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醫生自述:在醫院裡,已經沒有更多額度留給感動了

這是我們與新冠病毒鏖戰的第二個 月。


在比一年還漫長的2020年頭一個月,人們尚未來得及把這個未知病毒看個分明。它有“皇冠”一般的形狀,它可能會在人體內颳起炎症風暴。在更多普通人眼裡,病毒的形狀是許多個家庭的樣子:守著重症兒子的90歲母親;追著殯車喊“媽媽”的女兒;回不了家的異鄉人……


關掉微博、不刷微信,大多數幸運活著的人可以暫時給這些悲傷故事一個潦草倉促的結尾。但書寫故事的人不能就此擱筆,無法不看,不能不聽。


醫護人員是這群人中很大的一部分。


人們說他們是擋在病毒和民眾之間的人。他們的面目模糊,有時候甚至只有一個名字。


早在12月30日,武漢出現不明原因肺炎的消息就在一些微信群裡流傳。豁口從醫院打開。12月27日,湖北省中西醫結合醫院呼吸內科主任張繼先將4名“不明肺炎”可疑病人隔離,並要求醫院上報給江漢區疾控中心。兩天後,她又接診了3名患者。


1月18日,鍾南山院士去往武漢。新冠肺炎疫情陡然嚴峻。


2月1日,武漢中心醫院醫生李文亮被確診感染新冠肺炎。6天后,他被宣佈搶救無效死亡。


他的戰友還在戰鬥。


截至2月5日,有8萬醫護人員奮戰在武漢抗疫一線,而全國各地馳援湖北的醫護人員也已過萬。


有的人隔著屏幕。


當各地發熱門診人滿為患,有不少醫生參與線上問診。這樣既能緩解門診壓力,也能減少交叉感染。


難得年三十在家休息的上海中山醫院副主任醫師周旭在線接診到半夜。短短几天,回覆近600位網友,嗓子說啞了。凌晨四點半,正在發燒的病人收到醫生回覆,終於能睡個好覺。有人睡去,有人醒來。因為有8小時時差,正在西非支援的外科醫生王洪波正好能趁著值夜班為國內患者義診。


未知讓病毒變得更恐怖,而醫生是安全感的來源,讓人相信“只要堅持,就像扳手腕一樣,你就贏了”。


有的人隔著面屏、護目鏡、口罩。


從12月中下旬開始,沒有人比這群醫生更早投入這場貼身肉搏。他們是跟新冠病毒正面對抗的呼吸科、傳染科醫護人員,還有眼科醫 生。


2月6日,我們聯繫到了湖北隨州市中心醫院超聲科醫生李鷹。隨州距離武漢約170公里,與河南省交界,是個擁有200多萬常住人口的地級市。截至2月10日公佈的數據,隨州市每萬人新冠肺炎確診數高達4.1。這個數字遠高於黃岡市的3.55。


作為湖北省最年輕的地級市,隨州市有12家醫療機構,僅有一家三甲醫院——就是李鷹工作的隨州市中心醫院。


雖然李鷹沒有在最前線的傳染科、呼吸科等科室工作,但新冠病毒仍然時刻威脅著他們。


湖北醫生自述:在醫院裡,已經沒有更多額度留給感動了

2月6日,河南南陽, 隔離病房醫護人員午餐後為自己加油。(中新社 圖)


以下是李鷹的自述:


這是我沒回家的第10天。


從2020年正月初三(1月27日)開始,我就住進了隨州賓館。這會兒,我們正準備換地方。


因為這個賓館住不下了。


起初這裡只住了幾十個人,全是醫護人員。在醫院工作,保不齊會接觸到病毒。為了最大程度降低病毒傳染的可能性,我們就得跟家人隔離。


從正月初二開始,新冠肺炎就在我們這裡蔓延開來。我們行業內有“患病率”一說。截止到2月5日晚,隨州已經有800多例確診了。疫情越來越嚴重,需要隔離的醫生、護士和後勤保障人員也越來越多。


就在今天下午,我們要搬到當地碧桂園辦的一家酒店,那個規模更大,能住很多人。


路上已經禁行。我們坐的是單位安排的公交車。除此之外,只看到時不時有通勤車、輿情指揮車開過,快得來不及跟車裡的人打個照面。街上看不到人,什麼都關門了。車窗很大,像個找不到焦點的取景器。


湖北醫生自述:在醫院裡,已經沒有更多額度留給感動了

預警早就有了


現在回想起來,預警很早就響起了。


我是在武漢上的大學。我們有一個湖北醫科大學的同學群,也有很多同學在武漢各大醫院裡面。他們很早就說了有個肺炎,可能傳播性很強。


當時,沒人知道這個病毒是什麼來頭,到底有多厲害。我又在隨州,跟武漢隔著一百多公里。那些含糊的說法,傳到隨州,也沒那麼緊張了。


那時候還沒出官方報道。誰都沒有在意,工作生活還是照舊。


1月18日,鍾南山院士來了。


5天后,武漢封城了。


一封城,大家心裡的警惕性一下子升起來了。2003年非典時期,我剛大學畢業,在火車站幫忙給乘客測體溫。那個時候都沒有封城,現在卻封了武漢。


在後來的新聞發佈會裡,武漢市市長周先旺就說,封城前,已經有500多萬人離開武漢。他們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回到了省內的其他城市。這不是“逃亡”,很多人只是回家過年,隨州也是目的地之 一。


就在武漢封城當天,我父親接診了一個病人。他是個小夥子,有些發燒。當時針對這個肺炎已經有了一套固定的問診程序:從哪裡來的?有沒有接觸史?做個CT什麼的。


那個小夥子隱瞞了自己是從武漢回來的。我父親是傳染病專家,退休前也在我這個市中心醫院工作,一直在傳染科,退休後返聘到另外一家醫院一直幹發熱門診,今年快70歲了。他多年的經驗和直覺告訴他事情不對,於是趕緊往上報了。3天后,這個小夥子的核酸檢測呈陽性,被確診感染了新冠肺炎。


這應該是隨州第一例確診病患。


當天晚上我父親回家就說要出去住。我問他怎麼了。他怕我媽媽知道,私下告訴我,自己今天接觸了一個病人,很有可能就是“那個病”。我媽媽長年身體不好,有冠心病,有時候換季一咳嗽就是個把月,心臟還安了支架,萬一自己感染病毒,傳給我媽,後果不堪設想。


湖北醫生自述:在醫院裡,已經沒有更多額度留給感動了

1月30日,海軍軍醫大學醫療隊重症監護室醫護人員在工作間隙為自己鼓勁打氣。(中新社 圖)


後來據我爸說,在問診過程中,我爸已經讓小夥子戴了口罩,他還是怕,想自我觀察一下,不過應該問題不大。我連夜幫他把被子、洗漱用品全搬到我家另一個老房子裡。就這麼住了一兩天,因為醫院人手緊缺,我爸又回去上班了。


這天,我在親友群裡說,武漢都封了,隨州估計馬上也會封,大家別出門,就在家待著。


結果沒兩天,隨州就封了。


湖北醫生自述:在醫院裡,已經沒有更多額度留給感動了

“那次檢查,我沒有穿防護服”


我父親發現的那個確診病例很快就轉到我們醫院來了。


這麼跟你形容吧,220多萬人口的隨州就我們這一家三甲醫院,基本上大病、重病、疑難雜症都會往我們這邊送。


醫院那時候有一個傳染病病房,裡頭的人都是有參與非典經驗的醫生。現在一個傳染病房已經根本不夠用了。從初五開始,病人很明顯增多了,醫院只能增設傳染病病房,把一些輕症病人、癌症病人請回家或是轉到外科去。我們這裡的腫瘤科已經被清空了。這對其他病人來說,當然是一種不公平待遇,但沒辦法。在這種時候,大家都得為這個病讓步,鋪出一條路來。


到今天為止,醫院已經增設了5個傳染病區,每個病區大概有100-120個床位。前天增設的第4病區65個床位已經住滿了。


感染科的醫生只有十來個,顧不過來這麼多病區,只能從心內科、神經內科、腫瘤科調了很多醫生護士來支援。今天還有湖北省腫瘤醫院來了31個重症專家支援我們。


確診病人不能隨意走動,要做超聲就必須有醫生下到床邊。我們科室醫生護士加起來有50個人,專門安排了4個人去給確診病人做床邊超聲。我是第一個報名的,後來病區越來越多,忙不過來,又拉了3個戰友。白天我們要正常上自己的班,其他時間就聽從安排去到確診病人床邊。


我面對的病人很多是上了年紀的。這個新冠肺炎主要導致肺功能不全,同時會引起心臟衰竭。這個病沒有特效藥,就靠我們診斷,看他有沒有胸前積液、心包積液、心功能不全等症狀,然後對症治療,維持生命體徵。對症治療會好一些,快一些,不會走冤枉 路。


那天夜班,我接觸到了第一個新冠肺炎病人,是個51歲的婦女,看起來有些無助。我戴著帽子、口罩和護目鏡。她問我:“我這個病怎麼樣?”我說“沒事,情況還挺好”。她沒有到邊緣狀態,心功能還可以,肺上有積水,但只要自身免疫力比較好,還是可以治癒 的。


她的問題也是很多病人的問題。一般我們都是鼓勵他們,跟他們說“沒事,這個病治得好”。這不是“善意的謊言”,本來就能治。那些不幸離開的人很多都有基礎性疾病,免疫力比較差,病毒只是加速了病情惡化。


一個人就像一座城堡,有城牆來保護。如果城牆已經很破舊,再來一波敵人,根本防不住。


那次檢查,我沒有穿防護服。


湖北醫生自述:在醫院裡,已經沒有更多額度留給感動了

李鷹穿著防護服,即將去給新冠肺炎病人做超聲檢查。


防護服是優先提供給一線醫護人員的。全國醫院都緊缺各種防護物資,消耗量又太大。我們雖然也可能會用到,但因為接觸病人的時間不長,儘量把防護服讓給一線醫護人員。這也可以理解。一線的人太辛苦了,每天要穿著成人紙尿褲、包在防護服裡工作那麼長時間。


就在一週前,我們的物資相當緊缺。我把兩個普通口罩疊加起來戴了兩天,沒有帽子,就把鞋套、浴帽罩在頭上,沒有防護服就買一次性雨衣穿。後來我有個大學同學自己掏錢買了1000件防護服,給我們在湖北的參加防疫的同學每人50件。我從這50件防護服裡拿出一部分給了我爸,他也很危險。現在已經陸陸續續有捐助物資分發下來,比前幾天好些了。


就算沒有防護服也要下到病人床邊。從超聲科室到傳染病房,一直都要提醒自己千萬注意,如果我感染了,那我們整個超聲科就會面臨隔離。據我打聽到的消息,我們單位的醫護人員,大概有十幾個感染的,其中大多數是最開始沒有很好防護措施的時候。那時候武漢還沒封,這個病還沒引起重視。


現在情況要好一點。大家都會加倍小心。如果我們倒下,就會很麻煩。你倒了,誰來填這個空?


你問我心裡慌不慌?


我想我把“防護服”穿在了心上。


湖北醫生自述:在醫院裡,已經沒有更多額度留給感動了

“先看治癒人數”


在醫院裡,已經沒有更多額度留給感動了。


外面的人在社交媒體平臺上會看到很多催淚的畫面。有獨守家裡、父母被隔離的孩子,也有進不去病房探望年邁父母的孩子。說實話,這種情況我們見過太多了。


內心的情緒就是個池子,感動已經填滿了,不可能再裝下更多。我們能做的就是想辦法讓他們早一點好起來。


但你知道,有些死亡是沒有辦法的,不可逆轉的。我們也會痛心,但沒太多時間留給難過。現在這種環境太壓抑了。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放棄,先把新增病人減下來,把住院病人早點治好。


湖北醫生自述:在醫院裡,已經沒有更多額度留給感動了

1月17日,四名重症患者轉入武漢市金銀潭醫院。(王翮 攝)


跟很多人一樣,每天早上醒來我也會關注最新的疫情。不同的是,你們可能先看新增確診病例,我首先要看的是治癒了多少人。


現在治癒的人越來越多。截至6號,治癒人數已經是死亡人數的兩倍以上。這個數字還會增加,等後面症狀穩定後,情況會越來越好,應該就會出現轉折點。


我覺得2月底會是一個節點。到2月底病人肯定不會增加了,估計還會有零星的新增確診,最後一波被感染的人在月底前就會出現症狀,希望都能控制住。


還有25天留給我們,我們還在,我的父親也還在。直到現在,他還在堅持上班,幸好後來他們醫院都配齊了防護措施。隔離的時候我們還碰巧住在隨州賓館兩間相鄰的房間。


我們現在還是按照往常的時間上下班,有時一禮拜也能休一天。父親還住在隔壁的時候,有一次我下班,聽見了父親拉二胡的聲音,那調子,我聽到就想哭。有時候能碰到一起下班,我們就把飯菜打在一起,吃個飯,聊一聊。


今天我們也要分別住到其他賓館。我帶了把吉他,其實不怎麼會彈,但有時候太累,心裡不舒服睡不著的時候拿出來撥弄兩下,也能放鬆一下。今年過年本來在北京的妹妹也要帶著家人一起回來,因為疫情,他們沒法回來了。疫情剛開始的時候,我妹妹跟我爸撒潑打滾威脅他,不准他繼續上班,我爸鐵定了一顆心,必須要上。後來我妹說:沒法勸動他,就支持他吧。


我跟我老婆和女兒也是從疫情開始就沒見面了。非典的時候我在火車站測量體溫,那時候我女兒剛會笑,今年我到疫情一線,女兒正要高考,希望她能好好努力上個醫科大學。我爺爺、我父親、我,都是學醫的,希望她也能學醫,希望以後醫護人員的生存環境能得到改善。我老媽一個人在家,快一個月了,又不能出 門……


我們這是在打仗,但肯定會贏的,應該快了,真的快了。


等這場仗打完,我要跟朋友去大吃一頓。我已經好久沒好好吃飯了,晚上回去都只有泡麵零食招呼。我要到隨州大街上走走逛逛,看人來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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