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畢竟是書生:週一良題跋鈐印本《世說新語引得》發微

收藏有周一良題跋鈐印本《世說新語引得》一冊,無論是週一良出生的建德周家,還是週一良自己,能寫的東西很多,今天就這本《世說新語引得》,閒談一些週一良先生的周邊。

老友畢竟是書生:週一良題跋鈐印本《世說新語引得》發微

《世說新語引得》

週一良出身名門望族,為建德周家三房長子。其曾祖周馥為李鴻章心腹,歷任山東巡撫、兩廣總督,諡“愨慎”;叔祖父周學熙,任北洋政府財政總長;父周叔弢曾任全國政協副主席,也是當時藏書界當之無愧的執牛耳者,即使如今的中國民間藏書第一人韋力,對於周叔弢藏書水平,也是高山仰止:

可能是因為自己喜歡藏書,所以在周家人中,我自然最景仰周叔弢。弢翁藏書質量之高,我只有望洋興嘆的份兒。

周叔弢藏書絕大部分捐獻給了天津南開大學,這也是為什麼現在的南開大學圖書館古籍善本數量如此之多、質量如此之高的原因之一。周氏一門,名人眾多,例如詩人穆旦就是週一良的親妹夫,穆旦的夫人叫周與良,為週一良二妹。

週一良為周叔弢先生長子,聽過陳寅恪的魏晉南北朝史之後,驚為天人,下決心以陳寅恪為人生楷模、以陳寅恪的治學路徑為路徑,經人引薦,師從陳寅恪,後入讀哈佛大學,與楊聯陞為友,並效仿陳寅恪當時博通百家、精通多種語言的路數,精日、英、梵,治法、德、拉丁、希臘文,1944年在哈佛以《中國的密教》博士論文取得學位,而後在哈佛受聘講授日文兩年。回國後傅斯年希望委任當時年紀輕輕的週一良為史語所歷史組組長,因為追隨陳寅恪,進入清華大學教書。被當時國內學界公認可傳陳寅恪之學之人。

老友畢竟是書生:週一良題跋鈐印本《世說新語引得》發微

陳寅恪

此本引得了週一良的老師之一洪業主持的“引得編纂”工作中的第十二種,該工作共出版引得64種,81冊。週一良先生水平高、自視高,從小就喜歡在看得書上面寫下批語,並且很多批語非常不客氣。就如週一良的弟弟周景良在回憶文章中所說:

我看到,一良大哥常常在看過的書上題字。我十多歲時,在家中看到這樣的書籍很多。我心想,他那時也不過十幾歲,怎就這樣大膽地分析、批評書的內容,有時批評作者的口氣言辭還十分不客氣。

我記得有位謝無量先生,著作出版了好幾本有關中國歷史的一般書籍,也算有一定名氣的,他卻在書皮上寫說這位謝先生沒有什麼學問還老寫書。記得還有一位支偉成先生,出版註解諸子百家書籍有二三十冊,號稱神童,大哥也在書上批語,認為不佳。以上兩人在當時都頗有名氣,出版了許多部書,而大哥卻毫不客氣地批評。

為什麼週一良有底氣臧否人物?周景良也做出瞭解釋:

十幾歲年紀,毫不顧忌地隨意在書頁上寫下評論,起初,我多少有點感覺他有幾分狂妄。逐漸,隨著我自己認識的提高,才有了新的認識。這有兩方面:一、他那時雖然年齡小,但已是“飽學之士”,讀《論語》、《孝經》不用說,讀《左傳》、《禮記》等等之外,甚至連《儀禮》等也都讀了。習古書強調治“小學”(古文字學),他在這方面則深入學習了《說文解字》。我感覺,即使在讀老書房那一代的學子中,他也是個飽學之士,功底非常深厚和紮實,不見得就低於某些出名的作家,因此有基礎辨識學術的高低。再加上家中“取法乎上”的空氣,自然他看到不行的就是不行,自己追求的境界、標準在那裡呢。二、這只是寫給自己看的,近乎日記,不是拿給別人看的,不必顧忌而能充分寫出自己的意見。

周景良對於他哥哥週一良喜歡在書頁上臧否人物的風格,在這本由燕京哈佛學社編撰的《世說新語引得》中,也體現得淋漓盡致,雖然該叢書的負責人是十分看重他的老師之一洪業,但他還是在在左下角寫下了批評:

世說一書,不可解處太多,此引得僅就可解項目編制,不可解者仍付缺如。為用殊狹耳
二十七年十一月 一良識

直接給這本引得下了“為用殊狹耳”的定義。

這本引得共有批語四處,印章四種,分別為“週一良所藏書”、“一良”、“週一良印”、“畢竟是書生”。三處結尾處有印章,一處沒有,為藍筆書寫,當為後來週一良先生再讀時的批註。關於週一良藏書中為什麼有這麼多印,基本每一處批語都有印章,並且印章五花八門,韋力在《得書記·失書記》中“週一良藏書”一節中借周晶先生之口做出瞭解釋:

某次,我在周晶先生府上看稿之時,他給我出示了幾部新得之書,其中兩部就是週一良舊藏。他告訴我,自己是從濟南早市上偶然買到的。我問他為什麼要買這兩部書,因為我翻看了一下,裡面並沒有週一良批校。但周先生說他買書的理由,是書裡面蓋了很多章,他認為這些章的內容很有價值。因為週一良先生的特殊人生經歷,他有太多的冤屈不能直書,所以用刻章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憤懣之情。

因此,這本引得,最吸引我的不是批語(坦白來說,週一良先生所治的學問,我比較陌生),而是這方“畢竟是書生”印:

老友畢竟是書生:週一良題跋鈐印本《世說新語引得》發微

“畢竟是書生”印

這方印上“畢竟是書生”五個字,按照週一良先生自己的說法:

實際上也可用以概括我的一生。

這五個字來源於與週一良同為“梁效四皓”的魏建功去世後,友人王西征送來輓聯:

大千界桃李芬芳,講壇由來多花雨;
五十年風雲變換,老友畢竟是書生。

這副輓聯,就像一道閃電點,擊中了有同樣經歷的週一良。他給自己刻印一方,就是這“畢竟是書生”印,並且他給自己的自傳,其名也叫《畢竟是書生》,這五個字,是自己給自己的安慰,是自己對過去的辯解,也是一個書生最無奈的獨白。

巧合的是(或許沒那麼巧合),梁方仲先生之子梁承鄴2016年出版的梁方仲先生實錄,取名叫做《無悔是書生》。梁方仲,屬於那一段特殊時期的受害者,並死於那一段黑暗的時期,“無悔是書生”五個字,彷彿是對有著“不光彩”過去的週一良先生“畢竟是書生”的一種回應(不光彩打了引號,這段特殊的時期,是非功過難斷)。

“無悔是書生”、“畢竟是書生”,一個是受害者的無悔,一個是非受害者的後悔與辯護;

”無悔是書生”說的是,即使父親梁方仲死於特殊時期,但是他一直到死也沒有後悔自己書生自有浩然之氣的堅持;

“畢竟是書生”說的是,書生哪裡懂政治?他對過去的一些事情有後悔,但是,“畢竟是書生”。

這次去青島,在一個鉛活字印刷店,特意為陳寅恪和週一良先生製作了兩幅字,以後,也會單獨開文章寫兩位。

老友畢竟是書生:週一良題跋鈐印本《世說新語引得》發微

週一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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