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疫下的“歲月靜好”:20世紀初的肺結核與療養院

“我們這兒的日子不是以星期算的,最小的時間單位是月份。”在托馬斯·曼的《魔山》中,幾乎看不到肺結核猙獰的面孔。

結核,又稱白色瘟疫,消瘦病,以患病者面色蒼白、身體消瘦而得名,是17-20世紀這300多年間殺人最多的傳染病之一,在結核病死亡率最高峰的1800年左右,歐洲每10萬人中就有1000人死於該病。18世紀末,英格蘭教區登記處記錄的每四例死亡中就有一例是結核,而在19世紀早期,美國紐約死亡人數中依然有25%是因為結核。即便到了20世紀初,因結核菌引發的肺炎依然是與心血管疾病和流感一起,並列三大死亡原因。

大疫下的“歲月靜好”:20世紀初的肺結核與療養院

結核病每十萬人的死亡率

不過,和如今我們對傳染病的瞭解不同,19世紀時,肺結核是一種有趣而精緻的疾病。有許多那個時代最好的藝術家都在非常年輕的時候死於這種疾病,因此,在有教養的文化圈,它似乎成為了一種象徵,是有靈感有創造性的藝術家的標識,也是成名成家的代價。創造之火燃燒了胸腔中的熱情,也焚燒了創造者本人。

大疫下的“歲月靜好”:20世紀初的肺結核與療養院

大疫下的“歲月靜好”:20世紀初的肺結核與療養院

肖邦、契科夫……肺結核的天才名單拉不完

甚至,不可思議的是,和梅毒一樣,消瘦病成為了時尚。很多女性用美白粉代替胭脂塗在臉上,讓自己看起來很虛弱。輕薄而透明的白色連衣裙也很流行,而高領大衣則被用來掩蓋疤痕和淋巴結腫大。看看拉斐爾前派的作品,以及比亞茲萊的作品,你可以找到許許多多纖細單薄的女性。蘇桑·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將當代女性追捧崇拜的纖弱之美直接和被浪漫化的肺結核聯繫起來:以前是消瘦病,如今有了厭食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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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斐爾前派的重要作品《奧菲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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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亞茲萊的作品《維納斯》

不可否認,結核病的認知和治療的跨越,要拜兩位科學先知所賜,一位是羅伯特·科赫,他在1882年找到了結核桿菌,發現了結核病的源頭;另一位是倫琴,他的X射線讓醫生可以診斷和追蹤病人的身體狀況。不過,對結核病有效的藥物,要到幾十年以後才發明出來。在這幾十年間,結核病的發病率和死亡率已經開始下降了。

因為當時有了“隔離”措施。

工業革命以來,城市的空氣非常汙濁,讓人無法呼吸。於是,肺部疾病患者常常前往海邊、森林和高山上修養。1840年,倫敦內科醫生喬治·博丁頓宣佈,吸入冷空氣對治療這種疾病有積極作用。醫生們認為,冷空氣增加了肺部的血流量,增強了肺部對肺結核和其他肺部疾病的抵抗力。除了讓病人接觸新鮮空氣和陽光,其他醫生還提倡運動和良好的營養。1854年,赫爾曼·布雷默醫生在海拔650米的戈爾伯斯多夫建立了第一所高山肺結核療養院。到19世紀60年代,瑞士的達沃斯已經成為抵禦結核病的歐洲精英們青睞的療養勝地。

但必須明確的是,這種精英型的肺結核療養院並非強制隔離,只不過因為在人跡罕至的地方達到了某種隔離的效果而已。

1912年,托馬斯·曼的夫人卡蒂亞因肺病前往瑞士達沃斯某所療養院治療,為期6個月。在20世紀初期的歐美,這種坐落在高海拔地區、海邊、森林等人煙稀少的療養院,主要都是為肺結核病人康復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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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沃斯山區

5月,托馬斯前往看望夫人,同住三個星期。一個星期之後,他發生了上呼吸道感染,持續咳嗽。醫生對他進行了檢查,發現他的肺部有塊“溼斑”,建議他留在療養院,同樣也呆6個月。托馬斯·曼想了想,拒絕了。後來他說:“我用寫小說代替了。”

1924年11月,以作者達沃斯療養院為藍本的小說《魔山》面世,獲得極大的歡迎。2年之後,他獲得諾貝爾獎,聲譽達到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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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斯·曼

在這本書中,海軍工程師漢斯·卡斯托爾普前往瑞士達沃斯伯格霍夫療養院看望他堂兄約阿希姆。和托馬斯·曼一樣,他原本也打算只呆三個星期,後來也感染了呼吸道疾病、肺部的溼斑……很明顯,作者決定讓他筆下的人物代替他在療養院裡呆下去,於是,漢斯·卡斯托爾普住了足足7年。

這本書寫得非常有彈性,它的前面部分極為緩慢,往往一章只介紹幾分鐘、幾個小時發生的事,以至於我花了半年零敲碎打的時間,驚訝地發現自己只讀完了主人公一個多星期的生活。作者用很具體的筆觸,細細描繪療養院裡的設施、生活場景,病人的各種症狀、當時的治療方式,社會對結核病的各種觀點……甚至,他專門用一節“探索”來介紹二十世紀初的生物和人體科學,以及結核病的基本病理生理學。

後來的讀者驚訝於曼對醫學專業的掌握,以為他受過系統的醫學訓練,但其實並沒有,雖然他的夫人,的確是倫琴的學生。他是一個一流的書面資料研究者,為了寫《約瑟夫和他的兄弟們》,他去研究《聖經》;為了寫《浮士德博士》,他去研究音樂理論,而為了《魔山》,他則成了“醫學專家”。不過據他自己說,寫完小說之後,很快就會忘了那些專業的細節,只是表面的“博學”。

不過,鑑於他對結核和療養院的瞭解,我們的確可以通過《魔山》來回看20世紀初的肺結核診療措施。

大疫下的“歲月靜好”:20世紀初的肺結核與療養院

伯格霍夫療養院院位於達沃斯小城的高山上,建在一片山區草場之間。它很像一家酒店,樓層裡沒有護理站。每個房間都設有一個大陽臺,病人們每天要花兩個小時在陽臺上躺著“日光浴”。不過,和我們理解的酒店陽臺不同,伯格霍夫的陽臺是連通的,醫生可以在休息期間在陽臺之間走動探視病人。對於病人來說,相互連通的陽臺也促進了他們“私人親密關係”的進展。


大疫下的“歲月靜好”:20世紀初的肺結核與療養院

每天定時的“日光浴”

在療養院中有公共食堂,一天三餐,晚餐後還有沙龍活動,打牌、唱歌、彈感情,聊聊八卦,時間像靜止了一樣規律。為了讓療養院更像度假村,醫生的辦公室、檢查室、手術室、放射室和實驗室都設在地下,因病死去的病人也趁著不注意的時候從房間轉移到地下室,然後再被送到墓地,如果注意,根本不會發現少了誰。

當然,療養院畢竟不是度假村,規律的生活和時間表是要嚴格遵守的。病人受到嚴格的管理,規定好的休息時間、規律的進餐時間、每日兩次的查房、每週一次的痰液檢查。病人每天要用體溫計測量和記錄自己的體溫四次,每次7分鐘。

自從倫琴發明X射線以來,肺結核的放射性診斷成為了可能,短短十年間,歐美的醫院就配備了原始的X射線成像儀,伯格霍夫療養院也不例外。與現代醫院不同的是,療養院裡沒有存放底片的資料室,病人們把自己的胸片放在房間裡保存,甚至隨身攜帶。所以後來卡斯托爾普心儀的肖夏太太離開療養院時,將自己的胸片作為禮物送給卡斯托爾普當作紀念:“雖看不到臉龐,但她上半身纖細的骨骼、胸腔的各個器官以及周圍影影綽綽的肌肉,均隱約可見……”


大疫下的“歲月靜好”:20世紀初的肺結核與療養院

胸片

而細菌學檢查,也是伯格霍夫療養院的日常。所有咳嗽的患者每週都要向療養院的實驗室提供一次痰液樣本,所以病人們每天隨身攜帶著一個小瓶子。

在《魔山》中還反映了當時先進的治療方法。在伯格霍夫,有一個“半肺俱樂部”,裡面的成員都接受過人工氣胸治療。這是1882年米蘭的醫生卡洛·弗拉尼尼發明的,通過向胸膜腔內注射氮氣,製造氣胸,讓壞掉一邊的肺部得以休息。漢斯·卡斯托爾普上山第二天就遇到了“半肺俱樂部”的成員,黑爾米內·克萊費爾特小姐的胸部有個開放的瘻管,呼吸時會發出噓噓聲,像口哨一樣。

人工氣胸並非沒有危險,被打入身體裡的氮氣會被吸收,因此每兩週就要重新打一次,齊梅爾曼太太的氣胸在蘇黎士就差點被一個沒有經驗的外科大夫給打爆了,出現了縱隔移位,呼吸困難。她只好回到伯格霍夫,之後不久就斷氣了。

托馬斯·曼的《魔山》裡,結核病收起了猙獰的面目。通過它,看到的只能是類似於日據時期的孤島似的景象,緩慢的無聲的。如果把視野從這裡挪開,看看全景圖,會發現另一種形態的肺結核療養院。

對於將人看作生產工具的資本社會來說,肺結核意味著可用工人的損耗。因此,在19世紀的歐美社會,一場廣泛的消滅結核的運動如火如荼。公眾宣傳鋪天蓋地,美國甚至公佈了《反吐痰法》。

大疫下的“歲月靜好”:20世紀初的肺結核與療養院

肺結核的公眾宣傳

1882年科赫證明了結核菌能通過呼吸和飛沫傳播,解釋了為何家庭中得病的特別多,原來不是遺傳,而是因為公寓過於擁擠。於是向公眾開放的療養院也建立起來了。


大疫下的“歲月靜好”:20世紀初的肺結核與療養院

因為常常全家發病,在結核菌沒有發現以前,結核病曾被認為是“遺傳性”疾病

和《魔山》中的療養院不同,這種公眾療養院價格低廉(甚至免費),伙食沒有那麼好。而且,最大的區別是,在裡面可能是要勞動的。

大疫下的“歲月靜好”:20世紀初的肺結核與療養院

1821年費城的療養院,外形像全景式監獄

因為大多數病人的年齡在20到40歲之間,所以康復過程還包括“職業治療”,教授有價值的工作技能,讓他們在療養院住完後能夠重返工作崗位。1921年,國家結核病協會(NTA)發佈的《療養院規劃指南》中就建議,職業治療應該包括四個課程:理論、打字、一般商業和機械製圖。在美國和歐洲,大型的療養機構往往包括了這種職業培訓中心。

大疫下的“歲月靜好”:20世紀初的肺結核與療養院

阿爾瓦·阿爾託(Alvar Aalto)1929年在芬蘭設計的Paimio療養院已經成為當地重要的景點

不過,無論是私人療養院,還是大眾療養院,都體現了現代社會對於陽光、空氣的重視。新的建築形式被髮明出來:房屋要帶陽臺、窗戶要大、家庭裝飾要簡單(最低限度的積灰)。我們現在家庭中最常見到的推拉門窗,最早就是被用在療養院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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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產平板拉絲玻璃

還有一個你想不到的發明——森林公園步道上的木質椅子,最早也是擺放在療養院周邊的自然環境中,以供體力有限的結核病人散步時休息。

如今,拜抗生素和疫苗所賜,結核病已經遠離公眾視線,不過它仍然是巨大的健康威脅。1993年,世界衛生組織還曾宣佈肺結核疫情進入“全球緊急狀態”。結核病難以解決,一方面是染病人數多,治療週期長,二來患者如果不聽醫生的建議,不按足量足療程用藥,反而會使結核菌的耐藥性增加。正是因為耐藥性的增加,現有的藥物殺滅病原體越來越難,而且細菌的變異永遠比新藥研發速度快。因為這三個原因,徹底消滅結核病還遙遙無期。

如今,仍有一些療養院和特殊結核病治療單位仍在為多重耐藥結核病患者提供護理,將這些“人體細菌大炸彈”和社會大眾隔離開,限制危險菌株的傳播。這也是在20世紀初如火如荼的“療養院運動”最後的堅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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