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康:人的慾望總是他者慾望的慾望

拉康:人的慾望總是他者慾望的慾望


我們知道,本能之慾望在弗洛伊德的學理邏輯中,是本我的本質。相對於文化之我和社會之我,慾望之我是居有本真性的。固然這種慾望會受得阻礙和曲解,但它總會千方百計地設法得到滿足。可是,拉康不僅消解了弗洛伊德的無意識,還進而提出,那個作為無意識基礎的本能原欲在人的存在層面並不具有合法性。在拉康的哲學視域中,人的慾望總是虛假的,你以為是自己的需要,而其實從來都是他者的慾望。人的慾望是一種無意識的“偽我要”。依拉康的觀點,個人主體的慾望從鏡像異化以後就不再是主體本己的東西,特別是在進入象徵域之後,在能指鏈的座架之下,我的慾望永遠是他者的慾望之慾望。我們知道,弗洛伊德曾經說過,他就是要讓人們揭開意識(文化)的簾子,以發現背後隱匿著的無意識的本能慾望。可是拉康的回答也乾脆:“以為慾望的問題不過是個揭開恐懼的面紗的問題的人,就將他指導的人們都蒙在這層裹屍布中了”。問題的關鍵在於,那裹屍布中並沒有任何東西。呵呵,說得多陰毒。可是,拉康還關心人的慾望,“你到底要什麼?”是他心目中的精神分析學所真正想弄清楚的最終問題。


1、本真的需要與異化的要求


我們已經知道,弗洛伊德區分了現實的對象性需要和心理性的願望(慾望)。但拉康進一步說,慾望(désir)不是希望或願望(wunsch/wish),弗洛伊德試圖在夢中發現慾望,但“夢不是慾望”。拉康總在與弗洛伊德作對。在拉康看來,願望是人有意識追尋的東西,而慾望則是無意識發生的。請一定注意,這裡的無意識要解讀為“他者的話語”。願望是有可能通過幻想得到滿足的,可欲望卻是永遠不可能滿足的。在拉康這裡,被指認為慾望的東西不再是現實中的真實需要,甚至不是弗洛伊德所講的心理性的願望,而是一種在語言的象徵域中,偽主體對本體論意義上的缺失之物永不可能實現的欲求。為什麼?我們來看拉康的解釋。


要求本身涉及到的是它所要滿足的以外的別的事。它要求的是一個在場和一個不在場的東西。母親的原初關係表現的就是這一點,母親孕育著那個大寫的他者,這個大他者是要置於他能滿足的需要之內的。她是將他作為有“特權”來滿足這些需要而構成的,也就是說有不讓這些需要擁有唯一可以滿足它們的東西的能力。這個大他者的特權這樣就給出了他所沒有的稟賦的根本形式,這也就是人們所說的愛。


這個愛將是一個自指認關係,孩子在其中試圖看到自己的對象性存在,他在被愛。這不是一種需要的對象,而是無條件的一個不實在。問題在拉康這裡總是被無限地複雜化。現在,母親成了大他者的孕育者。為什麼?大他者不是與象徵性的語言相關嗎?不是主體間的言說才出現大他者嗎?是的。拉康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來解說他的慾望之發生的。


主體在獲得語言之後,便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改變他在能指中被異化了的需要,並使需要背叛它的真實性。於是,真正的匱乏、需要和本能對象就永遠地喪失了,被投入到茫茫的無意識之中。


按拉康這裡的分析邏輯,要求已經是需要的異化。因為在要求中,原來的需要對象都已經在語言的中介下“永遠的喪失了”,要求中的“我要”就異化為偽我要。這是“我要”墮落的第一步。拉康的這種對需要和要求的定位其實是一種發生學的邏輯。他將真實的對象性需要限定在孃胎中的孩子與母體的自然連接,隨著孩子的出生,真實的對象性需要就不復存在,在世中的孩子與母親的要求關係一開始就具有了欺騙的意味。於是,拉康想說,真實對象對於人來說,從本體論上就是一種不可能性。


2、追逐無的慾望


拉康認為,在鏡像階段的後期,當自我主體面對人形意象時,他已經在通過認同他人的意象來重塑自己的內在要求。所以拉康說,“產生那個被稱之為自我的那個情感組織的活力和形式就是個人自定於一個將自己異化的形象的情慾關係”。這裡的問題實質是,這裡出現了個人主體、他人和對象的“競爭”三元組,新情況是,“他對他人的慾望的對象發出慾望來”。


慾望產生於要求之外,因為當要求將主體的生活聯結到它的條件上時,它精簡了需要;慾望又是植入在要求之中的,因為在場與不在場的無條件的要求以無的三種形象的形式而提出了存在的缺失:這個就是愛的要求,否定他者的存在的恨的要求,以及在它的企求中未應答的無言的要求。


慾望在要求之外發生!如上所述,要求已經是需要的異化,在要求之外,其意思是說慾望從根本上已經不再是“我要”,一開始,慾望就是他人之要。從本質上看,我的慾望總是他者慾望的慾望。在拉康這裡,他給予我們的東西總是假上加假,無中再無。有意思的是,列維納斯也說到這個“慾望的慾望”,他甚至將這個“慾望的慾望”稱之為“西方人的生活狀況”。不過,後者與拉康的語境是根本異質的。拉康認為,當殺死一切存在的象徵性語言(大寫的他者)的出現時,人的需要與要求原來那種曲折的異化關係乾脆發生了斷裂,而正是在這個斷裂中便產生了拉康語境中那種極其獨特的不可能的慾望。拉康說,


在要求和需要分離的邊緣中慾望開始成形。這個邊緣地帶是要求以需要會帶來的那種沒有普遍滿足(稱之為“焦慮”)缺陷的形式開闢的。而要求的呼喚只有在他者那裡才是無條件的。這個邊緣地雖然是條狀的,只要它沒有被他者的任性這個大象的踐踏所覆蓋掉,就會顯示出其眩暈。然而正是這種任性帶來了他者而不是主體全能的幽靈。


條狀的邊緣,任性的他者大象和眩暈,這完全是一種象徵性的文學描述。其實拉康的意思無非是說,慾望出現在要求的異化追求中,其中,象徵性語言所構築的大他者充當了將要求進一步引入無的主人,大他者的在場宣判了自足全能主體幻象的破滅。這也是需要及其真實對象的徹底死亡。


對主體來說他的言說才是信息,因為這個言說是在他者的位置上產生出來的。他的要求是由這個事實而來的並且照此而形成的;這並不是僅僅因為這個要求是服從於他者的規則,這也因為它是依照他者的位置(甚至時間)而得到標記的。


在主體最自由地說出的言語中,如一個人對一個他傾幕已久的姑娘說:“你真漂亮!”這時,他並不言明自己是誰,他也不說出“我要”,“只是低聲咕噥出一個針對他自己的謀殺的命令”。拉康說,慾望雖然在要求中出現,但它也出現在要求之外的另一個要求之中,“在這個要求中那個在他者位置上的主體與其說是以一個迴歸的協議來取消他的存在,還不如說確立了他在那兒提出一個存在”。“因為在我的發現中必須有某個外在的東西,這樣我才會在發現中得到樂趣,而且這樣地維持下去才能獲得成果。” 波微有一段說明:“大寫的他者迂迴於個體和他的慾望之對象之間;是大寫的他者阻止那些對象並使它們變得不穩定;是大寫他者通過不斷地移動慾望的目標而使慾望不可滿足”。可是這一次,偽主體表現為他者運作我們的要求,個體之我在追求大他者之要中確立自己的慾望之在。


慾望雖然像我們在這兒看到的那樣總是要求在中出現,它也是處於要求之外的,慾望也同樣在另一個要求之中,在這個要求中那個在他者的位置上回蕩的主體與其說是以一個迴歸的協議來消除了他的存在,還不如說確立了他在那兒提出的一個存在。


並且,“慾望在要求的層面上取代了消失的東西”。拉康說,“自我的本質就是挫折。它不是主體的某個慾望的挫折,而是他的慾望在其中異化了的某個對象的挫折。這慾望越是發展,對於主體來說快樂的異化就越深入”。說它是“快樂的異化”,因之於這一切正是我們常常夢寐以求的瘋狂追逐和享樂其中的。可是,如果要求的東西是還會是一個對象,而慾望即將“無”作為對象。如果我沒有記錯,這裡的觀點很深地連接到黑格爾的慾望觀,特別是經考傑夫和伊波利特重解過的黑格爾。凱西和伍迪也正確地看到了這一點。慾望是一種超越了一切具體對象的否定性。與要求一致的地方,是慾望總指向他者。在拉康這裡,他者特別是大寫的他者即是能指鏈之空無。欲他者之慾,則是逐無之無。所以,與要求中具象的對象相對,慾望的對象即是無。這裡的無,還應該理解為那個本體論上的缺失。巴塔耶曾經在神學的意義上,談到過這個決定性的“逝去的世界”。這種失去正是我們渴望的至關重要的東西。我覺得,大多數宗教式的渴望都是建立在這種原初失去之上的,如基督教的伊甸園。


無是出入於驅動人的意義的圓舞圈中的,慾望比無更虛,它是征程的餘痕,就像是能指的劍加在講話的主體的肩上的標記。比起所指的純粹激情來,它更是能指的純粹行動,在活體成了符號時,這個行動停了下來,使它成為無意義的。


我們知道,主體在最初的兩種偽認同中,已經將自己以及自己真正的慾望對象丟失在那個無名的遠方。在小他者的影像a’和大寫他者的S(A/),主體S都是被斜線劃掉的。而在這個慾望的慾望中,人的本根性的生命原動也消解為無。


拉康認為,在主體消失的時刻溢落的、即被閹割、被寫入無之後進入能指鏈而形成的來自虛無之物的召喚就是於產生慾望的原因。慾望是被這種空無侵入的人類使命,它圍繞著顯示主體的不完全性和主體的裂口的刻印,與填補缺失的收復失地的行動同時展開。


所以,慾望是與主體的不幸命運“背對背地確立的東西”。


3、慾望他者的慾望


在拉康眼裡,慾望對象永遠是變動不居的,也是可望不可及的。一聽下來,拉康的這種觀點好像不大符合常理。一般來說,我們想得到但沒有的東西即是我們慾望的對象。原先,弗洛伊德對慾望的對象有一個很深刻的解釋,即外部對象只有被自戀式地愛著,變成一種迴歸自我的心像,才能轉變為內在的對象。這就像一個女孩子在商店的櫥窗裡看見了一件她非常喜歡的裙子,其實她並不是喜歡裙子這個外在對象,而一定是將這個裙子變成一種自戀的心像,即她用想象將這條裙子穿在自己身上,與自己的體形和皮膚溶在一起構成一幅自我迷戀的美景。有時候,她會反覆將各種衣物穿在自己身上,在鏡子前左照右照。她不是在照裙子,而是映現自己,這裡的慾望對象其實是自戀的對象。無論如何,弗洛伊德的慾望仍然是可能滿足的。可是在拉康這裡,情況又發生了很大變化,因為人的自戀已經是誤認他者的異戀,慾望對象不再是直接的我想要的對象,也不再與我自身相關,而是經過他者中介了的東西。你常常以為在愛自己,可是卻是在愛他者之愛。


人們的不幸在於他們的世界是從鼻子尖那兒才開始,他們只有用看到自己鼻尖一樣的辦法才看得到他們在這個世界上的慾望,這就是說用某面鏡子。然而,剛剛看到這個鼻子,他們就愛上了它。這就是用自戀來包容慾望的形式的第一個意義。


慾望的對象作為缺失者不在現實世界中在場,也正因為它不在場,才被主體所渴望。並且,這個已經是無的對象又經過了鏡像(小他者)的中介。特別是在人成年之後,慾望對象其實是象徵域中發生的一個並非真是我想要的對象。通過慾望,我們是在篡位的大寫他者,即象徵性能指符號那裡獲得缺失者。我們如果不借助能指符號,就不能再遭遇真正的慾望對象,人只能追逐大寫他者操縱的語言中被表象的對象,由此,能指成了慾望機器的真正內驅力,意義豐富的能指造成了我們的匱乏,我要,我們要,其實都是能指的大他者之要。“慾望的溪流是作為能指鏈的變遷而流動的”。然而,越是言說,能指的滑動就越是偏離原初的意義境,慾望的對象只產生在間接的符碼代理世界中。所以拉康說:


慾望給所有的“自然哲學”造成的謎,它以無窮深淵的狂熱以及它包含了知識的愉悅和以快樂來統制的愉悅的私下的串通並不與任何本能的失常有關,那只是與它被納入轉喻的軌道有關——這些軌道永遠地伸向對他物的慾望。


拉康說,我們在夢的分析中,發現了慾望與語言的關係。“夢的構作是源於慾望的;是源於得到辨認的慾望的”。可是,並非如弗洛伊德所認為的那樣,“夢中的慾望並不是由言語中說‘我’的主體所承接下來的”。這個辨認即是說,人的慾望並不是直接的,慾望是能指的缺失。“慾望是缺失的轉喻”。慾望是缺失的轉喻,是說明慾望本身總不能被完全表徵。主體無論慾望什麼,他得到的只是滿足需要的具象對象,他只能不斷地“要”,從一個能指到另一個能指,可是每一個能指卻都轉喻式地與那個本體論上的失卻(應該是大寫的無)隱隱地聯結。因此,慾望是永遠無法真正滿足的。慾望經由那個內部的無的驅動,它唯一的實現就是自身的再生產:永遠慾望。


慾望是要求在其本身中造成的間斷中顯示出來的東西,條件是主體在構成能指連環時將存在確實表現了出來,又加之以籲請接受對這個缺失的他者的補足,如果作為言語的所在的他者又是這個缺失的所在的話。


這裡的他者就是大寫的他者。所以,慾望作為一種本體論上的失卻,能滿足它的只有大他者的慾望。所以拉康認為,慾望所面對的不是弗洛伊德所講的本能衝動,也並非是要求與對象的一致關係,而是“語言所展開的場所”。這是說,在人的意欲中,只是由大寫的他者——作為能指的語言明證出你的匱乏之無時,慾望才生髮出來。所以拉康會說,“慾望的天堂鳥(bird of paradise)位置”是由文字之網多元決定的,也只有理解文字的人才能捕捉到慾望。列維納斯也認為,“慾望的慾望就是知的慾望”。故爾,拉康有一句名言,即“從來不存在性關係那樣的東西”。我們都知道,在弗洛伊德那裡,性本能是人的原欲,可拉康卻說,性慾不過是一種象徵和想象的產物。他引過拉•羅歇福柯的一句名言“有些人如果從來沒有聽說過愛,他們就從來不會墮入情網”。以此證明,愛情實際上“得之於象徵”,愛的成份中由語言引起的。拉康還惡毒地攻擊弗洛伊德的本能性慾說和自戀衝突,不過是“我”被“宗教的灌輸或啟蒙的教誨”的結果。


這裡指是與上面所談的原初的認同的功能完全不同的他者功能,因為這兒涉及到的不是主體承接下他人的標誌,而是主體要在那個缺口中找到他的慾望的結構的條件,這個缺口是由那些來給他代表他者的人身上的能指的效果所打開的,因為他的要求是從屬於他們的。


所以,在拉康這裡這種慾望是一種廣義的慾望,就個人而言,是一切“要”。對於人類來說,它是一切征服和擴張。然而,這種慾望恰恰是建立在一種象徵性之無的不可能性之上的。


慾望不是別的,正是這個言說的不可能性,這個不可能性通過回應第一個要求而只能以完全那個斷裂(Spaltung)而加重了它的標記,主體因為只有在講話時才是主體而隨了這個斷裂。


這個斷裂了的主體,拉康用一個斜線將它劃去,不是劃去,而是將它恥辱地釘住,成為S/。他說這條斜線“就是貴族的私生子”,即出生了卻不能存在的慾望主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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