就是因為鄭國的音樂太不理性。


可是我們要注意的是,十五國風裡保留了鄭國的音樂。一般人認為孔子刪詩刪得很厲害,其實恐怕也沒有我們想象得那麼嚴重。


蔣勳:為什麼“風”是《詩經》裡最重要的部分?


據說《詩經》原來有三千多首,孔子刪到現在我們能見到的305篇。可是也有很多人認為孔子刪詩只是整理而已,並不一定真刪了那麼多,至少不像我們今天所想的從衛道之士的角度把所謂的色情詩刪掉。


孔子讀詩的品位很高,對文學的理解也很透徹,今天我們看到的《氓》就是孔子留下來的,他並不因為這裡有男子對不起女子的內容就把它刪掉。


十五國風構成了《詩經》裡最重要,也是最美的部分。


蔣勳:為什麼“風”是《詩經》裡最重要的部分?


《詩經》的第二部分是“雅”,可以說是士大夫階層也就是當時的讀書人所寫的詩。


我們今天還講“登大雅之堂”。大雅和小雅都屬於雅,那二者怎麼區分呢?


小雅是知識分子宴享時所奏的音樂,大雅是會朝時所奏的音樂。用今天的話形容,雅就是藝術歌曲,風好比時代流行歌裡的東西。


雅有雅的好處,可是也有它的侷限,一個國家如果到處都是藝術歌曲,大概也很無趣。


蔣勳:為什麼“風”是《詩經》裡最重要的部分?


風非常活潑,其中“情動於中”的內容特別多,特別自由。雅的形式雖然特別完美,可是對一般人而言理解起來有難度。


“下里巴人”這種比較民間的東西,與“陽春白雪”的音樂不太一樣。就像今天無論我們如何去推廣威爾第的歌劇,它在民間也不一定能生存,因為民間的感情和威爾第是有距離的。


你不能叫一個嚼著檳榔、愛檳榔西施的人去聽《蝴蝶夫人》,無論《蝴蝶夫人》的形式和音樂有多麼完美,可是不能忘記它和“情動於中”是有差距的。


蔣勳:為什麼“風”是《詩經》裡最重要的部分?


我們在中學裡學了英文以後,就開始唱英文歌,可是這樣就和臺灣的民風拉開了距離。所以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才會有所謂的“鄉土運動”或者“民歌運動”,目的就是想要把這種距離拉近。


為什麼在讀中學的時候,你會覺得鮑勃·迪倫的歌才是高級的,《望春風》或者《補破網》就是低級的?這其實就是“情動於中”發生了問題。所以我一直說,“情動於中”是所有藝術裡最重要的內容。


形式好不一定就是藝術好,我那麼喜歡馬勒的《大地之歌》,可是我知道它與民間的距離,那是日耳曼系統下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猶太民族的“情動於中”,和我們是有差距的。

蔣勳:為什麼“風”是《詩經》裡最重要的部分?


第三種形式是“頌”,它的影響力更小了。頌就是國歌,你非唱不可,因為它是歌功頌德的,在國家大典時必須要唱。


那部分內容都很假,就算你不愛國,也必須唱。大家去看一下《詩經》裡的頌,就會感覺到它有多空洞,就是用很多詞句堆砌起來,堆到讓你覺得帝王偉大、國家偉大,但內容是空洞的。


寫詩的手法:賦、比、興


所謂“《詩經》六藝”,在風、雅、頌之外,還有賦、比、興。


蔣勳:為什麼“風”是《詩經》裡最重要的部分?


過去把風、雅、頌和賦、比、興合在一起,其實是種誤解,風、雅、頌是三種文體,賦、比、興是三種寫詩的方法。


賦非常像敘事詩,直陳其事,比如我們這次選的《綿》,就是賦體。到了漢朝的時候,賦變成官方文學中很重要的文體。


可是民間用比和興比較多,這二者很難分。比是比喻,比如《雨夜花》,講的不是雨夜花,而是自己生命的狀態。下雨的夜晚掉落的花,很美,可是不被眷顧,有掉落在土中的哀傷和無人照顧的孤獨之感,其實是借雨夜花講作者自己。


蔣勳:為什麼“風”是《詩經》裡最重要的部分?


興是看到一個東西,引發了心情上的變化,可是並不是直接比喻。

比如我看到黍子會想到自己心裡的哀傷,為什麼看到黍子會哀傷?這就是興。人看到晚霞,看到下雨,都可以引發情感的變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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