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底下風景的不虞之驚

前兩天,帶米奇媽和米奇去閩南師大玩,師大離我們住宿的小區不遠,走路約莫五分鐘的樣子。東校門進去,正迎著暮春季節裡溫和的橙陽。行走在道間,看清風吹過行道樹,樹影搖晃不已,仿若鳥影欣欣然躍動,又如青荇橫斜,遲緩地彷彿時間都不躁動了。這樣的場景熟悉,也讓人舒服。校園不大,走過幾棟教學樓,繞過鑽石廣場,以為學校就在這方寸之間了。

原本也只是逛逛。以前來師大,所有的足跡也都在這個圈子裡,等到既定的行程走遍,歇歇腳,也就打算回去了。臨近傍晚,無意踱步到圖書館的側畔,瞧見一座天橋,有學生過來,也有學生過去。思忖著也不怎麼趕時間,起了念頭,去天橋另一邊看看。穿過天橋,赫然的風景舒緩流淌,讓我吃了一驚。前方道路兩旁整齊的木棉兵列左右,一側流水河岸,春日遲遲下,河水清碧。斜陽掛在九龍江後的半山,紅色的體育館在慘淡的夕陽下,泛著柔和的光,學生們在打籃球,不熱鬧,沒有叫好聲,但是溫暖而有序。我抱著米奇,跟米奇媽行走在春深的路上,任風聲人語掩映。

米奇媽說,以前從來不知道師大有這樣的一個操場。我則更是感懷。這個城市也呆了三年半了,幾乎日日開車駛過江濱路,但路旁的這半個校園在我的鼻子底下,悄然生長,而我竟沒有覺察之心。

這其實是有伏筆的。紅色體育館外越過江堤下去,是一個叫野豬林的地方。在這兒的幾次燒烤,我都把車停放在紅色體育館的門前,燒烤結束,也就匆促地離開了,卻從沒有想過這門內原來是從未遇見的另一半校園。這許多次,我幾乎從沒這樣的念頭,去走一回這道門,這怎樣不讓人感懷呢。這半個校園的三面在我居於漳州三年多的時間裡,幾乎老馬,可按圖索驥了:一側的江濱路是我每天上下班來回的必經之路,一側的水仙花大橋,我也常走,另一側的瑞京路我也走過數百次之多,竟然,在這三條路之間的校園,與我如陌路。日日走過,卻日日熟視無睹,我心下嘆惋。米奇在我的懷抱裡,東瞅西看,兩條腿悠哉地晃著。

醒悟過來,這樣的感覺,如同再看了一遍《楚門的世界》。只不過導演變成了自己——以己之愚為師,於是行為舉止更為愚笨。

這般風景,此時方得體會。以己觀照,風景是源於是新奇之喜。熟視無睹的風景便不是風景,而是存在。如果視而不見,再美的風景也不過是物我兩在的相對方而已。說起風景,有一個預設的前提,是旅遊。我最早聽說“旅遊就是從自己呆膩的地方到別人呆膩的地方去”這句話,是跟米奇媽在蘇州,從獅子林出來乘坐旅遊巴士到蘇州絲綢博物館的路上。導遊戴著小蜜蜂喋喋不休。我對“呆膩”這個詞印象不好。呆膩的狀態,就是失去好奇心的狀態。一般而言,一個小孩子是不大可能會有呆膩的說法的。我的小外甥,學前班的時候,拿一個鏟子在沙堆上鏟沙子就可以鼓搗一整個下午。雖然這對成人而言,是很無聊的事情,但還在卻在這機械的動作裡獲得了樂趣,膩,對孩子而言,他們的耐受度遠遠強於大人。膩,也實在是一種消極的狀態。因為膩而失去探索欲,因為慣常,而忽略了風景。這在肌能上,其實是退化。

這種退化,實質表達的應該是物化,生命的物化。漢娜·阿倫特有一句很好的話,說,“當現代人喪失了彼岸世界的時候,他無論如何也沒有贏得這個世界,嚴格來說,沒有贏得生命;他被拋回到生命,被拋入內省的內在封閉領域,在那裡他的至上體驗是心靈的自我推理過程,自己和自己玩的空無一物的過程。”這項的境地,於好奇心鈍化的我而言,很是震撼。就實而論,閩南師大的校園,在我熟視無睹之中,於我是兩方的存在,而我有意無意地屏蔽這視若無睹的景色,靈性便彌退了。當然,我不是失去好奇心,而是好奇心鈍化。如果喪失好奇心,在逐漸物化的過程裡,結果就只能是像動物一樣思考,從而喪失了人存在的意義,也就是“唯一潛在的不朽的東西——像古代的政治國家和中世紀的個體生命一樣不朽的,是生命本身,即人類種群生生不息的生命過程。”所以,阿倫特也進一步說,只要人們願意,就可以演化為動物物種。

這個春深的傍晚,我邁開步往回走的時候,心裡總不快活。走到另一半熟悉的校園時,星點的路燈下,它們終於向我呈現了笑臉。或許是少了陌生,所以多了安穩。可是這安穩,有時候,竟是阻擋風景形成的障礙。這些真是奇妙的存在。華燈初上,師大校園終於露出了暮靄般的魅惑。記得梭羅《瓦爾登湖》的一句話,“我遊覽一切的風景,像個皇帝一樣,誰也不能否認我這擁有一切的權利。我們都擁有欣賞一切,享受一切的權利,不要忽視這項權利啊。”天色暗下去,清風卻依舊宜人。我看看米奇,他在睡了一覺醒來後,眼睛依舊骨碌碌地靜靜看著於他滿是陌生的景色。

還是孩子的視角敏銳,大人哪,都被時間磨平了。我自語道。

說句題外話,人除了物化,還有異化。說起人的異化,想起一個橋段。馬爾克斯說過有一位作家的作品,教會了他如何寫小說。那是他年輕時候在閣樓上讀到的一句話,這句話啟迪了他用怪誕的手法也寫出了偉大的作品。這句話是,“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莎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已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這部作品是《變形記》。這位作家是弗蘭茲·卡夫卡。關於異化,很少有人能出卡夫卡之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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