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世太:永濟一橋通古今

永濟一橋通古今

01

綿延起伏的大別山,像一位慈祥的母親,伸出溫柔的臂彎,把光山,緊緊地摟在懷裡。也許是太愛的緣故,勤勞善良的光山兒女,和品類繁多的物產,要想離開她的懷抱,她會攥緊指頭,以交通不便而百般阻撓。

明朝以前,由光山往南,必須出商城過麻城,通過省城驛道;北去則從息縣渡淮河,遠赴通往開封的大路。《光山縣誌約稿》記載:明朝正德年初,官方打通了由潑陂河前往滸灣的驛道,光山遂為南北通衢。自此,“從閩越吳楚來者,由光而北,從燕趙秦晉來者,由光而南”。

鄧世太:永濟一橋通古今

02

位於光山縣城南25公里的潑陂河鎮,成為光山南向交通的控制點。

潑陂河鎮是一個古老的城鎮,建集於元朝,明朝時稱“泊陂店”。流經鎮邊的小潢河,發源自大別山北麓的木稜山,沿途彙集五馬山、嶅山、水山、獐鹿山的激流飛瀑,攜帶著龍潭、紫龍潭、張思河等處的流水,形成巨大的水勢。因河水湍急如潑,人們便把傍城而過的湍急河流,以及沿岸坐落的集鎮,統統改名為“潑陂河”。

湍急的潑陂河水,給交通運輸帶來便利。山裡出產的糧食、木材、毛竹、茶葉、板栗、中藥材等,放置在人工編制的竹筏上,順流而下到潑陂河鎮交易。每筏少則幾百斤、多達幾千斤的運力,有效融通了一河兩岸的人員和物資,也為商肆林立、商賈雲集的潑陂河鎮,贏得了“小漢口”的美譽。

鄧世太:永濟一橋通古今

由南往北一路歡唱的河水,即將流出潑陂河古鎮時,遇到東西走向的紫雲山,挺胸聳立在面前,在這裡打了一個大大的回漩後,無可奈何地調頭西去。激情澎湃的河水,心不甘情不願,晝夜不停地衝刷著紫雲山下的岩石,形成了一個幽深的巨潭。

巨潭形成的另一個傳說,是某年雨季,龍王裹挾著洪水一頭撞向紫雲山,只聽見“喀啦啦”一連串炸雷,伴著一道刺眼的閃電,一道金光飛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斬向得意揚揚的老龍王。隨著驚天動地的一聲狂吼,一把寶劍正中老龍王左眼,河水中頓時黃黑紅混沌一片。龍王負痛,猛然間往後一坐,把紫雲山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大洞,這就是大石潭。

紫雲山坐北朝南,儼然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靜觀腳下流水南來西去,笑看人間冷暖、兒女情長。山頂上植被豐茂,常年霧氣蒸騰,天空時有五色祥雲呈現。山的東南邊有一片茂密的竹林,沿河密植水杉、垂柳和楊樹,高低錯落,風景優美。平常人跡罕至,夜深人靜時,偶爾能聽到唱歌或者嘯叫的聲音,附近居民傳說,這裡經常“鬧鬼”。

鄧世太:永濟一橋通古今

攝影:鄒鈞

為了驅邪鎮災,有人在紫雲山腰修廟敬神。最早建的是龍王廟,人們祈求龍王,保佑人間風調雨順,五穀豐登。隨著時間的推移,裡面的塑像逐漸增多,從彌勒佛、如來佛到觀世音菩薩、元始天尊、老子、孔子,以及文曲星、財神爺、關公、送子娘娘等等,儼然中外神仙大聚會,香火異常興旺。

人們無論求學、求官、求財、求子還是求福,到這裡都能找到膜拜的偶像。每年正月十五午夜開始,遠遠近近的善男信女蜂擁而來,前來燒香叩頭、許願還願者,絡繹不絕。熙來攘往的人流,似乎要把整座山踏塌;鼎沸的人聲,能夠穿透五里長街。這種盛況一直持續至正月十六中午,其間鞭炮聲此起彼伏,煙火繚繞,熱鬧非凡。

紫雲山與對岸的集鎮,相隔一條潑陂河,最窄處也達百餘丈,平常靠舟楫往返。但每到春夏季節,萬壑爭流,建瓴而下,驚波怒浪,萬人辟易。每年都有翻船淹死人的事故發生。

在科技欠發達的農耕時代,無情的大自然在善良的人類面前,展示了任性和無情的一面,肆意施展它的淫威。

03

面臨南北阻斷的交通,眼睜睜看著被洪水吞噬的同胞,消極被動,難逃劫難。

最先行動起來的,是民間有識之士和熱血百姓。

明朝萬曆年間,由鄢跡陀發起,秀才徐太、孫應陽響應,年高有德的吳龍、郭祥加入,戒僧如喜、德興等參加,一個在潑陂河兩岸架橋的方案,由設想進入具體實施。

鄧世太:永濟一橋通古今

攝影:鄒鈞

但是,由於工程所需物資較多,耗資巨大,只建了三孔,就耗盡了所有的資材,不得不暫時停工。

恰在此時,御史巡按畢佐周罷官回鄉,事情有了轉機。

畢佐周,字嵩高,潑陂河南畢家店人,萬曆癸丑(1613年)進士,任山東茌平知縣。佐周赴任後,愛惜有才華的人,盡心幫助黎民百姓。遇到災荒年景,開倉賑濟,饑民得救甚多。

因為他治理縣政出色,被擢升為御史,巡視北城,奸宄肅清。出按廣西,振飭綱紀,平叛南蠻騷動有功。但以執法杖指揮,觸怒了皇帝,準備處以重典。

此事引起御史陳於廷的不平,他向皇上直言抗爭,希望皇上珍惜畢佐周的指揮才能,免去對畢御史的譴責,並解釋畢佐周整頓綱紀,懲治驕將悍卒,是為了確保明朝江山永固,解除皇帝心頭之患。但皇帝固執己見,將畢佐周和陳於廷一起當廷訓斥,畢佐周隨即被罷官。

在綿延幾千年的歷史上,從光山這塊土地上,走出去的著名人物並不多,但他們都以出眾的智慧和純正的品德,贏得良好的聲譽。同在萬曆年間為官的彭天參、畢佐周,均因“律己廉潔,明於訟案”為人稱道,但因剛介不避權勢,不會曲意奉迎而失意官場。

鄧世太:永濟一橋通古今

攝影:鄒鈞

罷官回鄉的畢佐周,心灰意冷。此時是天啟二年(公元1622年),明朝這棵大樹,根已腐爛,依附在殘枝上的正直之士,有如枯乾上的黃葉,被魏忠賢的閹黨一搖,便紛紛飄落。畢佐周和朝中志同道合的東林黨人,幾乎全被罷斥驅逐。昏聵無能的皇帝,恣意橫行的太監,趨於崩塌的綱紀,讓人看不到一點振興的希望。此時,選擇告老還鄉,是明智的選擇,也是尋求治癒心靈創傷的良藥。

當修橋的起事人找到畢佐周時,他最初的想法是拒絕。一是身體和精神都不在狀態,二是工程耗資巨大,非一人之力輕易能夠完成。來人深知畢佐周性至孝,少失恃,事繼母,卒得其歡心,便以情感之。

畢佐周想起父親在世時,屢次提及紫雲山下的大水,對兩岸人的生命和財產安全造成的危害,思慮再三,答應接手其事,遂投入全部精力,與施工的鄉民一起,日夜奮戰在工地上。就在第二年工程即將完工時,春夏之交狂瀾暴漲,所有人的心血都付諸萬頃波濤!

被洪水激怒的畢佐周,發誓即使破產,也要盡全力完成此項工程!便和鄉里的耆老、義工一起,竭盡全力,共圓善事。這位辦事認真、思維縝密的人,仔細審定了建橋方案:選定的造橋位置,呈南北橫跨於潑陂河上,連接南北兩街。

橋長三十一丈餘,由9個拱形孔聯綴而成,每個拱形孔長度,兩丈至四丈不等,寬度和高度由中間孔向兩邊遞減,使整座橋呈八字型。中間橋孔是高大的陡拱,如駝峰突起,逐漸向兩邊過渡為弓形孔,宛如彎月。

鄧世太:永濟一橋通古今

攝影:老炊

這種設計,既能使樓船順利通過,又可以迅速排除橋面雨水,防止橋面積水,向橋下滲漏腐蝕橋樑結構。每一橋墩都“肩挑”兩拱,拱相連,構成整體,共同承受著整座石橋的重量。橋墩迎著上游來水方向,設計有等腰三角形的“劈水尖”,有效減輕了洪水對橋身的衝擊力。由於橋身長、跨度大、橋面寬達兩丈,加之全部由花崗石構成,大橋宏偉、壯觀的氣勢呼之欲出,也顯示了建築力學和美學的有機契合。

為了早日將橋建成,畢佐周不分晝夜,沐風雨,冒雪霜,眼看萬貫家財用盡。沒有辦法,當年的朝廷命官,放下身段,以年老之軀,腆顏持缽,沿門乞討,請父老百姓贊助。這種精神,深深感動了所有潑陂河人,四鄰八鄉的老百姓,有錢捐錢,有米捐米,沒錢沒米者出力。畢佐周殫精竭力,廢寢忘食,歷時八年,於1627年將橋建成,成為南北通衢。

竣工之日,畢佐周親撰《潑陂河鎮新建永濟橋記》,為橋命名為“永濟”,希望它能永濟天下蒼生。知縣田時震撰《建潑陂河永濟橋記》,稱此橋“望之降石層迭,若垂虹偃臥屹然巨觀雲。居民行旅,熙熙而來,攘攘而往,車不虞沒輪,步不虞濡足,夏漲冬寒,免衝浪履冰之苦。向之畏波,頓成康衢”。

由於畢佐周解甲歸田後,“植善類,扶困弱,同里胥化其德”。他去世後,鄉親們銘記他的恩德,把他請入鄉賢祠祭祀。

04

任何工程,都不可能一勞永逸。

永濟橋被畢佐周建成,安全通行43年後,康熙七年,洪水暴漲致橋圮,知縣朱鼎振捐修,以典史趙德董役,三年始畢功。乾隆八年,橋再圮,僧如福募修。在歷次整修中,有眾多好心行善者傾囊獻款,因募捐款多,永濟橋又被稱為“萬金橋”。

1938年,為了阻滯日本侵略中原的步伐,歷經300餘年風雨的永濟橋,被人為地炸斷一孔,炸燬一孔。1955年,河南省人民政府投資修復。

鄧世太:永濟一橋通古今

攝影:老炊

凝聚著光山勞動人民智慧、飽經滄桑的永濟橋,是河南省現存橋體最長、修建最早的聯拱石橋,2000年被河南省人民政府公佈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

1969年,隨著潑河水庫建成並投入使用,肆虐的洪水被徹底降服。與傳說中興風作浪的龍王、現實生活中的暴雨急流拼命抗爭的永濟橋的威脅被徹底解除。隨之而來的,是流經潑陂河鎮的河水被改道,導致泥沙淤積,河床逐步抬高。

紫雲山上的石頭,是燒製水泥的原材料,為了發展經濟,1970年代末期,水泥廠的工人,每天在這裡開山放炮,運輸石料的卡車絡繹不絕。昔日風景優美的紫雲山,在震耳欲聾的炮聲和汽車的轟鳴聲中,一天天矮下去。

詩人筆下“山橫楚北水平竹,廟靜龍潭活動遊。精選黃姑千里佑,西陽斜掛紫雲頭”的景象,一去不復返;“山容廟貌正當年,今日重修色更鮮。從此山河興萬載,半潭風月一爐煙”作為一幅美麗的圖畫,永遠停留在詩人的記憶裡。

1977年,寨(河)新(縣)公路改線,隨著潑陂河大橋的建成,昔日作為交通要道的永濟橋,逐漸淡出交通舞臺,成為步行通道。

鄧世太:永濟一橋通古今

1970年代末,我就讀於潑陂河高中時,經常路過此橋。橋面兩側建有欄杆,兩邊為人行道,中間為車道。橋面已由過去的石條,改換成混凝土。河岸均有岩石護坡,護坡上有古城牆,石縫之間的苔蘚,一年四季,被溼漉漉的滲水保護著,泛著綠色的光。

橋南頭有橫跨東西的橋頭樓堡,南門東拐,是保存完好的明清街,整條街道的房子,一律青磚灰瓦木門窗,錯落的石條鋪砌著街道,走在上面,猶如穿越時空隧道,來到古色古香的江南。1980年代,河南電視臺拍攝電視劇《張仲景》時,攝製組走遍很多地方,最後把這裡確定為外景地;南門往西,是過去的明興寺,旁邊住著一位知名度很高的老紅軍。

據老人講,過去兩端橋堍有華表,兩旁有石欄、石柱。每個柱頭都雕刻著不同姿態的獅子,配上橋身兩邊雕刻的各種圖案紋飾,使橋的造型從整體結構至局部裝飾,極其華美。遺憾的是,當年的石欄、石柱,被鋼筋水泥替代,橋面鋪上了柏油路面,橋頭樓堡、華表均在“文革”中被打碎,只存遺址。明興寺、河岸護坡、古城牆、大東門及部分橋墩均有不同程度的塌毀。

永濟橋,畢佐周,是緊密相連並讓潑陂河人不能忘記的兩個名字。為了寫這篇文章,我到處搜尋有關畢佐周的資料,除了明清縣誌上簡短的介紹以外,別無文字記載。我拜託在老家的親戚朋友,尋找畢佐周的家譜,想詳細瞭解他的生平史蹟,沒有任何迴音。當年克服重重困難,為修建永濟橋作出過巨大貢獻的人,歷史沒有忘記他,人們更不應該忘記他。

鄧世太:永濟一橋通古今

2019年端午節,我陪文友到潑陂河古鎮採風。即將邁上這座古老的石橋,腳步卻被橋頭的生活垃圾所阻,幾乎無處踏足。橋兩邊原存的石碑,尋不見蹤跡。站在橋上東望,低矮的紫雲山,彷彿被水平低劣的理髮師胡亂剪去一頭秀髮,禿瘢盡顯。東邊的樹木、翠竹,全部廢棄,取而代之的,是迅速隆起的樓房。紫雲山下那潭幽深的湖水,幾乎被汙泥淤平。昔日清澈的潑陂河水,被飄浮的垃圾佔領,成為一個大水坑。

山,不是從前的那座山;水,也不是從前那汪水;人,更不是當年那些人。

只有這座橋,仍是當年那座橋。300多年來,它挺然屹立在風雨中,雖然作用不及當年,卻依然守護著一方安寧祥和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它讓人經過時,想到它的過往,有一絲溫暖掠過心頭。

這,也許就是讓我終生難忘的鄉愁。

鄧世太,男,出生於河南光山,求學於古都洛陽,供職於洛陽理工學院。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