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個“老柴迷”


我爸是個“老柴迷”/鄒光存

(照片右一為作者的父親,中為作者,左一為作者的孫兒)

爸沒上過學,解放後在掃盲班識的字,沒有他一輩子砍柴擔數的零頭多。他雖然識字不多,但腦子好使。他心算能力比我強,口算速度比我筆算快。問他用什麼公式他也不知道,反正是算得快。可惜沒上過學把他一生耽擱了。他13歲喪母,15歲喪父,又趕上戰亂年代。他十來歲時,日本鬼子在我們村掃蕩,一把火把我家燒光了。一家人流離失所寄人籬下,從小就靠打柴和親友接濟為生。失親、戰亂和困苦改變了他的命運。

爸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莊稼漢,種田是個好把式,在農村也是個幹才,謀劃賺錢卻不是他的拿手戲。過光景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柴居首位,只要肯下苦不用花錢可以有,而其它六樣都得用錢買。爸賺不下錢但有苦頭,從小就養成了上山砍柴的習慣。他常說的一句話是:“命薄一張紙,勤謹餓不死”。

人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們馬家窯村,在臨猗縣旗形版圖的右上角,東面和北面與萬榮縣接壤。孤峰山雖屬萬榮縣,但山的正南腳下就是我村,山和村的距離也就二三里地。孤峰山很古怪,傳說是個死火山。當時火山噴發時把岩漿全翻到陽面,把土翻到了陰面。所以,在我村看山全是石頭,山上長不岀一棵樹。而山背面卻是土山,那裡松樹鬱鬱蔥蔥,幾座廟塔歷史悠久,唐太宗李世民在此駐兵和介子推隱居的故事流傳很廣。衛儒牛在萬榮當縣委書記時把它開發成了景區,使孤峰山名聲大振。孤山的陽坡長不成樹,但石頭縫裡長出的棗刺和許多我叫不上名的灌木,大的足有一人多高。這些東西當柴燒美得很,油性大燃點低,木質硬很耐燒,比陽城碳用著都美。因此,這就成了村民們取之不盡的綠色能源。我爸經常去山上“七擔高石頭”和“長坪”那個地方去砍柴。那地方我也去過,山高坡陡只有羊腸小道,上山氣喘,下山腿軟,我空走都很費勁,我爸卻能將百十斤重的柴從山上擔下來,小時候我覺得爸就是個英雄。

我參加工作後,有次回家不見爸,問母親:“我爸去哪了”?母親說:“又上山弄柴去啦,該回來啦”!我便去山上接他。走到半道遠遠看見爸擔著柴忽閃忽閃往回走。我加快腳步趕過去,看到他滿頭大汗我對他說:“你放下,讓我擔”!擔子一上肩我覺得好沉重,擔了不到半里地,右肩就壓得生疼。會擔柴的人來回換肩,我沒學會這本事,只能一個肩膀硬扛。快擔到村門口時,我實在擔不動了,就放下擔子歇一會。俗話說“空走攆不著挑擔子旳人。”一袋煙功夫就和我爸拉下一畛地遠。等見爸後他說:“你常不幹,纏勁不行,還是我擔吧”!我說:“不行!你擔我跟著,不是讓人戳脊梁骨嘛”!從村北到我家,要穿過一條五六百米的南北巷,得一口氣擔到家,半道歇了村裡人會笑話。通過這次擔柴我深感砍柴艱難。我對爸說:“從今往後再不要上山弄柴了,我給咱買碳燒”!後來,我就買了碳送回家,母親把他看得很珍貴。她每次總要把碳烤得透透的,煉的琉璃像一個扣著的大花碗,一坨一坨煞是好看,碼起來就像個藝術品。老人過光景的仔細和節儉不服不行。爸對我很是看重、很信任、很放心。我20歲以後家裡的大事,爸就讓我拿主意。人常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決策能力和擔當精神的歷練,都和爸開明和放手有關。

家裡有了碳只是湊個緊,做飯燒柴還在繼續。爸耄耋之年還撂不下農活,天天想往地裡跑。地裡沒活他就到溝邊挖老棗刺根,凡正歇不住。我爸大名叫鄒喜慶,在堂兄弟中排老六,村裡和他歲數差不的人都不叫他大名喚“老六”,小一點的叫“六哥”。鄉親們都知道我爸勤勤得很,不打麻將,不玩樸克,更不會下象棋,光愛幹活。他說話稍有口吃,在巷道和人諞閒,多數時候是聽眾,不會胡扇冒撂。他從來不說是非話,不與人爭論,做人非常低調。村裡人愛和他開玩笑,一次回村鄉親們給我說:“你不讓你爸puo柴,他把柴放在巷裡,小娃玩耍給燒光了,他沒給你說這事吧!”我一笑了之,知道他閒不住。村裡和他相好的見他又去弄柴,就逗他說:“你再去,我就給光存說啦!”他知道是玩笑話,照幹不誤。

我到運城日報工作兩三年後分了兩間筒子樓,每到冬天就把父母接來住。他剛來很焦躁,後來人熟了就到鍋爐房的灰堆上揀沒燒透的乏碳核。我家生爐子做飯,不用火時就用乏碳封爐子。有了事幹他也不急了,每天樂此不疲。

爸在82歲時我母親去世了,撂下他一個人不好辦。母親剛去世,我兒鄒凌把他帶到北京,才去了十來天就急得不行,打電話我又把他接回來。讓他跟我們到運城住,他又不願離開農村,我只好請人照顧他,換了幾撥人都不行。主要是他太節儉,一輩子不愛吃炒菜光愛吃生拌涼菜,吃飯太簡單湊合,和別人生活不到一塊去。他84歲那年,我徹底把他接到運城人民路學校和我們一起生活。他不愛和人說話,不善於結交人,顯得十分孤獨。他每天不是看電視,就是睡覺,或者坐到南風廣場發楞。在南風廣場別人忽悠他,聽講座給發東西哩,有幾次天不亮就悄悄跑岀去了,讓我們到處找不見。爸很少遠遊,我僅帶他去過兩次西安和北京,坐過火車臥鋪和飛機,在村老年人中就算經過大世事,這讓爸很是自豪。有次去北京差點弄出大亂子,那次在北京西客站上手扶電梯時,我兩手提著東西他跟著我,踏上電梯臺階剛走動時他就摔倒了,多虧服務員及時把電梯停了才有驚無險,當時把我嚇了一身冷汗。

還有一次他想回村,我正在院子水窖吊水,他坐在北房臺階上和鄉親說話,送人走時他起身猛了,一頭栽倒把臉給擦傷了。經過這幾件事爸才確實服老了,不再想幹這幹那了。我是家中獨子,成天工作又忙,退了休受聘到運城市果業發展中心,比在政協上班忙多了。爸也知道我的難處,有天他給我說:“在南風廣場聽人說舜帝陵有個敬老院不錯”。我問他:“你想去”?他說:“有空咱去看看。”我帶他看了以後他決定去。在那裡停了一年多,鳳凰金秋老年公寓開張了。那裡醫養結合,住房寬敞,飯菜也好,我又把他轉過去。現在爸適應了公寓生活,在那裡雖說他年齡算最大的,但自理能力卻是最強的,每天能獨自到院裡散步。公寓里老人多,服務好,不寂寞,他感到很幸福。爸今年92歲了,村裡和他歲數差不多的老漢都走了,在村裡男性鄉親中他年齡最大。村裡比他小,關係好的幾個老夥伴也走了。他覺得回村沒什麼意思了,也不鬧騰要回村了。過年孩子們都回來,我想讓他回家住一段。第一次我給他請假手續都辦好了,結果到家停了不到一天就急了。他焦躁不安,在屋裡來回走動並高聲嚷嚷:“活活要把我急死哩!”我愛人把他領到小區轉了一圈還不行,鬧騰著要回公寓。晚上十點多了,我只好又開車把他送到公寓。經過這些事,我對“孝順”二字才有了切身體會,對老人生活保障是孝,這相對好辦。關鍵是要順著他,而且順字太難了。人老了和娃娃差不多,想起一處是一處,他不考慮那麼多了,不順著他就要生氣鬧彆扭。

我過些天就要看看他。一次和爸聊天,他鄭重其事地給我說:“院裡剩的那堆硬柴不敢胡糟蹋,到給我過事時還要用哩!”他啥事都不管了,有時還犯糊塗,但忘不了他的柴。我忽然心生感慨:我爸是個“老柴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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