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曾有多少美好對的傳說說明了一見鍾情的魔力,有人說對視幾秒鐘,有人則是說幾分鐘,彷彿人們只要鼓起勇氣望進對方眸子裡,彷彿就可以獲得一生一世的情長。
瑟琳·席安瑪的《燃燒女子的肖像》說的便是這麼一個故事。
等了期待已久的席安瑪,《燃燒女子的肖像》劇本設計精巧,但老實說看完後有些不好評價。
可能是我太欣賞席安瑪之前的作品,這部得了坎城影展最佳劇本和酷兒金棕櫚獎的作品,其文字化的故事可能比電影還有說服力,電影之外導演和演員的關係也可能還比電影本身有趣。
導演席安瑪別出心裁的選材視角
對我來說,席安瑪過往作品那些不按牌理出牌的靈光,例如《裝扮遊戲》、《水仙花開》那隨著人物萌生的有機生命力,在本片中卻有點黯淡失色。
也許跟她過往習慣與非職業演員特別是青年演員合作有關,她是擅長製造一些氛圍與場合,讓行為與情緒自然在其中發酵,然後以其敏銳眼光加以隨機捕捉的導演。
這是她首次嘗試主演都是非職業演員的作品,而且首次就挑戰古裝片,但反顯露出她在場面調度的部分有些捉襟見肘,調度演員的部分可能是問題關鍵,特別這是一部如此關乎視覺效果的電影。
一部古裝電影看似需要大量的考究工作,包含許多專業人士的加入,光是重塑的部份就會讓人感到焦慮。事實上,無論古裝或當代電影對席安瑪來說都是一樣的。
首先必須去除有關時代的謬誤,接下來就是處理該時代的佈景、服裝,這和她所執導當代電影要處理的內容是一樣的。
席安瑪也說過:一個有趣的矛盾是,在她的所有作品中,《燃燒女子的肖像》反而是她們佈景部分最不費心的。是在一個法國莊園拍攝,這棟建築已經沒有人居住,也沒有被翻新過,因此它的木工、顏色、鑲木地板都彷彿停留在過去。這是一個非常強而有力的錨點。
也因此這才像我們所看到的,電影內容完全是將工作重點移往道具、陳設、服裝織品等這些顯著的視覺效果上。
席安瑪在許多訪談中提到,這部電影對她來說是處理「視覺凝視」表達的實踐,尤其要一反過往電影多是以男性凝視視角,使得女性在其中是被物化的客體。
比如她舉例同樣是關於女性情慾的《阿黛爾的生活》,正是如此。
席安瑪以攝影機為畫筆,精準呼應了片中一名女子替另一名女子繪畫的故事,這是一部有自覺的電影,這是一部美麗的電影,這是一部電影院的電影,以燭光、素紗、海浪譜寫而成的仲夏戀曲,以最幽微的聲音,只唱給有好耳朵的人聽。
《燃燒女子的肖像》幾乎所有的角色都是女性,所以來自女性視角的凝視在這部電影中似乎是不證自明的事情,在電影內外流動的一切注視、凝視、一切的勾勒與描繪,都是來自女性和女性之間。
影片中畫家瑪麗安娜被委託要在艾洛伊茲不知情的狀況下畫一幅結婚肖像畫,艾洛伊茲一開始出現時,走在瑪麗安娜前頭,直到風吹下她的連衣帽才露出了她的後頸,這段瑪麗安娜的跟隨視角塑造了艾洛伊茲的神秘與疏離感。
瑪麗安娜白天陪艾洛伊茲一起散步,晚上則憑著腦海中的記憶作畫。
光是這個過程就極其挑逗與曖昧。
畫面捕捉了瑪麗安娜的眼光順著艾洛伊茲的耳廓流淌,躍至她金色的髮絲,瑪麗安娜斂眼細察她手指的紋理,兩人間超越友誼的情意依舊找到了隙縫滲進心裡。瑪麗安娜跟著艾洛伊茲上樓,樓梯轉過一個又一個平臺,像是兩人千迴百轉的小心思,只可惜這樣的心情太晚被揭露。
流轉於兩人之間的靈光,經過了幾次意義上的轉換,最一開始是非自願的目光,瑪麗安娜因為工作需要而抓緊所有可以窺視艾洛伊茲的機會,艾洛伊茲則是察覺了這目光而回眸,這一來一往之間是兩人最初的無聲對白;
隨著瑪麗安娜的身影在艾洛伊茲心中逐漸清晰,甚至越發固著,兩人注視對方的神情不再是非自願的,也非工作需要,甚至可說是藉由這個名義,明目張膽地對視起來。
盛宴上的火來得突然,就這樣竄上艾洛伊茲的裙襬,而她依舊直直地望著心上人之所在,在那個保守的年代,這樣的感情只能是灼身惡火。
性別權利的鬥爭
《燃燒女子的肖像》的製作團隊幾乎都是女性,主要演員亦是,然而屬於男性特徵的幽魂卻依然在這個島上、在這個屋子裡遊蕩。
瑪麗安娜的畫作是為了給艾洛伊茲未來的伴侶鑑賞,她悉心感受對方胸口起伏帶來的陰影變化,仔細繪出艾洛伊茲眼裡的靈動神韻。
作畫的過程中她呵護這段愛情,卻也同時在撕毀這份情意。
她將自己的愛意反覆塗抹,從白紙上的曲線碳痕到畫布上的深淺交錯,一切情愫都將化成某個男人眼裡的倒影。兩人在這時而靜默、時而調笑、時而激情的繪畫過程中,釀出了屬於彼此的記憶,卻將臣服於某個男人的凝視。
而男人們憑著一幅肖像畫就能決定未來伴侶,也呈現了當時社會對女人的期待——要能上得了廳堂。
對他們來說,女人的價值就在於她平滑的肌膚與身子裡的子宮,男人被賦予傳宗接代的使命。這是女性畫給女性的肖像,但最終的目的,是供男性挑選。
這樣的悲傷一如這個小島帶來的地利之便,這裡與世隔絕,她們被留在這裡,愛情的情愫才能安然涓成。這樣的不被打擾是否也暗示了某種遺棄的氛圍?
瑪麗安娜的畫家身份,亦對當時的價值觀帶著反叛與衝撞。
即使到了今日,女畫家依舊比男畫家少,在一個小小的畫室裡,又或者將距離縮小至畫師與模特之間,那反覆不斷的注視與瞥眼,即是一種象徵性的掠奪。
小小的畫筆就是畫師的權杖,東方有毛延壽的醜化,西方有小漢斯·荷爾拜因的美化,畫師眼中的模樣幾乎是後世認識歷史的依據。影片中提到的女畫家不能畫男性裸體,這不只是因為禮俗的限制,更是因為如此的權力翻轉過於顛覆人們的想像。
男性怎能被女性決定自己的模樣?更遑論將最羞恥與隱秘的一面示人。
但在這部男性角色稀少的電影裡,父權壓力依然無所不在。
以不合作方式抵抗的小姐逃不過包辦婚姻,才華洋溢的女畫家也必須借父之名參展;
當已經成為父權延伸的夫人暫時離開,才提供烏托邦短暫存在的機會。
導演並不只浸淫在兩人世界,未婚懷孕的小女僕與兩位女主的互動,形成更燦爛的光譜。
尤其是後者帶她們加入的篝火晚會,底層女性們宛如天籟的阿卡·貝拉,伴隨那灼熱的目光、著火卻又被撲滅的裙襬,寓情寓意盡在不言中。
進一步來說,這不完全是席安瑪性別的鬥爭,更是權力大小的呈現。
有權利者能花錢買畫、請人作畫,他們穿著華服端坐,只為留下最好的模樣,而那些穿著寒風、走在街頭的窮苦路人,則被現實主義畫家擁抱,他們沒有被仰視,但也不是被俯視。
就像這幅肖像畫了兩遍,差別在於從距離到親密感的變化,還由客體變成主體,每個轉折都有令人屏息的魅力。
但我感覺,也正因為這種藝術表達太顯而易見、不證自明,使得席安瑪在處理電影中的許多關乎細節的,那些關鍵的情感流動橋段,過於簡便、概念先行,甚至有些一成不變。
反讓那些應該更為細緻複雜、情感皺褶更為層疊的部分,讓人一眼就看穿。
特別是在一部故事情節主要描述女性畫家為女子畫肖像,畫著畫著兩人就相愛之過程的電影中,有太多的觀看/凝視/勾勒描繪在兩人之間發生,而且是雙向的,在彼此的實體層面、心靈層面發生。
但席安瑪在影像的表現手法上卻略顯直白,有些乏善可陳,太多相似的鏡頭與場景讓整部電影的語言顯得單薄。
藝術表達效果顯著
兩位女主角穿著在設計上根本是鉗制女性行動自由的歐洲傳統服飾,使得胸口以上的身體幾乎是僵硬的。但偏偏有很多這樣的鏡頭。
而臉部表情可能為了顧及時代設定的關係,即便角色之間的互動會嘻笑打罵,但也相對神色內斂。
床戲的呈現,節奏頗怪,破碎的剪接讓情緒很難連貫。其中有場或可說是電影情緒高潮的一場戲,但也在一個情感節奏不對的地方突然停止。
雖然可以理解電影所設定的背景是女性身份受到壓抑的時代,可能所有驚濤駭浪的情感都必須隱藏在深不見底的情海之下,情感的傳遞在設定上一定會跟當代不太一樣。
但最弔詭也最難的部分,或許就是如何從當代的眼光去呈現、想像一段18世紀的愛情。
我相信席安瑪一定曾經為此相當掙扎:到底要如何表現兩位女性之間的情感流動?而且還是在如此世俗的世紀。當然席安瑪最後的選擇仍是現代的一種(凝視)視角。
且必定是,但正是因為這個設定在18世紀的愛情難題,形成了某種阻絕。使得她對整部電影的掌握並不如之前的作品那般收放自如、有靈性。
不過這也是跟《燃燒女子的肖像》選材難度上劇情難以開展開有著相當程度的關係。
不過這仍是一部為數不多值得細品的電影,畢竟有很多場景拍得還是頗動人。
這一點在席安瑪的採訪中也說道:為什麼新作要跳回十八世紀?
其實縱觀文獻作品中對那個時代的女藝術家面臨的現實所知甚少。僅認識幾位表示她們確實存在過的大名字:勒布倫、真蒂萊希或考夫曼。
然而,收集訊息和尋找檔案的困難程度,卻一點都無法掩蓋十八世紀下半、女藝術家人數激增的事實。不僅女性畫家人數眾多,更因為時裝肖像的發達,她們多半都擁有自己的事業。
女性藝術家們,也在當時爭取一定的平等與知名度,一切關於她們的資料都擺在席安瑪眼前。在這樣的背景裡,有大約百位女畫家擁有成功的工作生涯,在某些博物館的收藏中,可以找尋到她們的蹤跡。但很可惜的是,歷史紀錄並沒有她們的名字。
當這些被遺忘的名字或畫作時,席安瑪感到無比激動和深沉的悲傷。
悲傷的原因是,這些作品都因女性的身份受到譴責而不能公開,成為一批無名氏。藝術史選擇將她們消音,讓她們從藝術世界的生命中消失了。
又或者,《燃燒女子的肖像》讓人能夠感受激情當下的愉悅感,角色和觀眾也能同時能感受到故事中解放的魅力。
這兩種即逝的存在讓我們更好的體驗情感,同時進行反思。席安瑪想要構思一個基於平等的愛情故事。
這也是她第一次在作品談到愛的經歷。
結尾部分點睛之筆
美好時日隨著艾洛伊茲的婚期逼近而變得緊繃,瑪麗安娜經常看到艾洛伊茲穿著白紗的幻影出現在走廊盡頭,白紗代表著婚姻,也被期待代表著幸福。
然而這樣的艾洛伊茲卻被周圍的煩惱給包圍。
就像她擔心的,對於婚配對象的未知始終是當時女人最為恐懼的魅影。
瑪麗安娜總是在逃避這樣的想法,直至她離開的那天,她回頭看了艾洛伊茲,正視這份美好,正視過去,也正式失去。瑪麗安娜的離開與回頭不代表永不相見,卻必定是永遠的失去了。
在三百多年前,我們無法期待一個太過完美的故事,如果無法長久,那至少留下道別,不論是悲愴的或無力挽回的。
然而她僅僅是一瞥就任由大門關上,一襲白紗的艾洛伊茲就這樣溶入冥界。
瑪麗安娜與艾洛伊茲在再次相遇是在男人堆中,艾洛伊茲被男人們蓋住,瑪莉安急切的向前,她知道那是她,終於她到了她面前。艾洛伊茲在畫裡,這是一個拙劣的畫師,因為眼神根本不像,然而同在畫內的還有一個讓瑪麗悸動的人物,那是一個怯生生的孩子。
最後一次她見到她,是在戲院。
她凝視著戲院裡彼方的艾洛伊茲,他們的距離如冥河般遙遠,生離比死別更令人斷腸,攝影機越過了冥河,到艾洛伊茲面前。
她哭了,也笑了,而在莊嚴的戲院裡,這一切都是被允許的,包含那從零落歌聲完整化的激昂樂曲,我們與瑪麗安娜看著她的臉,等待不會到來的回首,因為瑪麗是詩人,然而艾洛伊茲是愛人。
這段告別相信令許多觀眾心碎。
這也是我覺得本片最精彩之處——對於希臘神話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克的詮釋與呼應。
片中將俄耳甫斯的回頭解釋為哲人的選擇,而非無心,亦非焦急地想看看愛人。不論是死亡或離別,人們總難懇切地面對它們,而這些傷痛將會永遠成為心中的一道坎。
直視分別的那一刻,或許人們會意外捕捉一生中最為情濃之際。
片中對這則神話的詮釋我十分喜歡:人們期待喜劇,期待美好的結局,卻經常只有悲劇、只有遺憾會長存記憶。是否人們對於痛苦的感知更深?從被忘情注視的那人的角度來說,是否那種扎心的酸楚才是對方自私地想留給自己的最後回憶?
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定格在艾洛伊茲的臉上。
這一分鐘的情緒波動所帶來的臉部線條抽動與喉頭的滾動,彷彿當年分離帶來的裂口再度滲出血來,但接著瀉出的是往日的美好記憶,她的抽泣漸止,臉頰放鬆,唇角微勾,這一分鐘的精彩演技完全道盡愛情的美好與現實的艱難。
幸好,這個故事終究不是那麼殘忍的,瑪麗安娜將這般光景盡收眼底,看見她在無人知曉的地方舔拭過往,那段感情那樣傷感,卻又讓人願意以一生的悲苦來想念,不悔曾經那樣地去愛。
電影從頭到尾只用了兩次配樂,然而這兩次配樂便足以陳述全片的內容,那是一種愛與藝術的矛盾之體現,他們相互侵蝕,至死方休。
在這裡插一句,要拍攝一部沒有音樂的電影,代表必須要瘋狂地依賴電影本身的節奏,有時候得讓肢體語言與攝影鏡頭擁有宛如音樂的高潮起伏。
尤其因為整部片大部分都由序列長鏡頭拍攝,必須要有很精確的走位和動作安排。
這是一個重新創造的過程。
席安瑪希望能將音樂成為角色生活裡的一部分,在當時,音樂是一種很稀有、很珍貴、沒有那麼容易可以接觸到的逸品,因此這個選擇可以將觀眾放入一樣的情境裡。電影裡對藝術的關係處理非常重要,因為角色們是隔離的狀態。不僅是因為在小島上與世界隔離,同時他們彼此間也有著各自的隔閡。
《燃燒女子的肖像》同時也告訴我們藝術、文學、音樂還有電影,可以讓我們完整掌握自己的情緒。
且回到一開頭說的,電影之外導演和演員的關係可能還比電影本身有趣。
這部電影根本是席安瑪和她前女友,也是飾演女主角之一富家女的演員阿黛兒·艾奈爾的告別戀情之作。呼應著電影中提到的希臘神話俄耳甫斯一個回望就永遠失去心愛的妻子歐律狄克,席安瑪或許透過角色對神話故事的爭論說出她心中的想法。
而片尾的那顆鏡頭,無非是席安瑪獻給艾奈爾的最後一幀深情的凝視。
13年前艾奈爾演出席安瑪首部劇情長片《水仙花開》,當時她18歲,以清新自然的演出獲得凱薩獎新人女演員的提名;2014年艾奈爾獲得凱薩獎最佳女主角的致詞中,她公開了和席安瑪的戀人關係。而現在,兩人已經是彼此的前任了。電影中有個數字,我覺得,應該就是席安瑪和艾奈爾的愛情暗號吧!
要選擇《燃燒女子的肖像》作為文章封面的圖片非常困難,因為這部片實在有太多值得收藏的定格。
用油畫來形容一點不為過。
也希望大家不要錯過這部精彩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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