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賣5幅畫保住一棟樓 和比利時人爭買棗木轎車

馮驥才賣5幅畫保住一棟樓 和比利時人爭買棗木轎車

馮驥才賣5幅畫保住一棟樓 和比利時人爭買棗木轎車

馮驥才賣5幅畫保住一棟樓 和比利時人爭買棗木轎車

與“漩渦”有關的幾件事

作家馮驥才,在最成熟最有精力的時候挺身去做文化遺產保護,20多年裡沒有寫出一部中篇小說,無論旁人如何誇讚他的義舉,他心中也是難受的。他說自己是“落入時代為我預設的一個陷阱,也是一個一般人看不見的漩渦。我承認,沒人推我進來,我是情不自禁跳進來的”。

如今他用新出的兩本書宣告自己衝出了漩渦。一本是《漩渦裡:1990-2013我的文化遺產保護史》,一本是《單筒望遠鏡》,在他心裡擱了30多年的一部長篇小說。

圍繞這兩本新書,我近日採訪了馮驥才。為了讓讀者看清這個“漩渦”,有必要先講述與之有關的幾件事。

1.90年代初發生了什麼

上世紀90年代初,馮驥才和他的幾個作家朋友都暫時離開了文學。王蒙和劉心武埋頭於紅學;張賢亮“花兩千塊錢買了一個進口的真皮公文包,開會時請假去王府飯店與港商談生意”。馮驥才本人迴歸繪畫。

他畫得很成功,在多個城市開畫展;走南闖北之際,發現“一種可怕的文化現實正在全國到處發生”。

在山東東平縣一塊雕滿唐代以前摩崖造像的巨石上,幾個山民的孩子舉著錘子高喊“十塊錢給你鑿下一個佛頭”,巨石上的佛頭已去了一多半。

在周莊,他得知柳亞子辦南社雅集的“迷樓”要以3萬元賣掉,他決定“賣畫保樓”,誰知3萬元拿到後,房主漲價要5萬了。馮驥才就再賣一幅畫,可是對方還要漲價。後來有人對他說,你們一個勁兒非要買,已經把房主鬧明白了,他不賣了,也不拆了。

在老家寧波,馮驥才得知唐代詩人賀知章的祠堂要拆。他去看了,“粉牆黛瓦,馬頭山牆,臨水而立,沉靜精雅,又十分破敗。”房子建於明代,不大修無法再用,大修需要20萬;這次馮驥才賣了5幅畫。

迷樓和“賀秘監祠”都保住了,現在“活”得很好。

2.留不住老城

1994年年底,他到日本舉辦畫展歸來,突然收到消息:建城近600年的天津老城要被徹底拆除,由天津和香港的開發商聯合建造“龍城”,“龍城”廣告上印著大字:“純粹香港風情,讓人忘了身處天津!”

讓天津人忘了自己在天津?馮驥才“感覺自己一下子蹦了起來”。

馮驥才的畫館,各路友人進進出出,帶來老城各種危情。他決定:拍照。老城從來沒有一本自己的圖冊,現在要用攝影把這座城市的影像“搶”下來。

他很快拉起一支志願者隊伍。由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是專家、建築師、文化與民俗學者,一部分是攝影家。他們把老城劃分成若干版塊與區域,由專家帶領一隊隊攝影師分別到各個區域工作。每天大家都把拍攝好的膠捲連同文字記錄送到畫館,然後沖洗照片、分類整理和編寫說明。一切費用由馮驥才擔負。

與此同時,馮驥才通過各種渠道發聲呼籲,終於留住了一點老城精華建築,還建起一座“老城博物館”。

3.淚灑估衣街

1999年年底,馮驥才突然得知估衣街馬上要拆。

平原上的城市大多緣起於一條河,城市的雛形基本上都是一條傍水的商業性老街。在天津,這條老街就是背靠南運河的估衣街。所以天津素有“先有估衣街,後有天津衛”之說。

馮驥才一方面通過媒體營造出保護街上謙祥益等文保單位的輿論,一方面像5年前那樣召集志願者。他們進入估衣街攝像拍照,訪談原住民留下口述史,蒐集文物資料。

在馮驥才的輿論動員之下,估衣街的“拆”與“保”漸漸受到關注。《光明日報》頭版刊出採訪馮驥才的報道,央視一套也播出了。

隨後他應邀訪問法國兩個月。半個月後他回國,直奔估衣街,“像經過了一場大戰,被蕩平的城區顯得分外開闊,到處廢墟和瓦礫,……我忽然忍不住哭了。我承認我無能,我是失敗者”。

4.和比利時人爭買棗木轎車

馮驥才灰心了,但沒有死心。在法國的兩個月裡,他本想研究羅丹、凡·高和塞尚,無意中卻看到了《今日法國》關於“文化遺產”的專號,全面介紹了法國人當代的文化遺產觀、保護理念、方法。雜誌中有一句話給他印象極深:“法國人人都感到自己是祖國文化遺產的繼承人。社會各界早已動員起來關心文化遺產。”

馮驥才還學到法國舉國上下所做的兩件事情:文物普查和文化遺產日。

他從雨果寫於1832年的《向拆房者宣戰》中看到,160年前法國也曾有過一次野蠻的城市破壞,是知識分子站了出來。而當了文化部長的作家馬爾羅,則在1964年推動了“大到教堂小到匙勺”的全國文化普查,摸清了法國的文化家底,極大增強了法國人的民族自信。

法國之行,使馮驥才對文化遺產保護的思考更加深入透徹,上升到了理論高度。2001年,他當選為中國文聯下設的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有了一個做事的平臺;天津大學建立了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他為院長,此後,院裡的研究生成為文化遺產保護的生力軍。

而此時,各種民間文化的流失也到了“高潮”。在北京古董村呂家營,“我見到一個終生難忘的景象,……一個庫房內放著各式各樣的古老油燈,總共有一兩千個;另一個倉庫內全是各樣色彩優雅又漂亮的彩繪帽盒,堆積如山;再一倉庫裡各式各樣的菸袋和柺杖,式樣之繁多,數量之巨大,見所未見。給我的感覺——好像有一架神通廣大的‘吸取機’從中華大地上開過,數千年一切遺存瞬息間便被盡其所有、淨光光的汲取一空。”這些分門別類的倉庫,都是為方便外國人選購而形成的,駐京外國人中有不少“常客”。

“記得一次我和一位比利時人爭買一輛精工的棗木轎車。我一狠心,花掉一本書的稿費。其實我不是非要這輛車不可,而是不願意祖先遺留下來的這麼好的東西再讓洋人弄走。”

5.搶救工程

在這個背景下,馮驥才剛當上民協主席就提出,“我們要做的事,可能是有史以來沒有過的中國民間文化的保護行動。”

中宣部注意到了馮驥才的提案,同意啟動“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給搶救工程正式立項,並撥款30萬元。馮驥才師出有名,他不管不顧,率先啟動了全國年畫搶救與普查。

中宣部的立項和30萬元撥款給了馮驥才底氣,2003年2月18日,在人民大會堂的新聞發佈會上,他代表民協宣佈: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正式啟動。“我們決定要對960萬平方公里、56個民族的民間文化遺產進行一次全面的、徹底的、拉網式的普查與搶救。我們計劃用時10年。大到古村落,小到香包,統統在我們的視野中”。

6.漩渦裡的滋味

馮驥才就這樣一步步走進了漩渦。

這“漩渦裡”的艱難曲折就更多了。有一次普查人員在甘肅發現一個老太太唱的民歌“花兒”極其珍罕,就回到北京,申請了幾個月弄到一臺攝像機,再趕到甘肅,得知老太太上個月已去世,臨死前說:“他們怎麼還不來呀?”

為了籌集經費,馮驥才只好又去賣畫,臺灣電影演員趙文瑄聞訊趕來捐了100萬元,說:“你感動了我那麼多次,我也感動你一次吧。”

這些都是歷史,人們就這樣一步步走了過來。

2006年,中國啟動“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國家開始發揮文化保護主體作用。

實力在變強,意識在提高,技術在進步。今天,一部最普通的智能手機,就能錄下影像資料。

2015年,馮驥才在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巡禮座談會上說:“搶救工程一開始只有30萬啟動費用,現在我們要300萬都不是太難,現在中宣部批准的一個唐卡的項目就有400萬。”

就是在這個會上,馮驥才宣佈,全國性民間文化(非遺)的大普查基本上結束了,國家已經掌握了全部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對中華民族大體上5000年農耕文明的文化創造心有底數,2003年那個“地毯式普查”的承諾基本實現了。

【訪談】

只有老百姓把自己的文化當回事了,愛惜了,才能真正傳承下去

有很多我想保護的東西也沒有保護住

問:民間文化保護現狀如何?您如何評價自己所做的工作?

馮驥才:我並不認為我這方面是個成功者,有很多我想保護的東西也沒有保護住。

現在民間文化保護的重點,一個是傳統村落,一個是“非遺”。

村落是生產和生活的基本單位和場所,是古代人們生活的家園,農耕文明時期生產的最原始基地。這樣的地方有很強的遺產的含量、內涵,有很多很深厚的遺產性質,跟一般的文化遺產保護是不一樣的。

“中國傳統村落”現在評了超過6000個,只要一評上、一掛牌,立刻就要開發旅遊。凡是能有旅遊價值的東西都被拉到生活表面,沒有旅遊價值的就沒有人理了。原來的歌舞、民俗慢慢就變成旅遊表演,變成軀殼了,原來人們因豐收而跳舞,現在是為錢跳舞。

此外,傳統村落也面臨空心化的問題。村裡的生活條件和收入不如城市,而且有很多村落因為孩子上學太遠,父母必須把家遷到城鎮。

怎麼樣避免空心化,現在似乎只有開發旅遊這一個辦法。

關於“非遺”保護,現在的誤區是支持了傳承人就等於支持了這項非遺,其實未必。如果這個傳人“變味”了,脫離了那片文化土壤,到別的地方賣藝去了,那麼這個“非遺”其實就發生了變化。那麼,如何跟進、如何監督,這都是問題。

問:讀過您的《漩渦裡》,看到政府官員的保護意識增強了,經費也多了,專家學者更加積極地介入了,那麼現在的難點或者說關鍵問題在哪裡?

馮驥才:關鍵在於,老百姓是不是把自己的這些東西當成“寶貝”,是不是真的熱愛。讓我高興的是,通過十幾年來政府、學界和媒體的工作,人們漸漸有了文化的自覺。一些地方的老百姓開始知道要保護好自己的文化遺產了。有些村落的村民已經不允許文物販子進村來買東西。再比方說,最近我們在做傳統村落立檔調查時,河北省井陘縣召集全縣的動員會,要把這個調查作為“文化立縣”的工作來做。近年來我遇到的這種事情愈來愈多。有的時候到一個地方演講,另外一個地方的縣委書記帶著不少幹部跑來聽,想得到啟發。常常還會有一些地方,縣裡的、村裡的,把他那裡文化遺存的圖文資料拿來,請你幫他們認定,給他們提提建議怎麼才能保護好。我覺得全民的文化意識正在一點一點覺醒,這最重要。

老百姓是我們文化的主人,只有老百姓把自己的文化當回事了,愛惜了,才能真正傳承下去。這是非常令人高興的變化。

知識分子的時代使命不是一句話,是歷史責任

問:您40多年前就寫過《義和拳》,這次寫的《單筒望遠鏡》還是這個背景,您為什麼放不下這個題材?義和團和中國傳統文化有什麼關係?

馮驥才:這部小說很早就在我心裡。義和團是天津幾百年來影響很大的一個事件,八國聯軍因此在天津進行了一次殘無人道的屠城。

對義和團有各種說法,有“反帝反封建革命”之說,有“落後就要捱打”之說,有“盲目排外”之說。我1977年寫過55萬字的《義和拳》,但是我並不滿意那部小說,覺得沒有說出歷史的真實和本質。我這部《單筒望遠鏡》就是想說出,真實的義和團到底是怎麼回事。

關於義和團的資料,有清朝文人寫的,有西方人寫的,但是長期沒有義和團自己的聲音。1960年,南開大學的師生找到了一些倖存的團民,給他們做了口述,彙編成《天津義和團調查》,這個資料我很重視。

當時,中國老百姓受到很大的壓力,他們把壓力歸結於外國人,在沒有人組織的情況下,如干柴烈火一般自發起來鬥爭,在鬥爭中表現出某種智慧和策略。

我一直關心的一個問題是中西文化之間的關係。我覺得,當一個文明遇到另一個文明的時候,結果不一定是更文明,歷史上這種事很多。

那麼當文明遇到文明,應該採取什麼樣的態度?我找到的一個意象就是“單筒望遠鏡”。使用它,只能閉上一隻眼、用一隻眼有選擇地看對方。要麼是隻看到美,或者只看到新奇,要攻擊時可能只看到對方的負面。其實,這部小說所描述的時代裡,所有人物都在舉著“單筒望遠鏡”。

我反對“文明衝突論”,在東西文化之間,交流才是符合人性的。正因為這樣,才需要對殖民時代文化的歷史進行反思,對文明的悖論進行反思。

問:您曾經說過,文學、繪畫、教育和文化遺產保護是您的“四駕馬車”,今後您還會寫小說嗎?精力如何分配?

馮驥才:我肯定會重返小說。我太熱愛文學。我心裡有東西要寫,必須寫。不是我要寫小說,是小說要我寫。二十年來,文化遺產搶救雖然中止了我的文學創作,反過來對於我卻是一種無形的積澱與充實。我虛構的人物一直在我心裡成長;再有便是對歷史的思考、對文化的認知,還有來自生活歲久年長的累積。因此現在寫起來很有底氣。

但是我不會放棄對文化遺產的關切。還有一些重要的事必須去做。關於少數民族傳統村落的田野調查,關於傳承人定義的學術研討,古村落的空心化問題研討,還有一些民間藝術的學術構建。

我說過,我不會放棄我們這代知識分子的時代使命。這不是一句話,是一種思想,是歷史責任。

我只有一個問題,是我年齡大了。如果老天叫我多做事,就多給我一些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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