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之前逃離武漢,溫州商人回鄉隔離記

在武漢經商、務工、求學的溫州人大約有18萬。春節前後,至少5萬溫州人從武漢等地返回溫州。他們中很多人一到家鄉就進行了14天的隔離觀察。

有的是居家隔離,當地政府工作人員每天定時“查崗”,確認隔離者是否在家。

這些人員集中返鄉,對當地疫情防控壓力不言而喻。後來的事實證明,浙江在防控上的提前警覺是必要的。

樂清市衛健局局長和疾控中心主任因防控工作疏漏被免職,分管的副市長也受了處分。

那些在外打拼的溫州人,現在更關心什麼時候可以出去,恢復正常的工作和事業。

“封城”之前逃離武漢,溫州商人回鄉隔離記

△ 新冠疫情中的武漢街頭


1月23日(臘月廿九)早上8點半,在武漢做服裝生意的溫州商人萊萊(化名),在睡夢中被父親的電話吵醒,老人在電話裡說:再不回來就回不來了!

就在幾個小時前,武漢市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發布通告,決定實行交通“封城”。

萊萊和丈夫當機立斷,迅速動身,趕在10點之前出了城。一路上夫妻倆換著開車,回到溫州家中時,已是午夜12點。

在武漢工作的黃坤(化名),則是在1月20日就離開了武漢,乘飛機返回溫州。由於當時武漢輕鬆的氛圍,直到離開時,他都沒把疫情當一回事。

目前,在武漢經商、務工、求學的溫州人大約有18萬。武漢也是除溫州之外,溫州人最聚集的城市。根據媒體報道,春節之前,約2萬人返回溫州;從除夕(1月24日)開始到2月2日,10天內又有29000人從外地返溫。

萊萊夫妻二人,還有黃坤,正是這數萬人當中的幾分子。他們在此次疫情形勢陡然升級之際,從武漢回到溫州家鄉,再在老家接受隔離觀察的經歷,既是數萬離漢返溫大軍的一個縮影,也在微觀上構成了溫州接受武漢新冠疫情衝擊的受力點。

截至2月11日,溫州尚有5115名密切接觸者正在接受醫學隔離觀察,累計已解除醫學觀察的有6864人。溫州的防控不僅有政府行為,幾乎動員了政府全部力量,也有民間組織的積極參與,得到了從社區到家庭個人的快速響應。

距離封城還有一個半小時


1月18日以來,武漢市確診新冠肺炎病例突然迅速增加,截至22日24時,已累計確診400多例,且有17例死亡,疫情也已經蔓延至全國20多個省(區、市)。

情勢緊急,為切斷病毒傳播途徑,武漢市發佈了“封城令”:“自2020年1月23日10時起,全市城市公交、地鐵、輪渡、長途客運暫停運營;無特殊原因,市民不要離開武漢,機場、火車站離漢通道暫時關閉。”

萊萊的爸爸看到這個新聞,立刻打來電話報信。萊萊和丈夫決定馬上走。作為一個90後,她長這麼大還從來沒聽說哪個地方會出這樣的政策。她判斷事態已經很嚴重了。

上午10點“封城”,留給他們的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夫妻倆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就出門。一路,他們幸運地趕在10點前出了城。一路上她和丈夫換著開車,沒敢多停服務區,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半夜12點。

萊萊是在著名的漢正街做服裝生意。漢正街位於漢口的繁華地帶,是一條有著數百年曆史的商業街,從小商品到服裝、家紡用品,種類繁多,人氣很旺。這裡聚集了大量溫州商人。萊萊估計,光是在品牌服裝城,就有至少1000家溫商。很不幸,漢口成為此次新冠疫情首先爆發的地區。疫源地華南海鮮市場,距離漢正街批發市場大約6公里,與華南眼鏡城僅一街之隔。據媒體報道,眼鏡城裡的溫商店鋪,大概有20多家。


“封城”之前逃離武漢,溫州商人回鄉隔離記

△ 華南眼鏡城

萊萊認識的溫州老鄉,都回得比她早。“因為20號左右就有一點新聞了,他們就都有點害怕。”正是在1月20日晚間,鍾南山院士在接受央視主持人白巖松採訪時,首次肯定新冠肺炎存在人傳人。

在武漢工作的溫州蒼南縣人黃坤,就是在1月20日乘飛機返回溫州的。黃坤所在的公司位於洪山區,離漢口較遠。去年12月底,他就收到武漢本地同事的提醒:“漢口火車站儘量不要去,邊上的海鮮市場出現了流感疫情”。1月初,又聽到有家屬在醫院工作的朋友說:可能是跟之前SARS差不多的疫情出現。“他當時還跟我說,這是內部消息,不要宣傳,可能會帶來恐慌。”此時黃坤開始有點警覺。但這期間,他還是行動如常,回溫州前兩天,還從武漢去了一趟宜昌。黃坤注意到,除了量體溫,武漢市的公共場所並沒有其他防控措施。或許正因為這種氛圍,黃坤坦言,直到1月20日離開武漢的時候,也完全沒把疫情當回事。

12月30日前後,萊萊所在的業主群裡,也有在醫院工作的業主發出警告(李文亮醫生在同學群裡提醒大家注意防範,也是在12月30日)。那時候萊萊就買了口罩,只是沒有戴。當時新聞報道並沒有透露更多的信息,大家也不是很在意。萊萊說,她在漢正街一直都有觀察,到1月22日,所有人才都戴上口罩,前一天都幾乎沒人戴。

即便如此,萊萊還是沒有立刻就走。他們原計劃是1月24日除夕當天回家,從武漢到溫州約900公里,大概12個小時的車程,早上7點出門的話,到家剛好趕上年夜飯。直到父親在1月23日早上看到新聞,打來電話催促,萊萊夫妻倆才匆忙啟程。

隔離的春節

萊萊和丈夫到家以後,就開始自我隔離。

夫妻二人各住樓上的一間臥室,臥室都帶著衛生間,可以完全不出門。吃飯都由父母把飯菜送到門口,敲下門,他們再自己開門拿,“跟送牢飯一樣的”。

他們有一個一歲多的兒子,夫妻倆平時在武漢打拼,孩子就留在家裡由老人照看。他們回來之後,連孩子面都沒見,就直接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老人配合保密工作,孩子也並不知道他們回來。“天天跟他視頻(通話),有時候在樓上說話聲音大點,被他聽到了,他就在那邊喊媽媽,但就是找不到。”


在本該骨肉團聚的時刻,對年輕的媽媽來說,這是一個極大的考驗。如果心一軟,開門見了兒子,可以想象,隔離將很難繼續。


萊萊的老家在樂清,是由溫州代管的省轄縣級市。“其實當時,我們那邊還沒有針對武漢回來的人出臺什麼政策,我們做這些都是主動自覺,也怕萬一染上了,傳給家裡的老人孩子。”

但沒過幾天,社區就打來電話,詢問萊萊是否已經回家。“不知道他們是從什麼渠道拿來的我們的電話。知道我們在家自我隔離以後,他們也比較安心,但還是差不多每天都會派人來家裡給我們量體溫。”

就在1月23日,萊萊從武漢返回溫州的當天,溫州市委市政府就開會部署:對近期回溫的有武漢居住史、旅行史人員要排查“全落地”,逐村逐戶明確責任人,嚴格實施醫學觀察、上門隨訪。

同日上午,浙江省政府緊急召開全省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工作視頻會議,決定啟動重大公共突發衛生事件一級響應。浙江也是在此次疫情中,全國最早啟動一級響應的省份。

事實上,早在1月21日,浙江省就開會部署了防控工作。當天下午,省政府主要領導專門到浙大一院召開疫情防控座談會,將新冠疫情防控稱為一場“硬仗大仗”。而在當時,浙江僅發現了5例疑似病例。

浙江省如臨大敵,主要是因為浙江外出在湖北,尤其是在武漢經商、學習和工作的人員較多,春節前夕,這些人員集中返鄉,對浙江省的疫情防控壓力不言而喻。後來的事實證明,浙江在防控上的提前警覺是必要的。截至2月12日,浙江省的確診病例已達1131例,僅次於湖北、廣東與河南,但無一例死亡。

蒼南縣動作迅速。1月21日,黃坤回到溫州第二天,戶籍所在地蒼南縣錢庫鎮就給他父親打電話,詢問黃坤從武漢回來以後身體情況怎麼樣,有沒有發熱。

1月23號左右,黃坤居住地宜山鎮要求他居家隔離。和萊萊夫妻倆一樣,關在房間裡,家人送飯。由當地政府工作人員和醫務人員組成的二人小組,每天來給他量兩次體溫,並且詢問有沒有咳嗽和不舒服。這個時候,黃坤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隔離期間,除他之外的家裡人也不能出門。鎮政府工作人員每天下午三四點會打來電話,確認是否在家,“我說在家,還要頭探出去給他看一下”。

黃坤的居家隔離到2月3日解除。身在樂清的萊萊,則是從居家隔離中途又轉為集中隔離。

居家隔離時,萊萊從新聞裡發現,從1月28日開始,溫州確診病例突然迅速增加,連續三天新增病例都超過50個,而樂清是全溫州確診人數最多的縣市。截至1月31日24時,樂清確診病例達到69例,佔全溫州(241例)的28%;溫州確診病例佔浙江全省(599例)的40%,是湖北省外疫情最嚴重的城市。

2月1日,樂清市的防控力度也突然加強。萊萊夫妻倆,和當地其他從武漢返回的人員,都被集中安排到一家賓館進行隔離。可以一人一間,也可以夫妻同住。萊萊和丈夫跟在家裡隔離一樣,各要了一間。隔離期間有專人送飯,食宿都是免費。他們是1月23日返回,隔離期仍舊從23日開始計算。


“封城”之前逃離武漢,溫州商人回鄉隔離記

△ 隔離點的飯菜 (受訪者供圖)

第二天,萊萊才得知,樂清市因為在這次疫情防控中存在疏漏,市裡衛健局的局長和疾控中心主任被免職,分管的副市長也受了處分。

此事在當地引起很大震動,最直接的影響就是,全市所有像萊萊這樣從武漢返回的“高危人群”,連帶有密切接觸的人員,全部被排查出來,送到賓館集中隔離。

按隔離14天的標準,萊萊可以在2月6日解除隔離。但他們又多等了幾天,因為隔離結束之後又做了病毒核酸檢測,確認沒有問題,直到9號晚上才回家。這一天已經是正月十六,她終於可以見到兒子了。


沒有被感染,實屬幸運。萊萊瞭解到,早於她返回溫州的老鄉當中,大概有兩個發病,都是在漢正街做生意的。


如果不是做了檢測,萊萊可能還不敢回家,她看到報道說,過了14天潛伏期也不一定安全,雖然自己沒有任何症狀,還是有點害怕。

萊萊和丈夫在隔離的賓館,也度過了溫州“管控升級”的7天。他們被送到賓館的當日,溫州市就宣佈,從2月1日24時起至2月8日24時,在全市範圍實行村(居)民出行管控,每戶家庭每兩天僅可指派1人出門採購生活物資。

防控戰線

從武漢返回的溫州人,在家中或賓館接受隔離觀察時,為他們提供服務的眾多工作人員當中,就有張炳鉤創立的蒼南縣壹加壹應急救援隊。

“隔離點主要有兩個,一個點是隔離酒店,我們每天有二十幾個人在,還有一個是有幾棟房子的居家隔離點,一些武漢回來的或者是有接觸史的人居家隔離,這裡安排了三十幾個人。我們做一些服務工作,幫他們買菜、買生活用品送上門;還得看著他們不能外出。也沒有什麼監控,就是人工盯著。”張炳鉤說道。

張炳鉤表示,救援隊本來第一階段主要任務是幫助社區,那個時候普通民眾的防控意識還沒有那麼強。“但現在百姓的意識增強了,我們在社區的排查工作相應會減弱,工作主要集中在高速路口和交通卡點。”

正如黃坤所說,整個春節都沒有走親戚,對溫州人來說,是挺難的。“但我們這裡跟風也挺厲害的,不出去,大家就都不出去,還是管得住的。”

從1月23日(臘月廿九)開始,張炳鉤就在安排隊員協助政府部門在路口設卡,對來往車輛進行排查。從早上六七點要查到晚上十二點多,有時要到凌晨四五點。


“封城”之前逃離武漢,溫州商人回鄉隔離記

△ 救援隊員在道口協助排查 (受訪者供圖)

在主要交通路口,都配置有交警、路政、醫務人員,部分路口有壹加壹應急救援中心的隊員協助,做一些防控工作。包括查身份證、測體溫、看車牌。警方會給前線工作人員提供移動數據終端,輸入通行者的身份證號碼,就可以查詢是否為疑似人員。

張炳鉤透露,溫州縣與縣之間的交通管控做得更加嚴格。“比如說你身份是蒼南縣之外的,你幾乎也不能進來。之前高速出口有好幾個,現在幾乎是每個縣保證只有一個口。”其他省道、縣道,卡點會多一些。

他認為,如果說目前抗疫第一戰場是在醫療一線,第二戰場就在高速出口。

壹加壹的隊員是協助做排查和分流,總共派出了200多名隊員,負責的道路卡點有36個。“如果有疑似的,衛健委有派醫務人員在那裡,交給他們處理。”疑似的包括:體溫不正常的,和根據身份證號碼跳出結果是疑似的。身份證號排查是依靠一套基於大數據的算法。張炳鉤認為,算法依據應該包括武漢人、湖北人,以及去過武漢、湖北的人等等。

車輛和人員集中在一個出口,擁堵就非常厲害。雖然通過警務信息終端,查詢速度很快,三四十秒就可以返回結果,但因為被排查的人員情緒波動較大,工作並不是很順利。

張炳鉤就遇到過一個情緒激動的司機,車子直接撞過來,一點一點頂著隊員往前走。他依然對這些人表示理解,畢竟是回家心切,“他可能在想,如果說這個時候不能下來(高速),到哪裡可以下來?”

回家心切也只有耐心等待。1月27日的溫州市委常委擴大會議上,對於疫情防控,強調了多個“堅決”,其中兩個與交通管控有關:對於機場、動車站、高速公路出口、長途客運站等重點對外交通窗口,堅決做到24小時全覆蓋從嚴檢測;堅決做到最徹底的隔離阻斷,全面暫停省際、市際班車客運和包車客運,嚴格落實省際、市際和鄉間道路的屬地管控。

作為湖北之外發現確診病例最多的地級市,溫州市不得不加強防控力度。而且有權威專家發現,溫州一些確診病人的病毒標本濃度較強,也建議溫州採取更嚴格的防控措施。

不過到了現在,那些在外打拼的溫州人,更關心的就不是何時能回家了,而是什麼時候可以出去,把因為疫情中斷的工作和事業恢復正常。

往年這個時候,萊萊在漢正街的服裝店差不多又要繼續營業了。但今年不行,那些關閉的市場,還不知道什麼時候開業。如果晚開張一個月,鋪面租金、物業費,加上錯過季節的積壓貨物,損失大概有十萬元。


問到什麼時候回去,萊萊說,肯定是等疫情稍微好一點。“賺再多錢也還得有命花。”


吳曄婷、毛曉瓊、劉冉|撰稿

王晨|統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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