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天色正合司馬子反的心意。
月亮是圓的,雲氣很盛,飄得快,地面一陣暗一陣明,要偷瞰宋城,那是最好的機會。
司馬子反決計獨自爬登距瞰距堙,這用土壅高而附上城去的斜坡,甚陡,他手足並舉,聽著自己的呼吸漸促,背脊汗水發癢,想起長久沒有洗澡了。
快到頂端時,攀傷指甲,忍痛作成最要緊的收腹撐躍,站定在城頭,不由得嘔出幾口酸水,蹲下來而就此坐倒,他抑制了呻吟。
月色明一陣,暗一陣。
舉目望去,宋城規模不小,準備巷戰的壁壘,可稱森嚴,然而燈火稀落,不聞刁斗更拆之聲,瀰漫在夜氣中的是異常的焦臭,絕非天賦積肥的野燒,倒像是大火在之後,但全城屋舍儼然,這就奇了。
此城牆其實是外郭,所謂三里之城七里之郭,隔著河水,靜悄悄,沒有巡邏的戍卒,想必是隱守在要害處。
司馬子反凝了凝神,躡手躡腳沿邊向那舉烽的粗木離架近去。
既及垛口,攤手一瞥,果見兩條漢子盤踞僻角,卻是垂頭而睡,鼾聲正濃。
他忽然高興起來,月光照著甬道的臺級,如果就此摸索下去,深入虎穴探個究竟,似乎已經不是妄想了。
跫聲,有人上來!
子反閃匿在垛闕的暗影裡,屏息間已辨知來者行動滯頓,老了,或有病;繼而確定是獨行,獨行則非換崗---他又高興起來,睡熟的兵等於死屍,來者又不是兵,而且冥然感覺到夤夜登城的那個,很可能與自己的身份對等,而且......他慘然一笑。這時,跫聲卻沒了。
跫聲是沒了?
側耳細聽,咻咻然那是喘息.......
子反忽想下去作攙助,瞬間剋制了這個怪念頭。
跫聲又起......顫巍巍,一個上大夫裝束的龍鍾背影冒出坑口,月光照著白髯,他雙手按在膝蓋上,連連咳嗽。
司馬子反撣了撣下身的灰土,從垛闕的陰影裡,直身移步上前: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剛出城頭的那一位當然吃驚不小,旋即鎮定,接口道: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憂舒受兮......勞心騷.......兮。”
此時司馬子反差不多完全看準相對作揖的,是名傳遐邇的華元大夫,那就不必兜圈子了。
“子之國,何如?”
“真是已經吃不消了!”華元撫了撫白髯。
子反:
“憊到什麼地步呢?”
華元:
“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
子反:
“唉唉,甚矣憊......我相信您說的是實話,然而以一般的道理來講,再窮,也還得裝闊呀,拿木片把馬嘴銜住,就顯得槽裡有的是秣粟;而您怎麼把老底抖給了我呢?”
“君子見人之厄則矜之,小人見人之厄則幸之,我看您是個君子,就竹筒倒豆子嘛。”
彼此似笑非笑地笑了一下。
司馬子反深深吸口氣,用這氣把話衝出來:
“諾,你們好好堅守城池吧,我們也只有七日之糧了,吃光,就回去。”
華元輕聲問道:
“班師的路上不開火食了嗎?”
“所以說,我們至多隻能再圍兩三天,餘糧用於歸途。”
二人相對拱手,作揖,影子投在雉堞上,幾乎是很美麗的。浮雲剛過去一塊,另一塊在移過來。
烽火臺裡的那兩個戍卒,已被上大夫的對話所驚醒,然而聽不懂“悄兮”“慅兮”,各秉弓箭,呆立在闕口,眼看司馬子反翻身退落距堙,華元大夫俯首目送,頻頻揮手,戍卒知道沒有他們的份內事。
華元打了個呵欠,戍卒也要呵欠而強自忍住:
“您老辛苦了!”
“你們辛苦了。扶我下去,不必等人換崗。”
“扶您老人家下去,我們再上來。”
“不必了不必了,回營回營,嗯。”
城腳的石縫裡蟋蟀㘗㘗地叫。
那邊楚營帳篷的木樁之周,蟋蟀也㘗㘗地叫,轅門是豎兩車轅相對為門,其下蟋蟀的叫聲更繁。
司馬子反進賬,拿起一個硬饃來啃,似乎很香,似乎可以喝點什麼酒,似乎該洗個熱水澡,轉念還是不等天亮,當即去見莊王的好。
莊王也沒有安寢,也正要打呵欠而把呵欠的下一半吞掉:
“怎麼樣?”
“偵察過了。”
“怎麼樣?”
“憊矣!”子反蹙起眉頭,又松展。
“那麼,憊到什麼地步了呢?”
“易子而食。析骸而炊,華元大夫親口告訴我的。”
“哎唷,糟透了......我還是要佔領它,然後,再回去。”
子反把兩手疊起:
“我對他們說,我們只有這點糧食了。”
莊王聲音很響:
“你做了什麼喲!”
子反將雙手分開,長跽而言曰:
“區區之宋,尚且有不欺之臣,可以楚而無乎,七日之糧,說也已經說出去了!”
莊王示意侍衛取酒,添燃松明之後,調整臉色,曼聲道:
“好吧,那麼你給我著即造一批房子,留守在這裡,雖然,吾猶取此,乃後歸尓。”說罷便作態賜酒。
司馬子反接酒,謝了,說:
“好吧,君處於此,臣請歸尓。”
莊王停樽莞然:
“你走了,我和什麼人下棋對飲呢,那就一同回去吧!”
古時候的人,說了話是算數的,第二天卯時就下令拔營,即是說要帶了七日之糧引師歸去來兮。
宋城雖然知道解了圍,也知道民生經濟一時難以好轉,不過大家有了一句口頭禪:“前途是光明的。”
楚軍的先遣部隊,照例是輕裝,辰時就打點出發了。莊王照例是位於中間的,所以是近午登鞍,他不欲乘革車的原因是,為了賞覽秋山紅葉。許多後事當然由司馬子反妥善收尾。莊王臨走時歪著脖子道:
“你瞧著辦吧,事情已經是這樣了。”
所以司馬子反顯得慢吞吞地有條不紊,毋庸顧慮宋兵會來截後劫糧。
暮靄四起,少頃便皓月東昇,十六夜的和昨日三五之夜的是一樣圓,雲沒了。
司馬子反望望銀輝中的宋城,以為能聽到些什麼打擊樂器的聲音,然而扔只木樁之周的蟋蟀在叫,幾番有待收卷的旌旗在風裡獵獵不止。
護糧官上前敬了個禮:
“大人的尊意是......”
“說過了,留一半下來。”
“那,我們自己只有七日之糧,路上可能要走八天,如果下雨的話......”
“宋城中,用自己父親的屍骨,燒別人的兒子的肉來充飢。”
護糧官低頭。縮腳退去了。
司馬子反負手踱步在剛拆掉轅門的路邊,傳令兵從背後走過,他指著獵獵的旌旗喝道:
“還不把這些東西統統收起來!”
這時宋城的門徐徐開了一條縫,擠出十來個高矮不等的人來,遠望越加顯得骨瘦如柴,為首的白髯,無疑是華元。
司馬子反向他們走去,卻見他們停步,橫排成一行。
他也立定。
古禮送者長跪注目,行者作揖揮手。
應得有一點聲音,
一點聲音也沒有。
月亮。
閱讀更多 蘿曼帝克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