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回:樂道安貧,賢哉回也(上)韋力撰

顏回字子淵,後世又稱其顏淵,他是孔子最稱許的弟子,故其又被視之為儒學初創時期的重要人物之一。《論語·先進》中說:“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故其排在了孔門四科之一德行科的第一位。宋度宗時,祭孔以顏子、曾子、子思、孟子四人配享,後世稱此為四配。孔廟的從祀乃是根據與孔子的關係遠近,以及在儒學史上的影響大小來進行排位,其分為配享、配祀、從祀三級,以此可知,配享地位最高。《闕里志》載:“漢高祖十二年東巡狩,以顏子配享孔子,祀以太牢。”而顏淵被排在四配之首,故其一向被視之為孔子弟子中最著名的一位。司馬遷在《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中把顏回列在七十二賢之首。


然而顏回卻在年輕時就去世了,關於顏回的生卒年,《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第七》中說:“顏回者,魯人也,字子淵。少孔子三十歲。”而其文中又稱:“回年二十九,發盡白,蚤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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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巷井


對於顏回去世的年齡,《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中亦稱:“顏回,魯人,字子淵。少孔子三十歲,年二十九而發白,三十一,早死。孔子曰:‘自吾有回,門人日益親。’回以德行著名,孔子稱其仁焉。”


此處稱顏回是三十一歲時去世的,然司馬貞《史記索隱》中引《孔子家語》中的所載則為:“年二十九而發白,三十二而死。”同樣稱顏回三十二歲去世者還有列子·力命篇》:“顏淵之才不出眾人之下,而壽四八。”“四八”則三十二也。可見其去世之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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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亭多碑


關於顏回去世時孔子的年齡問題,司馬遷說他比老師小三十歲,然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又說了這樣一段話:


魯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孫氏車子鉏商獲獸,以為不祥。仲尼視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圖,雒不出書,吾已矣夫!”顏淵死,孔子曰:“天喪予!”及西狩見麟,曰:“吾道窮矣!”喟然嘆曰:“莫知我夫!”子貢曰:“何為莫知子?”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從此話中可得知,顏回去世於魯哀公十四年,此與《公羊傳》所載相同,而孔子去世於魯哀公十六年,可知顏回比老師去世早兩年。關於孔子的年齡,《公羊傳》和《穀梁傳》均稱孔子生於魯襄公二十一年,到魯哀公十六年去世時,孔子享年74歲。如果顏回跟老師的年齡差三十歲的話,那麼顏回去世的年齡應當是42歲。


如何解釋記載上的矛盾之處呢?清初經學家閻若璩在《四書釋地又續》中認為《史記》中所載“少孔子三十歲”的三十之下脫“七”字,也就是閻若璩認為顏回其實比孔子小三十七歲。而清代毛奇齡在《論語稽求篇》、崔適在《論論足徵記》中通過一番考證後認為,《史記》中記載的“三十”應為“四十”之誤,他們認為顏回其實比孔子小四十歲。楊伯峻在《論語譯註》中採此說,然而錢穆經過一番考證,則認定司馬遷所載不誤,顏回實際上就是比孔子小三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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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聖門


關於顏回的年齡問題,且等專家們繼續研究下去,但孔子對顏回的看重卻絕無異議,孔子誇讚顏回最著名的一段話,也是被後世引用最多的一句話則為《論語·雍也》中的一段:“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孔子誇讚顏回的這段話直接成為了宋明理學的起源,理學創始人周敦頤在理學上的貢獻被後世總結為三點:一是《太極圖說》,此說表達了周敦頤的宇宙觀;二是《通書》,此說以“誠”為核心,故被後世視之為周敦頤的修養論;第三則是“孔顏之樂”,這一點被視之為周敦頤的境界論。


顏回:樂道安貧,賢哉回也(上)韋力撰

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


這裡所說的孔顏之樂就是指的《論語》上的這段話,周敦頤在《通書》中有如下表達:“顏子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而不改其樂。夫富貴,人所愛也。顏子不愛不求,而樂乎貧者,獨何心哉?天地間有至貴至愛可求,而異乎彼者,見其大而忘其小焉爾!見其大則心泰,心泰則無不足。無不足則富貴貧賤處之一也。處之一則能化而齊,故顏子亞聖。”


周敦頤說富貴人人所愛,然顏子卻超過了愛富貴的境界,顏回為什麼能做到安貧樂道呢?這正是周敦頤給他的兩位弟子不斷提出的問題,《河南程氏遺書》載:“昔受學於周茂叔,每令尋顏子、仲尼樂處,所樂何事?”《河南程氏粹言》亦稱:“子謂門弟子曰:昔吾受《易》於周子;使吾求仲尼顏子之所樂。要哉此言!二三子志之。”


顏回:樂道安貧,賢哉回也(上)韋力撰

再見顏子


從周敦頤提出這個觀念可知,他將孔子與顏子並提,並且在《通書》中也明確地說顏子之聖僅次於孔子。也就是說孔子誇讚顏子安貧樂道,這也正說明了顏回的生活態度也是孔子的追求,所以周敦頤方說這是孔顏樂處而非是顏子樂處。


最早將孔、顏並稱應是本自《荀子·大略》:“虞舜、孝己,孝,而親不愛;比干、子胥,忠,而君不用;仲尼、顏淵,知,而窮於世劫,迫於暴國,而無所闢之。”


想來周敦頤將孔、顏並稱的觀念乃是本於此,他的著眼點主要是探求孔顏所樂為何事,但他的兩位弟子程頤、程顥通過認真體味,認為顏回的境界已經超過了安貧樂道,《二程集》中附記引用《胡文定公集》中的所載:“昔鮮于侁曾問:‘顏子在陋巷不改其樂,不知所樂者何事?’伊川卻問曰:‘尋常說顏子所樂者何?’侁曰:‘不過是說顏子所樂者道。’伊川曰:‘若說有道可樂,便不是顏子。’”


顏回:樂道安貧,賢哉回也(上)韋力撰

祭器


程頤認為若只把顏子之樂視為樂道便是看低了顏子,他認為顏子之樂並非樂道,而是達到了與道合二為一的境界,因為以道為樂也是一種功利,這正是他與周敦頤看法不同之處。按照二程的觀點,顏回之樂本身就是一種自然行為,故將其解釋為樂道就是看低了顏子。那麼二程認為顏回因何而樂呢?《河南程氏遺書》卷一載:“而顏子獨樂者,仁而已矣。”


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看來顏回果然是悟得了老師思想的精髓,《莊子·田子方》載:“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趨,亦趨也:夫子辯,亦辯也;夫子馳,亦馳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無器而民滔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


顏回:樂道安貧,賢哉回也(上)韋力撰

樂亭


成語“亦步亦趨”所本即此,顏回完全按照老師的思想來思索所有問題,而顏回也將老師視之為泰山北斗,《論語·子罕篇》第十一章載:“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顏回視老師的思想為高山仰止,這也是孔子最為喜愛他的地方,而顏回平時向老師請教的問題也讓孔子得以表達出他的核心思想,《論語·顏淵》篇第一章載:“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顏回:樂道安貧,賢哉回也(上)韋力撰

2019年整修後的陋巷


可見禮和仁乃是孔子思想的精髓,他將這個觀念傳導給了顏回,孟武伯曾問孔子,弟子中的仲由、冉求、公西赤是否做到了仁,孔子回答說:“不知其仁。”(《論語·公冶長》)可見孔子認為他的這幾位弟子的思想境界仍未達到仁的高度,但他卻說:“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論語·雍也》)


對於孔子的這段話,何晏在《論語集解》中解釋說:“餘人暫有至仁時,唯回移時而不變。”也就是說,其他的弟子偶爾也能達到人的高度,但他們堅持不了多久,只有顏回能做到在三月中仍不違仁。


顏回:樂道安貧,賢哉回也(上)韋力撰

孔顏樂處


為何做到三個月就能受到老師這樣高的褒獎呢?皇侃在《論語義疏》中的解釋是:“仁是行盛,非體仁則不能,不能者心必違之,能不違者唯顏回耳。既不違則應終,而止舉三月者。三月一時,為天氣一變;一變尚能行之,則他時能可知也。故苞述雲:‘顏子不違仁,豈但一時,將以助群子之志,故不絕其階耳。’‘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其餘謂他弟子也,為仁並不能一時,或至一日,或至一月,故云日月至焉而已矣。既言三月不違,不違故知移時也。”


皇侃認為孔子所說的三月並非是實指,因為一年中的三月為一季,在季節變化時顏回還能不違仁,其言外之意是他能長久的不違仁,而不僅僅是三個月。


然而朱熹對顏子之樂的見解與二程略有差異,他認為顏子之樂主要在禮,《朱子語類》中載:


(叔器)曰:“兩日方思量顏子樂處。”先生疾言曰:“不用思量,他只道‘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後,見得那天理分明,日用間義理純熟後,不被那人慾來苦楚,自恁地快活。而今只去博文約禮,便自見得。”


無論顏子是樂仁還是樂禮,這都是孔子的核心思想所在,《論語·雍也》第二十章:“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顏回:樂道安貧,賢哉回也(上)韋力撰

側旁的牌坊


孔子把學問分為三個層次:知之、好之、樂之。以此來層層遞增,可見樂之境界最高,皇侃在《論語義疏》中對此三境界有如下解讀:“謂學有深淺也。知之,謂知學問有益者也。好之,謂欲學之以為好者也。樂,謂歡樂之也。”


正是因為顏子不改其樂,而受到了“賢哉回也”的誇讚,因為進入樂學的高度很不容易,而孔子特別看重好學,《論語·陽貨》篇第八章載:


子曰:“由也,女聞六言六蔽矣乎?”對曰:“未也。”“居!吾語女。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


孔子認為無論有怎樣的喜好,比如好仁、好知、好信、好勇等等,這些固然很好,但如果缺乏了好學,以上的品質都不能得以完美呈現。而孔子認為他的弟子中最為好學之人就是顏回,《論語》中有兩處記載了孔子誇讚顏回好學,《論語·雍也》第三章載:“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而《論語·先進》篇第七章也有相同的說法,只是問話人不同:“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


當別人問孔子弟子中誰最好學時,孔子對不同的問者都給出了相同的回答。也正是因為顏回的好學受到了老師如此的褒獎之語。而對於孔顏樂處的精髓所在,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新編》中以形而上的思維方式作出瞭如下解讀:“人一生都在殊相的有限範圍內生活,一旦從這個範圍解放出來,他就會感到自由和解放的快樂,從有限中解放出來體驗到無限,從時間中解放出來體驗到永恆。這是真正的幸福,也就是道學所說的至樂。”


孔子在回答魯哀公和季康子的問話時,都讚歎顏回是何等的好學,但他同時也會哀嘆顏回短命。孔子說顏回去世後,他不只是未再見過,同時也未再聽聞過還有誰能比顏回更好學。


但顏回的早逝與孔子的無以復加的誇讚之語也存在悖論,孔子在《論語·雍也》一章中提出:“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既然仁者壽,那顏回顯然是仁者,他為什麼卻那麼短命呢?這個疑問,司馬遷在《史記·伯夷列傳》中有如下強烈的反問:“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蹠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


伯夷叔齊如此之高士,卻最終被餓死,孔子三千弟子,其中有七十二賢,而孔子又最為誇讚顏回之好學,但顏回過得卻很窮困,而且還早早去世了,難道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善有善報?但事實是像盜蹠這樣的惡人,其為人是如此之殘暴,然而他卻能得以壽終。顯然這是司馬遷感慨自己的遭遇,為此他發出了天理不公的吶喊聲。


如何解釋顏回的早亡呢?朱熹對此的解釋是:“有人稟得氣厚者,則福厚;氣薄者,則福薄;稟得氣之華美者,則富盛;衰颯者,則卑賤;氣長者,則壽,氣短者,則夭折。此必然之理。”(《朱子語類》)


按照朱子的解釋,人壽命的長短乃是天生註定,有人福厚有人福薄。看來顏回屬於後者,為此朱熹進一步解釋說:“夫子雖得清明者以為聖人,然稟得那低底、薄底,所以貧賤。顏子又不如孔子,又稟得那短底,所以又夭。”


同樣按照司馬遷的反問,難道賢者就應當貧窮嗎?因為孔子說顏回住在陋巷內,吃著很簡陋的餐食,喝著井中的涼水,他的生活簡單到了極點,然而劉郝霞在《顏淵二考》中則稱顏回住在陋巷裡並不是因為其生活窮困,而是他有了歸隱思想。然而《論語·先進》中第十九章載:“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


孔子在這裡將顏回與子貢對比,他說顏回生活很貧窮,但子貢卻有億萬家財,這種對比方式的確說明了顏回的生活境況很差,他的早亡跟其生活狀況應該有一定的關係。


但是,顏回的貧窮應當是他在觀念上的選擇,《莊子·讓王》載:


孔子謂顏回曰:“回,來,家貧居卑,胡不仕乎?”顏回對曰:“不願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足以給飦粥;郭內之田十畝,足以為絲麻;鼓琴足以自娛;所學夫子之道者,足以自樂也。回不願仕。”孔子愀然變容曰:“善哉,回之意!丘聞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修於內者,無位而不怍。’丘誦之久矣,今於回而後見之,是丘之得也。”


孔子跟顏回說,你的生活狀況太差了,為什麼不出外為官?顏回明確地說,他對當官沒興趣,就願意過普普通通的生活。顏回的回答令孔子大為感慨,看來他贊同顏回以精神生活為最高追求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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