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死亡……

二月七號,我二大伯被醫院趕出來。醫生說,他已經無藥可救,在醫院和在家一樣。人們只能把他拉回家,等死!

二月八號,我走進他家院子,院子裡已經站了不少人,都戴著口罩。我媽說,進屋看看你大伯吧。我穿過人群,走進屋裡。屋子裡擠滿了人。他躺在炕上,蓋著被子,鼻子和嘴上扣著氧氣罩,氧氣瓶就立在炕邊。輸液瓶吊在電扇上,輸液管垂下來,伸進被子裡。人們並沒有那麼悲傷,三三兩兩的說著話。我看了一會兒就走了出來,屋子裡太悶了,不大的屋子生著爐子,擠著人,空氣很悶。我點支菸,蹲在臺階上抽。也許他本人並不等待死亡吧;而人們也並不總是等待,大家不都是在談笑風聲嗎?死亡靜悄悄的,呆在那裡,大家漠然視之。村喇叭中傳出村支書氣急敗壞的聲音:“……都什麼時候了,疫情這麼嚴重,還有人晚上聚堆打麻將,出門不戴口罩,都不怕死?……”。中午女人們做了一大鍋麵條,大家吃了,繼續等著。我和我姐夫去鄰鎮拉了一趟氧氣,就回家了。

二月九號,我又走進他家院子。今天院子裡人少了,都是至親之人。我沒有進屋子,我討厭屋子裡的氣息。我四大娘說:“剛子,今晚可該你和傻小值班了。昨晚你姐夫跟二兒值得班。你們小年輕輪流值班。白天女人們看著。”她嗓門真的很大。“對,你們輪流值班,也值不了幾天了,趁人還活著,趕緊值幾天吧。”我三姨說。“是哎,人死了,你想值班也值不上了。趕緊回家睡覺吧,晚上過來。”我四大娘說。

夜色降臨,天半明半暗。我走進他家屋子。“哈。值班的來了。”我四大娘笑著大聲說。人們也都笑了。桌子上擺著瓜子花生,人們吃著聊著。我聽見了可怕的咕嚕聲。我坐在凳子上,看著他,仔細聽著那種咕嚕聲。在他一呼一吸之間,咕嚕聲傳出來。a——他兒子說,來個人給我掰著他的嘴,我給他抽抽痰。我站起來,走過去輕輕掰著他的下巴。a拿著注射器,注射器上插著一小段輸液管;那一小段輸液管伸進了嘴裡,有一點液體吸進了注射器裡。我頭湊近,看我二大伯嘴裡:舌頭捲起來了,下面有一小窪白色的液體。a說:“一點都不敢碰他的肉,一碰就疼的他受不了。嘴裡早都沒皮了。”我說:“幹嘛不把氧氣管放鼻子那兒?”他說:“早不透氣了。”我感覺自己很傻。那呼吸間的咕嚕聲已經說明一切了。我二大伯斜著眼睛看我。a的媳婦說:“爸,你知道他是誰不?”“你爸認人呢。”我四大娘說。a說:“他腦子早糊塗了。現在也就還能出氣。”我四大娘說:“你不廢話嘛。不出氣,早死了,也用你伺候了。”a的媳婦兒大聲衝著我二大伯說:“爸,你兒子要給你拔氧氣管。”我二大伯張大眼睛,瞪著a。a的媳婦兒笑起來:“誰說我爸糊塗了。”大家也都笑了。a的媳婦兒繼續說:“他不敢拔。他給你吸痰呢。吸出來你就舒服了。”

天漸晚,人們也都走了,咕嚕聲越顯大聲了。我二大娘躺在我二大伯南邊,我們三個圍著爐子邊喝茶水邊磕瓜子。我二大娘說:“一天天的,覺都睡不著。”她神情悲苦,語調糾結,好像即是抱怨也是無奈。我說:“你趕緊睡一會兒吧。”她說:“那裡睡得著。昨晚也就眯了一會兒。還不如直接死了好,這麼折騰人。”a說:“那有那麼容易就死了。現在是耗住了。我看,等什麼時候把他那身肉耗完了就差不多了。”我說:“不吃不喝,全靠輸營養液,過不了幾天。人是離不開五穀雜糧的。”傻小說:“千好萬好,都不如五穀雜糧好。”a說:“不運動,慢慢的,腸胃都會萎縮。”……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時不時地給他抽抽痰。天更晚了。我陷進了一種迷幻狀態。那晚,我第一次讀荷爾德林,我完全被他迷住了,多麼潔淨和純粹啊。我感覺他和老子很像。茨威格說他的詩,語言貧乏,內容空洞。我真想打爆茨威格的頭。那種潔淨,那種深邃,那種瀰漫的激情讓我如痴如醉;然而,咕嚕聲就在耳邊,那麼大聲,那麼恐怖,好像死亡在咕嚕聲中嚎叫。一邊是生的喜悅和迷醉,大自然散發著芬芳的氣息;一邊是懸在頭上,將來不來,又彷彿隨時淹沒咕嚕聲的死亡。咕嚕聲,既是生又宣告死。我要分裂了!我聽見了二大娘的呼嚕聲,她睡著了,這是生的氣息。a躺北邊似乎也睡著了,傻小似乎在玩遊戲。時間過午夜。我努力摒棄咕嚕聲,我感覺自己全身燥熱,空間太狹小了。這麼狹小的空間,擠滿了生和死,還有大自然和煩悶的空氣。我二大娘突然醒了。我知道這種驚醒。她說:“你們也趕緊躺那邊睡一會兒。”我說我不瞌睡。我讓傻小去睡一會兒。傻小說不用管他,他也不瞌睡。我說:“大娘,你睡吧。”她說:“根本睡不著。哪能睡得著。”我知道那種睡眠。她說的對,她根本睡不著。a說:“我實在瞌睡的受不了了。”她說:“你睡吧,有他倆就行了。你昨晚都沒睡,今天又守了一天。”咕嚕聲,突然之間急促了。我二大娘急切地說:“這是不行了。這是不行了。”她拿起電話就要叫人。“這得讓人們見最後一面。”a說:“沒事,沒事。不是一直都是這樣?沒有那麼容易。給他輸上營養。”我二大娘說:“我說給他早早輸上,都不聽。”a拿著注射器開始兌藥。輸上營養沒過一會兒,咕嚕聲又恢復了原先的節奏。a說:“就是缺少這點營養。”我二大娘說:“誰能見上,誰見不上這是一定的。你們大奶奶死的時候,原先人們以為沒事兒,都走了,結果沒走多久就死了。都是命。”……聲息又恢復了平靜。他們都躺在炕上似乎睡著了,我守著爐子繼續讀荷爾德林。有節奏的咕嚕聲不在讓人心煩意亂,反而讓人心安。節奏,一切節奏都是令人心安的。他嘴巴張著,在一呼一吸之間,痰像車輪一樣在嗓子裡滾動,空氣如火一般灼傷了嘴巴的內壁,舌頭在蜷曲縮小,也許,最後這點白色的痰液也會被空氣燒灼乾淨,但它們達到了某種和諧,一切既走向未來又不斷重複。痛苦肯定是有的,但並不總是有。怎麼?在痛苦中走向快樂?在分裂中走向和諧?有機體的黑暗與自然的黑暗互幫互助又相互侵害。尼采說的對,意識只不過是後來之物。……但最終我完全被這種有節奏的咕嚕聲所吸引,我仔細聆聽,捕捉一絲一毫的變化。我有點緊張,我緊張,我很緊張:節奏變化了,咕嚕聲的間歇變得很長;一個咕嚕聲過去,我提心吊膽地等待下一個咕嚕聲;這咕嚕聲像一個大喘息,漸漸消失,漸漸消失,直到彷彿把肺裡的空氣排空,才出現第二個咕嚕聲。我真怕第二個不來,就此完結。他們都睡著了,靜悄悄的,而咕嚕聲也變得這麼悠長。莫非他也睡著了?真像睡著時的呼吸。我仔細聆聽,尋找節奏。……是的,他睡著了,節奏就是這樣。然而這種節奏並不能讓我安心,因為它彷彿有一去不回的趨勢。我沒辦法讀荷爾德林了。我就這麼枯燥而精力集中的聆聽。很奇怪。我想,真奇怪。如果人們都醒著,在我周圍,我知道我不會這樣。但是他們都睡著了,只有我自己。生與死的這個關鍵時刻,只有我自己。我並不害怕,或者說我很害怕,害怕他會在我自己的時候就這麼死了。想象吧,在人們熟睡的時候,就這麼靜悄悄的死了!我討厭死亡,儘管我也喜愛死亡。我已經很疲憊,我想睡一會兒。我看看時間,三點多了。我換個姿勢繼續坐在凳子上。五點多的時候,傻小醒了。我躺在他躺過的地方,閉著眼養神。七點多,我四大伯來了。我和傻小就離開了。

二月十一號,我再一次走進他家。我還是沒有進屋。後來,我跟a去買了兩箱藥,換了一瓶氧氣。疫情依然持續,店鋪也都關著,檢查也更嚴厲了。

晚上七點多,我走進他家屋子,裡面坐了一圈人,我又出來,站著抽菸。有人找傻小有事,我就和他一起走了。九點多,我又走進他家屋子,人們都還在。我坐在角落裡,讀荷爾德林。沒一會兒人們就都走了。往往就是這樣:如果沒有人提出要走,人們還會繼續在這裡坐著,只要有一個人要走,那麼人一下子就都走了。我們繼續圍爐夜話。水分真的快沒有了,咕嚕聲已經很小,今晚也不用抽痰了。我們正聊的起興,異變驟起,一切都變得緊張急切。我二大娘說,趕緊打電話叫人,人快不行了。我糊里糊塗,因為我記不清到底怎麼突然變成這樣,但是我知道這次是真不行了。我糊塗的是,某種細節的東西。我給我娘打電話,讓他們趕緊來。他們也都在打電話。我聽著那微弱的咕嚕聲,我記不清我來的時候,咕嚕聲的強度,但是現在它真的很微弱。我仔細聆聽著,儘管很微弱,但又恢復了節奏。我說,沒事。傻小聽了聽,也說沒事。a說:“這回真不行了。剛才你們沒聽見嗎?”我已經忘了剛才是怎麼回事了。這微弱的咕嚕聲倒彷彿一直都是如此。人們陸陸續續的來了。我四大娘說“二兒,你這麼快就來了?”二兒說:“這還不快?路上沒人沒車的,一路從城裡過來也用不了幾分鐘。”屋子彷彿瞬間之間就擠滿了人,人們議論著傾聽著,都說沒事沒事。a說,不行了,不行了。然後,a一直再說不行了,不行了。a的媳婦兒在老頭兒耳邊大聲喊著:“爸,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嗎?”……人們議論著等待著,但是,咕嚕聲就這麼微弱而平穩的響著。忽然,咕嚕聲沒了,好像過了很長時間,就像溺水之人,猛然躍出水面,咕嚕聲驟然響起,屋子裡很安靜,只有這驟然的咕嚕聲,接著咕嚕聲又平穩了。人們又活躍起來。a說不行了,不行了。a的媳婦兒又在老頭兒耳邊喊:“爸,你能聽見我說話嗎?”喊了幾遍,她說:“那會兒我叫他,他的眼睛還動,現在動也不動了。”a用手在老頭兒眼前晃,沒反應,然後拿手電照老頭兒的眼睛,還是沒反應。微弱的咕嚕聲還在有節奏的響著。a說,現在也就這麼一小口氣了。腦子早死了。我娘說:“二哥哥,你還有什麼放心不下呢。兒子娶了媳婦兒,有了孩子,媳婦兒也挺孝順,你還有什麼放心不下,該走了就走吧。”我三姨也附和著:“該走了就走吧。”我二大娘說:“我去把衣裳拿過來。”我五叔說:“拿什麼衣裳,人還沒死,著什麼急。”人們談笑著等待著。這個時刻很奇異。活人在這兒,快死的人在哪兒,咫尺之遙,活人在談笑中等待,快死的人在寂靜中等待。終於來臨了,午夜剛過,微弱的咕嚕聲沒了。人們開始忙碌起來。不知道誰喊了一聲:“女人們都不準哭,有你們哭的時候。”有人打電話通知村大隊,有人拿衣服,衣服拿過來,我們開始給他穿,一切忙而有序,有條不紊。……

人死了,活人忙起來了。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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