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小年談疫情衝擊:對中小企業的處境不能掉以輕心

在當前形勢下,如何看待疫情對宏觀經濟以及微觀層面的企業的影響?宏觀經濟政策如何應對?今日,《新京報》就這些熱點問題獨家專訪了中歐國際工商學院終身榮譽教授許小年。他表示,自己不贊成“疫情會給中國經濟帶來毀滅性打擊”的說法,疫情最多影響中國經濟兩三個季度,此次疫情作為短期的外部衝擊不會改變整個中國經濟中長期的發展趨勢。當然,疫情會使得中長期結構性改革的推進比以前更加緊迫,對企業轉型的要求也更加緊迫了。他建議參照2003年“非典”時政府採取的一系列減稅降費政策,幫助企業渡過難關。

許小年談疫情衝擊:對中小企業的處境不能掉以輕心

“新冠肺炎最多影響中國經濟兩三個季度”

<strong>Q:疫情會給中國經濟帶來多大的影響?

許小年:疫情對經濟的影響可分為短期的和長期的、直接的和間接的。

從短期來看,疫情對餐飲、酒店、旅遊、航運、商務等服務業的衝擊非常大,資本市場的表現已經反映出了,最近航空股、餐飲股、酒店股都在下跌。我們不能低估疫情帶來的直接的、短期的影響,可能要超過2003年SARS的衝擊,因為第三產業佔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在逐年升高,2019年達到了近54%,遠高於2003年約40%的比重。

許小年談疫情衝擊:對中小企業的處境不能掉以輕心

疫情給經濟帶來的間接影響不亞於直接的衝擊。為了防控疫情的蔓延,必須實行嚴格的隔離,人員、物資的流動雖然沒有中斷,但已大為放緩,商業活動推遲,生產無法正常進行,這些都會導致企業週轉速度放慢,特別是中小微民營企業的資金鍊緊張。像西貝莜麵這樣一家比較大的連鎖餐飲企業,賬上現金只夠給員工發放三個月的工資,一些規模小的民企恐怕更為艱難,有可能出現較大面積的中小微企業關門歇業,而中小微企業事關城鎮百分之七八十的就業,不能掉以輕心。

疫情期間大家關心病毒的R0(傳染率/治癒率)到底大於1還是小於1,大於1的話就會繼續擴散。經濟中的“金融乘數”肯定大於1,而且大很多。企業A因週轉不靈,不能支付供應商B的貨款,企業B本來財務上是健康的,因為A的拖欠而資金緊張,不能還C的錢,雪球越滾越大,形成環環相扣的三角債。

儘管有這樣的危險,從中長期來看,不會像有些自媒體說的那樣“給中國經濟帶來毀滅性打擊”。現在民間官方齊心協力防控疫情,參考SARS的前例,新冠肺炎最多影響中國經濟兩三個季度,不會改變中長期的趨勢,經濟中長期的發展主要是由內在的基本面決定的。

“對於經濟增速的下行我們不必過於緊張”

<strong>Q:中國經濟中長期的發展趨勢是怎樣的?

許小年:從中長期看,中國經濟告別高速增長,在很長時間內會在中低位運行。

對於經濟形勢的判斷,我們要搞清楚一件事,為什麼近年來中國經濟下行?因為工業化的紅利吃完了。改革開放之後中國進入工業化階段,從農業國轉變為工業國需要資本積累,資本積累靠投資,強勁的投資拉動下,中國經濟實現了兩位數的高速增長。大約以2008年金融危機為分界,中國經濟的增長很快下降到6%~7%,表面看是因為金融危機的外部衝擊,實際情況是本來就應該下一個臺階了,工業化已經完成,資本積累和投資高增長期結束了。

中國不再是個農業大國,改革開放前80%的人口住在農村,到2019年末,我國常住人口城鎮化率達到60.6%。1980年代我們還是一個短缺經濟,彩電、洗衣機等家用電器買不到,企業建個廠,產品不愁賣,現在賣不動了,市場飽和,產能全面過剩。中國已經從農業國成為了第一大家電生產國、第一大鋼鐵生產國、第一大汽車生產國、第一大手機生產國......。這些“第一”背後是產能過剩——我們不缺產能了,不缺廠房、機器設備,中國已形成了比較完整和成熟的工業經濟體系。

沒有工業化時期的投資拉動,經濟增速下降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而且,即使經濟增速只有“5”或者“6”,又有什麼關係呢?依然是世界上增長速度最高的國家,起碼是最高的之一。因此,對於經濟增速的下行不必過於緊張,討論保“6”還是保“5”沒什麼意義,就是降到3%又怎麼樣?應該關心的是增長的質量,關心企業的健康。

許小年談疫情衝擊:對中小企業的處境不能掉以輕心

“疫情使中長期改革企業轉型的任務更加緊迫”

<strong>Q:你也提到了,中國經濟增速持續下行,但疫情的衝擊會加大這種下行壓力。這種經濟形勢下,應該如何應對?

許小年:經濟下行的短期壓力確實比較大,除了政策性應急,中長期結構性改革的任務比以前更加緊迫,企業的轉型也更加緊迫。

從中長期看,我對中國經濟還是有信心的。第一,經濟形勢越差,改革的希望越大,改革的力度也越大,很多改革都是被逼出來的。第二,從微觀層面看,中國的民營企業生命力極強,用網絡流行的話講:給點陽光,它就燦爛。中國經濟的未來和希望在民營企業,多給民企一點陽光,相信它們能大有作為。在經濟形勢的倒逼下,很多的民營企業確實都在想辦法轉型和創新,越來越多的企業要學華為,到華為取經,談論研發、數字化、互聯網創新的企業越來越多,這些現象令人鼓舞。2018年,習近平總書記主持召開民營企業座談會並發表重要講話。2019年,中央出臺了支持民營企業“28條”,說明中央對民營經濟是高度重視的。

在現實中,民企近年的生存環境艱難,疫情衝擊下可能會進一步惡化,短期內政府有必要採取針對性的措施幫助民企紓緩困難,長期要解決的根本問題是產權保護和公平競爭。

除了保護產權和公平競爭,政府能做的還有放松管制,依靠民間的想象力和創新能力,儘快實現產業的升級換代,儘快實現國家經濟增長模式的轉變。

“縮減政府其他開支而不是提高赤字率來救中小企業”

<strong>Q:疫情可能對今年全年GDP影響多大?

許小年:說實話,討論疫情對GDP的影響沒有太大的意義,那就是一個數字,真正應該關心的是眾多中小微民營企業能不能挺過去。

許小年談疫情衝擊:對中小企業的處境不能掉以輕心

<strong>Q:如何救受疫情影響的中小微民企?財政政策還有空間嗎?

許小年:從表面看,除了中央政府,財政的餘力不大,有些地方財政已經相當困難,甚至為發工資而發愁。有人說這是因為去年減稅造成財政的緊張,其實減稅而沒有相應減少政府開支才是真正的原因。

<strong>Q:為防範疫情衝擊要擴大財政支出,很多人建議財政赤字率可以提高到3%,你怎麼看?

許小年:我不贊同提高財政赤字率,從世界各國的經驗看,赤字政策有很強的路徑依賴,政府債務一旦上去就下不來,長期積累會有債務危機的風險。因此在財政擴張上,需要慎重考慮,相對於提高赤字率,更有效的辦法是縮減政府其他開支,用於救助中小企業。

<strong>Q:很多人呼籲給中小企業減稅,你怎麼看?

許小年:

我同意減稅的舉措,為疫情影響嚴重的中小企業減免或者緩徵稅費。在2003年“非典”時,政府曾經採取了一系列的減稅降費的政策,幫助企業渡難關。比如當年5至9月,民航客運、旅遊業免徵營業稅、城市維護建設稅、教育費附加;地方對飲食業、旅店業減徵、免徵或緩徵營業稅、城市維護建設稅、教育費附加,對出租汽車司機免徵個人所得稅或降低徵收定額等。那一年對受疫情影響較大的行業減免部分政府性基金,涉及餐飲、旅店、旅遊、娛樂、民航、公路客運、水路客運、出租汽車等。北京市還免徵經營蔬菜的個體工商戶的稅收。

“比寬鬆更重要的是要解決貨幣政策傳導不暢問題”

<strong>Q:疫情衝擊下,一個共識是貨幣政策保持寬鬆,你怎麼看當前形勢下貨幣政策的角色和作用?

許小年:貨幣政策應該也可以寬鬆,但更重要的是解決貨幣政策傳導不暢的問題。要想辦法開通渠道,讓央行放的“水”流到中小企業的“田”裡。

央行已決定2月3日向市場投放1.2萬億的流動性,這無疑會緩解因經濟活動放緩而造成的資金緊張,支撐市場信心。

但大水能不能流到中小企業的田裡是另一個問題。為什麼有這個擔憂?金融系統像人體一樣,央行相當於心臟,大型國有為主的銀行、保險公司相當於主動脈,中小金融機構是毛細血管。我們國家金融體系的特點是“強幹弱枝”,央行放水,大動脈向大企業輸送流動性,這沒有問題,但中小企業怎麼辦?

許小年談疫情衝擊:對中小企業的處境不能掉以輕心

現在我們發現,毛細血管不是堵塞就是被清理或被迫退出了。除了少數民營的之外,中小金融機構的行為、業務模式、客戶和大銀行嚴重趨同,只會做資產抵押的標準化產品或者很簡單的消費貸,中小微企業沒有多少資產能抵押,於是就發生融資難。

說政府不關心中小企業融資是不公平的,問題是關心的方法出現了偏差,讓主動脈去幹毛細血管的活兒。國有大銀行現在把小微貸當成政治任務,以非常低的利率比如5%甚至更低給中小企業放貸。金融最基本的規律是收益和風險相匹配,中小企業的風險高,需要兩位數的利率覆蓋風險,否則沒有辦法核銷壞賬,也就不能持續經營。這麼低的利率放款,將來或許造成壞賬的虧損。

更麻煩的是,國有銀行的低利率把中型金融機構比如城商行的優質客戶拉走了,並且擠壓了城商行的淨息差。為了彌補業務的損失,城商行只好走市場下沉的路,給那些高風險的企業貸款,這就又擠到了更小的金融機構如小貸公司。當大銀行的小微貸資產出問題時——因為違反市場規律,肯定會出問題的——再去找毛細血管,中小金融機構可能垮的垮、走的走,主動脈憋爆了,水也到不了中小企業。

小型民營金融機構能發揮毛細血管的作用,因為它們立足社區,業務員就是從企業所在社區招來的,對當地情況非常熟悉,信息成本很低,這樣才能把小微貸款的業務做下來。

“金融體系應適當增強流動性”

<strong>Q:受疫情影響嚴重的行業中,現在一些企業的資金流問題凸顯。如何解決貨幣政策傳導不暢問題?

許小年:恢復或者重建為小微企業融資的“毛細血管”,此時要放松管制,提高監管的效率。管制(Control)和監管(Regulation)是兩回事,監管只管規則的,看企業有沒有違規,而不是管市場、管機構的,更不是管操作的。只要沒有違反規則,企業都可以做。不能以有序競爭為由,這也管那也管,把企業和行業管死了。

具體到當下的問題,建議定向給中小金融機構提供流動性,對於不能進入銀行間市場的機構如村鎮銀行、小貸公司、保理、租賃公司,拓寬它們的融資渠道,提高槓杆率上限。政府可以考慮補貼小微貸款的保險費,但最好不要貼息,以避免擾亂市場信號。

許小年談疫情衝擊:對中小企業的處境不能掉以輕心

允許專做小微貸款的金融機構跨地區、跨省經營,例如浙江的泰隆銀行、台州銀行,它們長年紮根社區,摸索出一套做小微貸的方法,培養了經驗豐富、盡職盡責的隊伍。銀行的主要股東是個人,他們比監管機構更關心資產的安全和銀行的信譽。這些銀行也有著先天的不足,比如財力有限,技術投入不夠,我最近調研時發現,阿里的螞蟻金服正在與它們合作,補上了這個短板。傳統銀行主打線下,科技公司聚焦線上,提供技術支持。線下加線上是個非常好的模式,在我們國家當前的信用環境中,全靠線上技術和數據控制不了風險,P2P的問題就出在這裡,線上一定要和線下相結合。這樣的模式、這樣的銀行越多越好,監管機構應該多發幾張牌照。

為助貸業務正名,鼓勵有經驗、有技術、有良好記錄的企業協助銀行放貸,培訓銀行的小微金融業務人員。助貸平臺相當於大銀行和小微企業之間的二級承包商,這種業務信息成本低、效率高,可以有效幫助大銀行給小微企業放貸,起到毛細血管的作用。因此,要適當恢復助貸業務,解決融資渠道不暢的問題。

<strong>Q:為應對疫情衝擊小微企業,銀保監會等也出臺了很多的政策,要求對受疫情影響企業銀行不得盲目抽貸斷貸等,你怎麼看?

許小年:不要搞行政指令的一刀切,在對等的基礎上,讓企業和金融機構去協商解決,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唇亡齒寒的道理雙方都明白,銀行斷貸,企業如果倒了就成了銀行的壞賬。反過來一樣,企業不還貸,銀行維持不下去,將來誰給你放款?

最近網商銀行宣佈將從2月2日開始,針對150萬湖北小店和正在抗擊疫情的30萬醫藥類小店,不抽貸不斷貸,並將利息下調10%,為小店減負,這個行動應該鼓勵,當然賬也是要算的,讓利要在自己能承受的範圍內。萬達宣佈降租金也值得點贊,協商談判妥協,企業和員工之間的薪金可以本著同樣的精神調整。

來源 | 新京報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