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中的高鐵乘務員:天天接觸陌生人,用口罩遮掩恐懼,也曾碰到溫情的武漢乘客


幾天之後,想到那位發燒的乘客,列車長趙琳仍心有餘悸。2月6日早上8點10分,她值乘的高鐵剛從鄭州東站啟動,就聽到乘務員呼叫:"6車廂有位旅客的體溫高於37度,不僅輕微咳嗽,還有武漢旅行史。"

急促的聲音從對講機傳出後,整個班組人員都緊繃起來。來不及猶豫,趙琳迅速讓安全員拿出防護服、消毒劑以及旅客信息登記簿。

一位負責其他車廂的乘務員立即接過防護服說:"我來穿!"那天,6號車廂旅客較多,乘警長趕忙過來協助疏散,並隔離了發燒人員前後三排旅客,乘務員開始噴灑消毒劑。趙琳立即向有關部門彙報,並通知終點站北京西做好準備工作。

此事過去數日了,疫情的未知性仍讓她惶惶不安。這段時間,不到30歲的趙琳和萬千鐵路人一樣,以"逆行者"姿態把旅客的城市與家人連接在一起。


"這個工作就是和人打交道,怎麼防護呀?"


1月21日,離春節還有4天,家住河南信陽的趙琳正準備去鄭州上班時,突然接到單位通知,讓配合做好新型冠狀病毒的防護工作。掛了電話,趙琳有點蒙,雖然從新聞裡得知了有關情況,可對病情沒任何概念。

國家衛健委在當天也發佈了疫情動態。距趙琳家鄉最近的湖北省,成為感染人數最多的地區。激增的數字給很多人帶來恐慌,剛開始趙琳卻沒那麼緊張。

直到高鐵啟動,她發現車廂所有人的面孔都被口罩遮住一半時,才覺得此事不妙。趙琳負責的班組,除了她還有5名乘務員,全是女性。看著慌張的旅客,她們只能假裝鎮定地用口罩遮掩恐懼。

1月23日,武漢封城,幾天後,全國進入防控狀態。趙琳直接的感受來自12306,

從接到通知不到一週,該平臺累計退票量已達到8500萬張以上。

最讓她們揪心的是,1月23日遼寧新增的1例確診病例,就在高鐵上工作;1月24日,天津動車客車段確診的3例病例,也是動車客車段工作人員。

很快,趙琳還發現,旅客突然少了起來。她們值乘的高鐵共16節車廂,定員1061人,疫情發生後,最差的一次全車只有78人。原先吃泡麵、閒聊天的場景瞬間消失,車廂裡只剩一張張被抽離的冷漠臉龐。


疫情中的高鐵乘務員:天天接觸陌生人,用口罩遮掩恐懼,也曾碰到溫情的武漢乘客

攝影:李遊


毫無醫療經驗的乘務員,感到手足無措。但她們無法退縮,並馬上承擔起通風、清洗、消毒和對旅客進行體溫檢測等工作。趙琳從業8年了,處理過無數次突發事件,從沒遇到過這種狀況。

除了趙琳,班組其他人都沒超過25週歲,其中有兩名女孩剛從工程技術崗轉過來,正在適應乘務員角色。心裡沒譜的她們,不知道會面臨什麼。

雖說趙琳值乘的車不經過武漢,可她們負責著全隊最長的線路。每次值乘,需先從鄭州到北京西,然後更換車次前往蘭州西,在當地公寓住上一晚,次日上午穿越甘肅、陝西、河南、河北到達北京西。晚間,再返回鄭州。

一整趟下來,她們在車上的時間超過了25小時。雖說近期乘客不多,可幾乎每個站點都有上車人員,途經地區也有感染病例。

"它不像SARS那樣,感染後有明顯症狀,這個潛伏期也有傳染性。"趙琳難掩恐懼地說,如果相關部門不提供信息,她們根本無法判斷病原體。

與此同時,官方平臺發佈了很多條"緊急尋找確診患者同交通工具乘客"的啟事,多涉及火車。這些信息,在無形中給像趙琳一樣的乘務人員帶來壓力。她們能做的就是,忍住恐懼、互相加油。


武漢女孩說,請你離我遠一點


最近,有人在"知乎"上發起一個話題:"目前全國新型肺炎形勢如此嚴峻,鐵路部門是如何進行預防的?"該網友擔心:"車裡空氣不流通,傳染概率豈不是更大?"此話題無人跟帖。

一節車廂,多是85個座位,如果載滿,列車員勢必置身其中。所以,趙琳覺得,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除做好各種防護外,大家只能靠信念和勇氣支撐。雖盡力避免接觸,有些問題還是必須面對。

疫情剛開始時,趙琳和同事接到任務,要讓旅客親手登記旅客信息。一支筆通過不同人員觸摸後,又回到乘務員手中,最後,沒人敢碰這支筆。直到旅客掃二維碼登記後,該危險才解除。

另一個危險是核對身份信息。以往,列車員會將身份證和車票拿在手中核驗,現在改成口頭問答。即便如此,還是與乘客產生交集。其實,非常時期,這個規範允許放寬,但乘務員們擔心乘客坐過站,仍冒風險去盡力提醒。

有的特殊乘客,也會提醒列車員。前幾日,趙琳的同事遇到一個年輕女孩。原本有座位的她,蜷坐在車廂連接處,乘務員走過去時,女孩閉口不談,卻遞出張紙條。


疫情中的高鐵乘務員:天天接觸陌生人,用口罩遮掩恐懼,也曾碰到溫情的武漢乘客


"你好,親愛的工作人員,現在請你離我們遠一點,我們是武漢人。"女孩表示,她和家人身體都很健康,沒任何不適情況,得到消息後,他們沒出去,現在希望在武漢站下車,回家鄉和她的城市一起戰勝疫情,"給你們帶來不便,先說一聲對不起。"

末了,女孩畫了一顆心表達歉意,列車長髮朋友圈誇她是最可愛的人。趙琳看到後,瞬間淚奔,她是被這種善意感動了,同時也是在發洩自己的疲憊情緒。

趙琳的另一個同事,也遇到了類似之事。她在值乘時,看到有位女孩表情很不自然,眼淚像是已經流乾的樣子。詢問後才得知,女孩來自武漢,她說老家疫情嚴峻之後,自己在外地待了10天,和流浪沒什麼區別。

因為太想家,就買了車票,哭著要求到武漢站下車。後來,列車長請示上級後,將其交給武漢站。下車時,女孩仍然淚流滿面。

這種複雜的溫情背後,留給乘務員的是未知的答案。所以,趙琳覺得,她們面臨的風險,幾乎和醫務人員等同。而她們的防護措施也是最常規的,因為擔心乘客感受到恐慌,防護服她們一般不敢穿著。

截至目前,除2月6日那個發燒乘客外,趙琳的班組還沒遇到特別緊張的事情,但會遇到緊急任務。

比如,隨著疫情防控形勢愈發嚴峻,運送醫務人員和防疫物資、做好疫情排查及防控成為今年鐵路春運的重要內容。2月7日,她們值乘的高鐵從蘭州西站始發時,趙琳接到值班員通知:"一批醫療物資要運送到北京西,請保證醫療物資的絕對安全。"

接到命令後,趙琳有些緊張,更不敢怠慢。她立即通知乘務員,做好物資清點和安放工作。由於列車運行時間長,停站多達17個,且旅客復座率高,為了保證醫用物資絕對安全,趙琳和同事對物資進行了每站巡視檢查,最後安全無誤交付到北京西站。


實在沒法,就跑進廁所哭兩嗓子


這段時間,雖然高鐵上座率較低,工作量卻沒減少。當全民在家隔離時,趙琳和同事像往常一樣早就開工了。

早上從公寓起床,她們先乘班車到車站拉箱、接車,上車後檢查設備設施,包括藥箱、防疫用品、反恐器材等,開車前半小時開始放行。迎接旅客上車後調整行李,車子快關門時,播放廣播。

待列車駛出站臺,列車員要巡視車廂,除做好安全提示外,還得充足地提供車上使用的消毒液、捲紙、幹抽紙、洗手液等。疫情期間,要多次督促保潔人員對門把手、車廂扶手、門框進行消毒。

如果發現乾咳、呼吸困難、發熱的旅客,在沒移交到醫護人員手中時,她們要將旅客隔離到一定位置。人多時,前後三排不允許有人,且要消毒。如果條件允許,得讓特殊旅客單獨乘坐車廂。整個過程,全要由無此經驗的乘務員、乘警、保潔員共同完成。

疫情發生後,車上單獨配了醫藥箱,裡面裝有手套、護目鏡、口罩等器材,但所有人都不想打開它。因為只要開箱,基本上是遇到突發情況,雖然她們也急缺口罩。讓趙琳欣慰的是,同事們沒一個發牢騷的。


疫情中的高鐵乘務員:天天接觸陌生人,用口罩遮掩恐懼,也曾碰到溫情的武漢乘客


前幾天,因為過度勞累,趙琳同班組有位乘務員開始發燒,這嚇壞了所有人。慶幸的是,經過反覆檢查,只是普通感冒。

與此同時,趙琳所在客運段的另一趟高鐵準備退乘時,車上的女警和一名乘務員都發燒了,列車長馬上將其隔離,將工作區域全部消毒殺菌後,讓兩人去了醫院,索性無礙。

趙琳說,她們能避免的都要採取措施避免,有時卻沒任何辦法。最頭疼的就是飲食,每次吃飯,乘務員們都要摘下口罩,在暴露環境裡就餐。

"都說我們鐵路人膽子大,那怎麼辦?"趙琳稱。她們只能忍住痛苦,向旅客宣傳防控知識。實在沒法,就跑進廁所哭兩嗓子,或與同事擁抱來緩解壓力。

長期如此,讓很多像趙琳這樣的人,連主動尋求家人的安慰都不會了。

雖說趙琳是"上二休三",可作為列車長,她得保證休息期間,組員不能有任何問題,如果出現麻煩,得馬上返回單位檢討、學習。即便在家待著,也得學習業務和禮儀,很難完全擁有自己的生活。

"特別累!"但趙琳早已習慣了。讓她欣慰的是,最近車上也有令人感動的故事發生。

幾天前,趙琳走到洗漱臺,剛準備換新口罩正整理頭髮時,一位乘客恰巧從廁所走出來:"姑娘你怎麼不戴口罩?"沒等解釋,直接塞給她一個新的。

趙琳說自己有,只是還沒換。乘客擔心地說道:"你們工作也是最危險的,一定要保護和愛惜自己。"話畢,還想送給她一次性手套。

一瞬間,趙琳感覺做什麼都值得了。可她從沒僥倖地認為,危險離自己很遠。

當趙琳值乘完一趟列車,雙腳踏到站臺時,覺得整個人都重生了。外面的空氣似乎也不安全,但她覺得比高鐵裡好了太多。


疫情中的高鐵乘務員:天天接觸陌生人,用口罩遮掩恐懼,也曾碰到溫情的武漢乘客


擔心家人安全,選擇自我隔離


疫情結束後,第一件事想做什麼?趙琳說:"和全家人吃飯。"

趙琳去年結的婚,丈夫也在鐵路系統。因為工作的原因,她至今沒去愛人老家拜會親戚。本來今年要去,連禮物和衣服都買了,疫情襲來,又泡了湯。

為讓妻子安心上班,丈夫只好在家全職做起後勤,並替她關心父母。趙琳每次下班回家,老公都要用稀釋了消毒液的水,將自己的工裝泡上三個小時。

他不懼怕趙琳,但周圍的人卻有了反應。春節至今,同樓層的三個鄰居,知道她是列車員後,都窩在老家不敢回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趙琳說,常有鄰居發微信詢問自己的行程。

就連趙琳居住的小區,也對其進行了特殊登記,開了一系列證明後,才能自由出入。後來,保安見她出入時間規律,瞭解到具體情況後,還誇她勇敢和堅強。

現在,最讓趙琳痛苦的是,從1月16日到現在,還沒見過自己的父母。自己和父母的家都在信陽,距離只有5公里,但因為擔心給家人帶來麻煩,趙琳一直忍著不見。母親每天給她打電話,有時候趙琳覺得太囉嗦,但她知道家人的好。

"我是獨生女,長這麼大,除了上學,從沒和父母分開這麼久。"趙琳告訴記者,前幾年的每個初一、十五都在車上陪伴旅客,今年好不容易能回家,卻連面都見不了。

在鐵路系統,像趙琳這樣的情況是常態。她有很多同事,因為擔心家人安全,都自行尋找住處和父母孩子隔離開了,日常只能對著視頻緩解思念之苦,而家人為此付出巨大。

趙琳同班組有個女孩是山西人。因家鄉沒高鐵,每次下班後都要從河南坐5個多小時普通列車回家,且一天只有兩趟。所以,她在家如住賓館一樣匆匆。

前不久,鄭州客運段高鐵一隊周口六組列車長包繼靜,也做了件讓人震驚的事。

包繼靜家位於河南南陽方城縣一個鄉村。1月26日,剛從鄭州退乘回到老家僅一天,便聽到了疫情蔓延和公交停運的消息,害怕影響28日到鄭州備乘和29日出乘。1月28日凌晨1點多,在父母和弟弟陪同下,一家人走出村莊。

四口人竟憑著手電筒的微光,在崎嶇的道路上走了6個小時,步行25公里,終於到達方城高鐵站,最終沒有耽誤值乘。所以,在趙琳看來,她們缺失了很多家庭責任。

趙琳的父母也在鐵路系統,所以還算理解自己。這個在家裡被寵愛的女孩,只要回到工作崗位,都會將自己的恐懼隱藏起來。

還有個特殊情況就是,趙琳所在的信陽因離湖北很近,疫情十分嚴重。她近期的值乘,相當於一個危險連著另一個危險。有次退乘後,一個同事說:"你是信陽的,得注意保持距離,你們那兒是重災區。"雖是玩笑,趙琳依然覺得淒涼。

這段時間,趙琳不敢和家人討論,假如被感染怎麼辦?雖然她堅信生命比工作重要,但也認為:"如果我們不去做,整個鐵路就癱瘓了。"

有時候,趙琳覺得自己很偉大又很渺小。最近,她要去鄭州上班時,因封路無法開車,丈夫騎了50分鐘電動車,將她和拉桿箱送到信陽東站。

當時是下午5點多,天已經黑了,還颳著風。整個廣場和候車室裡只有趙琳一個人,她擦了擦眼淚,又走上了自己選擇的路,"我挺恐懼的,不是擔心自己,是害怕連累大家。"

(應被訪者要求,文中趙琳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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