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政要》 文本篇 :災祥第三十九


《貞觀政要》  文本篇 :災祥第三十九


災祥第三十九

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朕比見眾議以祥瑞為美事,頻有表賀慶。如朕本心,但使天下太平,家給人足,雖無祥瑞,亦可比德於堯、舜。若百姓不足,夷狄內侵,縱有芝草遍街衢,鳳凰巢苑囿,亦何異於桀、紂?嘗聞石勒時①,有郡吏燃連理木,煮白雉肉吃②,豈得稱為明主耶?又隋文帝深愛祥瑞,遣秘書監王劭著衣冠③在朝堂對考使焚香讀《皇隋感瑞經》④,舊嘗見傳說此事,實以為可笑。夫為人君,當須至公理天下,以得萬姓之歡心。若堯、舜在上,百姓敬之如天地,愛之如父母,動作興事,人皆樂之;發號施令,人皆悅之;此是大祥瑞也。自此後諸州所有祥瑞,並不用申奏。”

貞觀八年,隴右山崩,大蛇屢見,山東及江、淮多大水。太宗以問侍臣,秘書監虞世南對曰:“春秋時,梁山崩,晉侯召伯宗而問焉⑤,對曰:‘國主山川,故山崩川竭,君為之不舉樂,降服乘縵⑥,祝幣以禮焉⑦。’梁山,晉所主也。晉侯從之,故得無害。漢文帝元年,齊、楚地二十九山同日崩,水大出,令郡國無來獻⑧,施惠於天下,遠近歡洽,亦不為災。後漢靈帝時,青蛇見御座;晉惠帝時,大蛇長三百步,見齊地,經市入朝。按蛇宜在草野而入市朝,所以為怪耳。今蛇見山澤,蓋深山大澤,必有龍蛇,亦不足怪。又山東之雨,雖則其常,然陰潛過久,恐有冤獄,宜斷省繫囚,庶或當天意。且妖不勝德,修德可以銷變。”太宗以為然,因遣使者賑恤飢餒,申理冤訟,多所原宥。

貞觀八年,有彗星見於南方⑨,長六丈,經百餘日乃滅。太宗謂侍臣曰:“天見彗星,由朕之不德,政有虧失,是何妖也?”虞世南對曰:“昔齊景公時彗星見,公問晏子。晏子對曰:‘公穿池沼畏不深,進臺榭畏不高,行刑罰畏不重,是以天見彗星為公戒耳!’景公懼而修德,後十六日而星沒。陛下若德政不修,雖麟鳳數見,終是無益。但使朝無闕政,百姓安樂,雖有災變,何損於德?願陛下勿以功高古人而自矜大,勿以太平漸久而自驕逸,若能終始如一,彗見未足為憂。”太宗曰:“吾之理國,良無景公之過。但朕年十八便為經綸王業⑩,北剪劉武周,西平薛舉,東擒竇建德、王世充,二十四而天下定,二十九而居大位,四夷降伏,海內乂安⑪。自謂古來英雄撥亂之主無見及者,頗有自矜之意,此吾之過也。上天見變,良為是乎?秦始皇平六國,隋煬帝富有四海,既驕且逸,一朝而敗,吾亦何得自驕也?言念於此,不覺惕焉震懼!”魏徵進曰:“臣聞自古帝王未有無災變者,但能修德,災變自銷。陛下因有天變,遂能戒懼,反覆思量,深自克責,雖有此變,必不為災也。”

貞觀十一年大雨,穀水溢⑫,衝洛城門,入洛陽宮,平地五尺,毀宮寺十九,所漂七百餘家。太宗謂侍臣曰:“朕之不德,皇天降災,將由視聽弗明,刑罰失度,遂使陰陽舛謬,雨水乖常。矜物罪己,載懷憂惕。朕又何情獨甘滋味?可令尚食斷肉料⑬,進蔬食。文武百官各上封事,極言得失。”中書侍郎岑文本上封事曰:

臣聞開撥亂之業,其功既難;守已成之基,其道不易。故居安思危,所以定其業也;有始有卒,所以崇其基也。今雖億兆乂安,方隅寧謐,既承喪亂之後,又接凋弊之餘,戶口減損尚多,田疇墾闢猶少。覆燾之恩著矣⑭,而瘡痍未復;德教之風被矣,而資產屢空。是以古人譬之種樹,年祀綿遠,則枝葉扶疏,若種之日淺,根本未固,雖壅之以黑墳,暖之以春日,一人搖之,必致枯槁。今之百姓,頗類於此。常加含養,則日就滋息;暫有徵役,則隨日凋耗。凋耗既甚,則人不聊生;人不聊生,則怨氣充塞;怨氣充塞,則離叛之心生矣。故帝舜曰:“可愛非君,可畏非民。”孔安國曰:“人以君為命,故可愛。君失道,人叛之,故可畏。”仲尼曰:“君猶舟也,人猶水也,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是以古之哲王雖休勿休,日慎一日者,良為此也。

伏惟陛下覽古今之事,察安危之機,上以社稷為重,下以億兆在唸。明選舉,慎賞罰,進賢才,退不肖。聞過即改,從諫如流。為善在於不疑,出令期於必信。頤神養性,省遊畋之娛;雲奢從儉,減工役之費。務靜方內⑮,而不求闢土;載櫜弓矢⑯,而不忘武備。凡此數者,雖為國之恆道,陛下之所常行。臣之愚昧,惟願陛下思而不怠,則至道之美與三、五比隆⑰,億載之祚與天地長久。雖使桑谷為妖,龍蛇作孽,雉雊於鼎耳⑱,石言於晉地⑲,猶當轉禍為福,變災為祥,況雨水之患,陰陽恆理,豈可謂天譴而系聖心哉?臣聞古人有言:“農夫勞而君子養焉,愚者言而智者擇焉。”輒陳狂瞽⑳,伏待斧鉞㉑。太宗深納其言。

〔註釋〕 ① 石勒: 羯族人,十六國時後趙的建立者。 ② 連理木: 不同根而枝幹相連的樹木。靈芝草、連理木和鳳凰、白雉,被古人看作是祥瑞。 ③ 王劭: 隋文帝時任著作郎。 ④ 《皇隋感瑞經》: 隋文帝喜愛祥瑞,王劭採集歌謠、圖讖、佛經等加以文飾,撰成此書,共30卷。隋文帝命宣示天下,王劭集諸州朝集使,洗手焚香,閉目而讀,經月而畢。 ⑤ 晉侯: 晉景公。伯宗: 晉國大夫。 ⑥ 縵: 沒有花紋的絲織品。此指車中不飾文彩。 ⑦ 祝幣: 祭祀獻神的禮品。 ⑧ 郡國: 漢初,郡與國同為行政區域。 ⑨ 彗星: 古人認為是妖星,是災禍出現的預兆。 ⑩ 經綸: 經營、創建之意。 ⑪ 乂(yì): 安定。 ⑫ 穀水: 古河名,即今河南澠水及其下流澗水。 ⑬ 尚食: 掌管帝王膳食的官署。 ⑭ 覆燾: 覆蓋。 ⑮ 方內: 國內。 ⑯ 櫜(ɡāo): 收藏甲衣或弓箭的袋子。 ⑰ 三、五: 三皇五帝。 ⑱ 雉雊(ɡòu)於鼎耳: 《史記·殷本紀》記載,武丁祭成湯,有飛雉登鼎耳而鳴。武丁懼,祖已說:“王勿憂,先修政事。”武丁從之,殷道復興。 ⑲ 石言於晉地: 《左傳·昭公八年》載,昭公八年春,晉國的一個地方,有石頭在說話。 ⑳ 瞽: 眼瞎,引申為無見識。 ㉑ 斧鉞: 古代用於殺人的刑具,泛指刑戮。

【鑑賞】 古人相信“君權神授”說,認為災害不斷,就表明帝王失德。若不及時改正,難免身死國滅。政治清明,上天就會顯示祥瑞。本篇記述了唐太宗與侍臣們有關災害與祥瑞的議論。

災祥與治國發生關係,是同“君權神授”說相關的。宣稱君主的權力是天神所授予的,是為君主專制統治提供合法性的依據,其基礎是天命論。周滅商後,提出“天命靡常,敬德保民”,增添了道德上的因素,但對君權神授的認同沒有改變。漢代董仲舒對“唯天子受命於天”的君權神授論作了系統的論證。董仲舒深知,在實際政治生活中,君主權力的過分強大往往會走向反面,造成政治動盪不安。因而董仲舒想用天的權威性,給予君主的個人行為與政策以一定的約束,這就是“天譴說”:“災者,天之譴也。”(《春秋繁露·必仁且智》)“天譴說”不始於董仲舒,先秦時的晏子對齊景公所說的“天見彗星為公戒”,就是“天譴說”。“天譴說”在政治實踐中得以具體施行,是從漢代開始的。天顯災害,表明君主的統治雖合法但並不合理;反過來說,天降祥瑞則表明君主的統治合法又合理。

對待災害,唐太宗採取一系列的行政措施作為自救補弊之方。貞觀八年(634年),隴右(今甘肅六盤山以西、黃河以東一帶)山峰崩塌,大蛇多次出現,山東與江淮地區又頻發大水,唐太宗詢問身邊的侍臣,虞世南以古喻今,認為“妖不勝德,修德可以銷變”。這就是說,邪惡戰勝不了道德,施行仁德可以消除災變。唐太宗覺得很對,就派出使者去撫卹飢餓的災民,處理了許多冤案,赦免了很多犯人。這是以“得萬姓之歡心”的行政手段去對待災害。

如何看待祥瑞,是縈繞於帝王心中的大事。大多數帝王對“祥瑞”說是深信不疑的。有些帝王對祥瑞有特殊的喜好,如三國時的孫權。孫權在登基時著文告天:“休徵嘉瑞,前後雜沓,歷數在躬,不得不受。權畏天命,不敢不從。”(《三國志·吳書二》注引《吳錄》)這是說,祥瑞前後接踵而來,我孫權是敬畏天命的,不敢不接受天授予我的統治權。我要選擇吉日,登壇祭拜,即皇帝位,求神保祐,永享天下。因黃龍、鳳凰並現,孫權於公元229年改元黃龍。因嘉禾生長在會稽田野,又於232年改元嘉禾。238年,赤烏集於殿前,若神靈以為嘉祥。遂定是年為赤烏元年。離唐太宗近一點的是隋文帝。他命秘書監王劭穿上禮服,在朝堂上對諸州朝集使宣讀《皇隋感瑞經》。唐太宗覺得這件事很可笑,因為唐太宗對祥瑞採取的是比較理性的態度。貞觀六年(632年),大臣們以天顯祥瑞,紛紛上表慶賀。但唐太宗卻下了一道命令:“此後諸州所有祥瑞,並不用申奏。”認為政治清明與祥瑞沒有內在的關聯,即使靈芝與鳳凰到處可見,但百姓生活很差,而又遭到外族入侵,同桀、紂又有什麼區別呢?如果天下太平,家家豐衣足食,沒有祥瑞呈現,也可以與堯、舜的德業比肩。唐太宗說,這就是我內心的真實想法。“為人君,當須至公理天下,以得萬姓之歡心”,這是唐太宗認為的真正的“大祥瑞”。其間充滿了理智。

斷言“天譴說”對唐太宗一點影響也沒有,那也不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態度。貞觀八年,彗星出現於南方的天空。“天見彗星,由朕之不德,政有虧失”,這是唐太宗的自責。貞觀十一年(637年),洪水氾濫成災,湧入洛陽宮,平地水深入5尺,沖毀宮殿寺廟19處,淹沒民居七百餘家。唐太宗對侍臣說:“朕之不德,皇天降災。”唐太宗以為,大概是自己視聽不明,刑罰失度之故吧。於是下令,讓御膳停止供應肉食,只進蔬菜素食。讓文武百官各上奏章,暢言政事得失。“天譴說”有個比較固定的格式。先是將災害公諸於世,接以“朕之不德”之類自責語;之後用行政措施去糾正。唐太宗聽從了虞世南的建議,採取了賑濟災民與處理冤案的措施,就是明證。同時“天譴說”也為廣開言路提供了一個依據,大臣可以借天意去限制皇權,以革除弊端,修明政治。中書侍郎岑文本,利用這一時機上了奏章,認為君主如同舟船,百姓好比是水,水可以承載舟船,也能傾覆舟船。只要君主能“明選舉,慎賞罰,進賢才,退不肖。聞過即改,從諫如流”,國家就會昌盛長久。這是民本思想。至於雨水造成的禍患,是“陰陽恆理,豈可謂天譴而系聖心哉”!這是從天地間變化的規律來說明自然界的災害與“天譴說”不存在內在的聯繫。這是尊重自然規律的觀點。岑文本這兩個觀點,得到了唐太宗的讚許。

總之,貞觀君臣看重的是國家治亂、百姓生計,對災異祥瑞採取的是理性的態度,顯示了“貞觀之治”重人事、修德政的特點。但他們不可能完全擺脫時代的烙印,對“天譴說”在某些方面也表示了不同程度的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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