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哲學史丨施杜裡希:奧古斯丁

世界哲學史丨施杜裡希:奧古斯丁


1.奧古斯丁的生平和著作

“你造我們是為了你,我們的心如不安息在你懷中,便不會安寧。”(Fecisti nos ad Te et inquietum est cor nostrum,donec requiescat in Te)在奧勒留·奧古斯丁的《懺悔錄》(Confessiones)的開篇就寫著這一句無與倫比的話。在整個教父哲學時期,他是思想最深刻且影響力最大的人物,他以祈禱書的形式,用十三卷的篇幅敘述了他改信基督教之前的生平。他一直心神不安並堅持不懈地求索,有時也誤入歧途,最後他在基督教中獲得了他渴望的安寧。

奧古斯丁於公元354年出生在努米地安(位於今日的阿爾及利亞)的塔加斯特,他的父親是異教徒,母親是基督教徒。他在塔加斯特度過了放蕩不羈的青年時光,接觸到西塞羅的著作之後,他開始專心學習哲學和尋求真理。起初,他以為能夠在摩尼教派的教義中找到真理,而且他也做了十年的摩尼教教徒。但是摩尼教的教義使他感到大為困惑,於是他就去了羅馬,後來又前往米蘭。在米蘭,他重操舊業,仍然和先前在迦太基城一樣做修辭學教師。在這裡,他最初沉溺於哲學懷疑主義,讀過新柏拉圖主義,特別是普羅提諾的著作之後,他又擺脫了懷疑主義。在他後期的基督教思想中,普羅提諾對他產生的影響仍然依稀可見。但是這仍然不能使他感到滿足。關於此,他後來說:“雖然柏拉圖主義者見到了真理,但是他們只是從遠處眺望著真理,因此他們發現不到那不可言說的通往真正幸福之路。”

奧古斯丁在基督教中找到了真理,他於公元387年在米蘭的大主教安布洛修的影響下皈依了基督教。自那時起,他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潛心於學習和沉思,先是在意大利,後來又回到自己在北非的故鄉。即使後來他(其實是違背自己的意願)做了長老並最終成為北非希波的主教,他也仍然沒有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公元430年,汪達爾人圍攻希波,奧古斯丁在戰亂中死去。

奧古斯丁拿起筆來,滿懷極大的熱情與那些異端思想作鬥爭,因為他自己就曾經長時間地信仰那些異端思想,所以他對此有切身的體會。懷疑主義者和摩尼教徒等都成為他攻擊的對象。他的主要著作,除了前面提到的《懺悔錄》之外,還有《論意志自由》、《論三位一體》、《上帝之城》。其中《上帝之城》可以看作是他的真正代表作,這部作品寫於413至426年間,寫作這部作品的起因是,阿拉里克國王於公元410年率領哥特大軍洗劫了羅馬城,於是有人就提出了一個問題,羅馬遭受這次災難莫非是因為羅馬人背棄了自己本民族的守護神轉而皈依基督教所遭受的報應。在這部共有二十二卷的著作中,奧古斯丁在前五卷裡對這種觀念進行了駁斥,並且說,羅馬之所以衰敗是因為羅馬人的自私自利和道德墮落。在接下來的五卷中,奧古斯丁討論了異教的卑鄙無恥和古代哲學的欠缺。在其餘的十二卷中,他將塵世之城與上帝之城作為對照,上帝之城是由基督教會體現的。

奧古斯丁是繼古希臘哲學之後出現的第一位偉大的哲學天才,在他的思想中,正在日益上升的基督教文化首次獲得了高度的哲學表達。在五至六世紀的整個西方基督教世界,無不滲透著奧古斯丁思想的影響,而且他的思想也是整個中世紀的重要的思想遺產。“《上帝之城》在整個西方基督教世界取得的勝利是史無前例的,甚至可以說,除柏拉圖之外,還沒有一個人能夠像奧古斯丁的這部書那樣對人類的思想和文化產生如此深遠的影響。”

奧古斯丁在教父哲學中的突出地位還表現在:由於他的著作,基督教教義的編寫活動基本上趨於結束了,在他之後的數世紀裡,再也沒有產生多少富於創新性的思想,直到經院哲學出現之前,中世紀的神學和哲學基本上只是評論和維護奧古斯丁的著作。因此,我們在這篇簡短的導論中,在論述早期教父哲學時,只給奧古斯丁之外的其他教父哲學家留出了很少的篇幅。

奧古斯丁的思想產生的影響是如此巨大,以至於此後的整個中世紀早期人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宗教領域之內以及它的兩個核心問題上,即上帝和靈魂,而留給文藝和科學的地盤卻少得可憐。因為對奧古斯丁來說,認識上帝和愛上帝,這是思想追求的唯一價值所在,死的知識和毫無用處的好奇心都只是為了獲取知識而追求知識,或者為了某種外在目的而追求知識。“如果人只知道追求知識而不認識你(上帝),那他肯定不會幸福,但是如果他只認識你而不知道其他事物,他卻能夠獲得幸福。如果有人兩者兼備,即認識你也認識其他事物,那他也不會比只認識你自己更幸福。”

2.奧古斯丁的哲學

據一位精熟於奧古斯丁哲學的人士的判斷,奧古斯丁的哲學是非體系化的,貫穿於其中的只是一種基督教的基本情緒以及奧古斯丁的那種人格力量和一致性。當然他的思想也是多方面的和廣博的,而且也並非沒有內在的張力。不過總體來看,他的寫作風格我們一眼就能看得出,“不管是他激情澎湃的自我懺悔,還是他論三位一體中所表達的那種寧靜致遠,不管是他質樸而深刻的對話,還是他辭藻華麗的讚美詩,以及他的上帝之城所表現出的那種莊嚴的客觀性”,其中的每一個句子都是奧古斯丁式的。我們在下面選擇奧古斯丁的思想作陳述時也沒有遵循系統的原則,而只是按照它在奧古斯丁的思想世界裡出現的先後次序作論述。

靈魂的深度

我的天主,記憶的力量真偉大,它的深邃,它的千變萬化,真使人望而生畏;但這就是我的心靈,就是我自己!我的天主,我究竟是什麼?我的天性究竟是怎樣的?真是一個變化多端、形形色色、浩無涯際的生命!

瞧,我記憶的無數園地洞穴中充塞著各式各類的數不清的事物,有的是事物的影像,如物質的一類;有的是真身,如文學藝術的一類;有的則是不知用什麼概念標示著的,如內心的情感——即使內心已經不受情感的衝動,記憶卻牢記著,因為內心的一切都留在記憶之中——我在其中馳騁飛翔,隨你如何深入,總無止境:在一個法定死亡的活人身上,記憶的力量、生命的力量真是多麼偉大!

偉大的希臘思想家赫拉克利特和柏拉圖也曾經深入到人類靈魂的深處進行探索,但是奧古斯丁與他們的不同之處在於,他更多的是從心理學的角度進行觀察的,他更喜歡內省和自我批判,把自己最內在的思想和感情顯露出來,他對自己毫不留情,並且無所顧忌,在他的《懺悔錄》,他把自己的內心世界袒露給世人。這樣一種坦誠和率真對古希臘人來說是陌生的,即便他們有這份坦誠和率真,他們通常也是借用神話的偽裝或戴上一個假面具。

奧古斯丁對人的內心不斷地探索和挖掘,首次發現了存在於我們身上的那個神秘世界,後來的心理學稱之為潛意識。譬如,他在考察人的記憶時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當我們忘記了某件事情時,我們想重新再找回它來,那麼我們到哪裡去找它呢?我們要到記憶裡去找它回來,它剛才就是在我們的記憶裡丟失的!如果我們又重新找到它,那麼或許是另一件東西把它帶回了的,或許是它自己回來的,這時我們會說:我找的就是它!可是我們又怎麼知道它就是我們要找的東西呢?我們完全忘記了的東西,我們也不可能再找它回來了。不過我們的心靈所能夠包含的內容比我們所想象的要多。“記憶的力量真偉大,太偉大了!真是一所廣大無邊的庭宇!誰會進入堂奧?但這不過是我與性俱生的精神能力之一,而對於整個的我更無從捉摸了。那末,我心靈的居處是否太狹隘呢?不能收容的部分將安插到哪裡去?是否不容於身內,便安插在身外?身內為何不能容納?關於這方面的問題,真使我望洋興嘆,使我驚愕!人們讚賞山嶽的崇高,海水的洶湧,河流的浩蕩,海岸的逶迤,星辰的運行,卻把自身置於腦後。”

“我思,故我在”

我們越探索自己的深不可測的內心世界,越認識到它是一個無底的深淵,我們就越緊迫地需要一個牢固的基準點。在哪裡能找到它呢?就和在他之前的印度人以及在他之後一千二百年的笛卡爾一樣,奧古斯丁恰恰就是到自己的內心裡去尋找它,也就是到不可靠的、不確定的和值得懷疑的內心世界中去尋找它。雖然我懷疑一切,但是我並不懷疑,我在懷疑,也就是說,我思想,因為我是一個思想的動物。因此,和笛卡爾一樣,對奧古斯丁來說,思想的自我確定性就是他的堅定不移的出發點。

三位一體說

前述的一節離奧古斯丁的神秘主義思想只差一步之遙,他說:“為什麼你總在外面找尋?回到你的內心去吧!因為真理就在你自己的心裡。”後來的神秘主義思想家也經常引用他的這句話。此外,奧古斯丁的這句話與印度思想也有某些相近之處,印度人認為,一切外在的東西都是思想的心靈的產物。有人也這樣理解奧古斯丁的思想。但是基本來說,奧古斯丁走的是另一條道路。他尋找的是“運動的原因,這個原因並不等同於人內心的力量,他尋找的是一種聲音,這個聲音並不是我們自己的聲音的回聲,他尋找的是真理”。他自己說:“我將超越我本身名為記憶的這股力量,我將超越它而飛向你,溫柔的光明。”他在上帝那裡找到了真理和光明,儘管這個上帝不能被我們所認識和理解,儘管在上帝面前,我們的思想以及思想的一切範疇都失去了效用,因為上帝無限大,無限好,無始無終。但是上帝會用神性的語言給我們以啟示。

因此,奧古斯丁拒絕所有將世界看作是人的心靈的產物的哲學,他也拒絕所有試圖通過人的沉思冥想而獲得真理的做法。在他看來,不是認識製造了可認識的東西,而是存在一個現實,它獨立於我們的思想之外。它就是上帝的秩序和現實。於是,關於上帝的本質,奧古斯丁發展出一種獨特的三位一體的學說。他摒棄了歐利根和阿里烏斯教派所認為的那種聖子低於聖父的三位一體說,而認為,“神聖實體”存在於聖父、聖子和聖靈三者之內;而且在其中的每一個那裡都是完整的存在。為了說明這個令人費解的教義,奧古斯丁用人的靈魂與它做類比:人的靈魂是由存在、生命和認識構成的(他也曾說過是由存在、知識和生命構成的)一個統一的整體,它實際上就是神秘的神的三位一體的一個象徵;而且這已不僅僅是一個比喻,因為人就是按照上帝的模型造出來的。

創世與時間性

奧古斯丁的天才思想是圍繞時間問題展開的。他堅持基督教的觀念,認為上帝按照自己的意志從虛無中創造了世界。由此,在被造物的虛無和神聖存在之間便產生了一個鴻溝,在他那裡最鮮明的表達就是,一方面是上帝的永恆性,另一方面是被造物的純粹時間性。“主啊!你是永恆的,但是我卻從半路跳入時間之中,我不知道時間是如何相互銜接的。我的思想,我的內心生活在紛亂中變得支離破碎,直到最後歸依到你的懷中才得安寧”。奧古斯丁對時間的考察實際上是一種心理分析,在哲學史上(除印度哲學外),他對時間意識和時間經驗所做的考察是前無古人的。他發現,時間與我們的意識是分不開的。對時間來說,究竟什麼是確實的呢?他經過仔細觀察發現,只有當前也就是直接的現在才是確實的。過去只存在於我們的記憶裡,而未來則只存在於我們的期待中。過去和未來都不是確實的。這就是我們人類意識的侷限性,它只能在先後連續的現象形式中把握存在物。在上帝的眼裡,倏忽即逝的時間永遠都是現在。“我們以及我們的時日和時間都從上帝的手掌穿過。”應該指出的是,他的這一思想與現代物理學中的相對論觀點是何其相似。

奧古斯丁關於時間的另外一個觀點也值得我們特別關注,他認為,時間只能存在於世界的變化中;上帝不可能是在某個特定的時間創造了世界,毋寧說,時間和世界是同時誕生的。“我們完全有理由把時間和永恆區別開來,因為如果沒有變化和變易,時間就不會存在,而在永恆中則不存在變化。顯而易見,若沒有生成和造物,那麼時間根本就不會存在……毫無疑問,世界不是在時間之內被創造的,而是與時間一起被創造的。因為在時間之內發生的事情,它總是在某個時間之前或之後發生的,所謂之後是指過去,所謂之前是指將來。在世界存在之前不可能有時間存在,因為若沒有處於運動和變化狀態的造物,時間就無所依託。毋寧說,時間和世界是共生共存的。”

我們看到,為了以神學的形式表達某個思想,奧古斯丁可謂搜腸刮肚地尋找恰當的語言,而在今天的自然科學中人們通常是用數學的形式表達它的。但是,如果我們不去考慮這兩種表達方式的區別,我們會發現,奧古斯丁的思想與現代宇宙起源學的理論是基本一致的。

意志自由與預定論

人的意志自由是每一種哲學和每一種宗教最難解決的問題之一,在奧古斯丁的時代,圍繞這個問題人們也展開了激烈的爭論。英國僧侶伯拉糾代表著一種觀點,他認為人生而自由,並且也沒有原罪;人可以以基督為榜樣,並遵從基督的教導,從而獲得最大幸福。伯拉糾在東方教會中擁有大量追隨者。但是反對他的人也有一大批,奧古斯丁就是其中之一,他不久也參與到那場激烈的辯論之中,並提出了他的影響深遠的理論,即預定論(一切都是上帝預先規定了的)。

根據他的理論,亞當是第一個生而自由和沒有原罪的人,本來他有機會遵從上帝的意志並能獲得永生。亞當受到撒旦的誘惑,犯了罪,由於他犯了罪,所有的人也都揹負上了原罪。因而人就不再是自由的了,他本性有罪,他將在死亡中走向毀滅。但是仁慈的上帝會來拯救他,不過上帝不會拯救所有的人!上帝會有所選擇,那些未被選擇的人將被上帝拋棄。上帝的選擇是按照他自己的“智慧的和神秘的意志”做出的,完全是依據上帝自己的意願,這就是說,若從人的角度看,上帝的選擇就是專斷的。根據上帝的永恆的意旨,一部分人會獲得拯救升入天國,另一部分人則永遠被罰入地獄,這是上帝預先規定好了的。雖然這種學說是合乎邏輯的,但它卻令人費解。我們應考慮到人與生俱來的不同,印度人和柏拉圖都曾試圖把它解釋為,靈魂在一種前世的因緣中就已經選擇了自己的命運。但是這與人的那種根深蒂固的情感是相違背的,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想做自己的命運的主人。這種宿命論過於粗暴,因為它讓我們中的一部分人陷入絕望的孤立無援的恐懼之中,而且它也與教會的意志和利益相違背,於是教會就對奧古斯丁的學說作了修改,他們在純粹的伯拉糾主義和嚴格的預定論之間採取了一種折中的立場,認為全知全能的上帝不是預先就決定人的命運,而是能夠預知人的最終結局。由於奧古斯丁的預定論把一切都解釋為是上帝的意志所為,這樣他就很難解釋世界上為什麼會產生惡。如果一切都是上帝的意志決定的,那麼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惡才是合乎邏輯的。於是,奧古斯丁在他的著作的某些地方解釋說,惡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善的暫時缺席,這就像黑暗的存在是因為光明的暫時缺席一樣。從另一方面說,奧古斯丁是經過了激烈的內心衝突之後才皈依基督教的,在此之前,他的生活是混亂的,被激情和感官慾望所驅使,而且他還曾經長時間地信奉摩尼教,認為亙古以來就存在一個相互對立的善與惡的王國,加之世間惡的勢力又是如此之猖獗,這樣一來他要麼斷然否定善的存在,要麼就把惡的存在解釋為善的暫時缺席。因此,在這個“神正論”問題上,奧古斯丁的立場是搖擺不定的。

歷史與上帝之城

在《上帝之城》中,奧古斯丁把自創世至今的整個人類歷史以及人類歷史的終結描繪成是上帝的意志和神聖計劃,這是一個獨一無二的不斷演進的歷史進程。用歌德的話說,世界歷史的真正主題就是有信仰與無信仰之間的鬥爭,這實際上也是奧古斯丁的基本觀點。對於歷史來說,上帝的人格化,上帝通過上帝之子而顯身,這是一個重要的事件,它為最後的審判拉開了序幕,一部分人將得救,得救的人構成“上帝之城”,另一部分人將被罰入地獄,他們構成“塵世之城”,它最終將被上帝毀滅。“母教會”還不是上帝之城,因為在其中還有正義和非正義,不過它是上帝之城的一個不完善的摹本,併為上帝之城的完善做準備,它是上帝之城賴以產生的土壤。在這樣一幅歷史畫卷中,教會的地位是至高無上的,它是基督徒的聯盟,所有按照上帝的意志將要得救的人都將聚集於其中,教會以外的人不可能得救。因此,奧古斯丁完全可以被看作是真正的教會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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