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他是城主的兒子,卻不顧家人反對,執意要刺殺敵國太子

小說:他是城主的兒子,卻不顧家人反對,執意要刺殺敵國太子

行至波光榭門口,沐朝弼掃了一眼楹聯,上面題著“九曲渡清波,一簾滿瑞光”。身旁巴莊丁讚道:“切得很!”

沐朝弼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徐克紹有些詫異:沐家莊上務農的,都是識字懂文的?這位巴莊丁依稀在將軍山見過,跟著沐忠悶頭幹活的,並不說話,想不到連對聯的好壞都懂?徐克紹望了望,巴莊丁似乎自悔失言,早已低了頭,一聲不響地跟在主人身後。

這時徐邦瑞帶著徐君懌親自迎了出來,口稱“伯父”,恭恭敬敬地迎進堂中,讓在了東面首席。巴莊丁負手立在了主人身後的角落,任徐家人勸去席下用飯只是含笑搖頭。

次席上一個三十來歲的文弱青年喊著人,聲聲自稱晚生,恭恭敬敬地拜見。徐邦瑞忙介紹:“這是家塾裡的掌塾江先生。”

沐朝弼見他頭戴方巾身著藍袍,是個秀才的打扮,又想起女兒提過學中的先生,便微微頷首示意。不想江東之十分話多,不等沐朝弼坐定,急急開口問道:“人久在西南邊疆,不知形勢如何?”

沐朝弼意外地瞥他一眼,並不回答。

徐君懌今天過壽,不知小男孩是不是母親先教過,打起圓場:“來,先喝酒吧!這是南京的‘衛酒’,是靈谷寺前霹靂溝的甘泉釀造的,因孝陵衛的軍隊愛喝,所以稱‘衛酒’。沐伯伯嚐嚐。”

“濃倒是濃,”沐朝弼舉杯飲了一盅,搖了搖頭,“就是太甜,孝陵衛的將士愛這個?”

“那還有別的,”徐君懌連忙又拎過兩個酒壺,“這是麻姑雙料酒,這是奇味薏米酒。”

沐朝弼各喝了一杯,仍然搖頭:“還是沐家莊上的大麥衝過癮!”大麥衝是土製的燒酒,沐忠自己釀的,辛辣刺激,雖遠遠不如愚園的這些酒貴重,可正對脾胃。

“我朝歷來的大患是北疆蒙古,難得自再開互市之後安定平穩,又有兩位名將駐守,真是兩邊百姓幸事!”江東之毫不在意什麼酒好酒壞,順手幹了酒盅,一邊與徐家兄弟侃侃說起了時局。

徐邦瑞靜靜聽著不說話,沐朝弼面無表情,雙目中不覺了痛苦之色。

我亦是堂堂雲南總兵官,卻想抓就抓,只為我沐家的家事!

沐朝弼想到憤恨處,身邊幾人的高談闊論聽而不聞,只將面前的酒盅一次次仰脖喝乾。江南的酒,也是這麼甜甜的,真要把人消磨得毫無志氣。

徐家兄弟一一敬過了酒,徐家族中親眷亦過來相陪,沐朝弼來者不拒,酒到杯乾,只是始終不說話。身後的巴莊丁擔心地望著,目露不忍。

江東之忍不住問道:“人可否賜教一二?西南邊疆情勢究竟如何?”

“你一個秀才,管西南邊疆做什麼?”沐朝弼老實不客氣地說道,隨手端起酒杯仰脖一飲而盡。

江東之看了看四周,徐家三兄弟去延青閣敬酒去了,旁邊席上的人或酣飲或暢談,無人在意自己這邊,輕聲道:“晚生家祖,當年被召去屯田,一去不歸。之後家祖父母妻子本該都一起遷去,但先祖這一支獨獨留了下來。多年來彼此思念,先父曾千里迢迢去探視過一次,回來後唏噓感嘆不已。”

“哦?”沐朝弼愣了愣,“你是屯堡後人?”

明後,先將蒙古人趕出中原,之後勢力不斷擴張,洪武年(1381)三十萬大軍遠征西南,剿滅故元梁王把匝瓦爾密,順利佔據雲貴高原。無數鮮血換來的疆土要守要防,明一道聖旨,三十萬南征大軍就此留在西南邊疆,沿著橫貫高原的咽喉要道次第建立衛所,按編制駐紮。

朱元璋並下令留戍者的父母妻子兒女全部遷到戍地,軍隊駐地為“屯”,自外而遷來的住所為“堡”,合稱“屯堡”。因全軍事化管理與世隔絕,一直保留著明時期的軍事制度和生活習慣;同時在長期的習戰耕讀生活中又產生了獨特的地域文化,服飾、語言、信仰,甚至戲劇,都獨樹一幟。

至今,六百多年後,屯堡依然恪守著世代傳承的明朝文化和生活習俗,是世界上最後的明代古村,被稱為屯堡文化。

江東之點了點頭:“先祖是南征大軍中的百戶,算起來,近兩百年了。”

“在哪裡?”

“貴州,一個叫安順的偏僻地方。”江東之遲疑了下又道,“晚生出生在歙縣,這些年在魏國府中教書,一是等待鄉試,二是這裡距實輝巷近。屯堡那裡偶有人來都是在實輝巷落腳,常有些消息。”

沐朝弼點了點頭。思藜提過這個地方,是屯堡人在南京的聚集地,沐義沐勇等來南京時,也常幫屯堡中的人帶信捎物到實輝巷。那個僧人何伽,在屯堡人的心目中簡直就是菩薩。

“先父臨終之時,感嘆葉落終須歸根,一家人這麼硬生生地分散兩地無可奈何,但若有機緣,還是盼著屯堡中家人能夠回來。或者至少,為他們做些事情。”

江東之說得異常誠懇:“晚生秉承先祖之訓,故對雲貴情勢關心,人見笑了。”

沐朝弼看了看這個年輕的書生,忽然笑了:“實話告訴你,情勢不好!三宣六慰分崩離析,緬應龍乘虛而入,收木邦蠻莫等於帳下,佔了很大一塊地方!又自稱西南金樓白象王,發出錦囊象函,冊封收買土司,一直在蠶食大明疆土!”

“那怎麼辦?”江東之一聽就急了。

沐朝弼仰脖幹了一杯酒:“老夫若還在昆明,自然想辦法爭搶。如今被困南京,昌祚究竟年輕……”搖了搖頭不肯再說。

江東之呆呆聽著,雙拳不知何時攥得緊緊的,激動地道:“人,晚生任憑差遣,但有所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沐朝弼笑了笑自顧自喝酒,不說話。

一個秀才,能做什麼?

“人,晚生今秋鄉試,若是僥倖得中,明年便要上京。人想起什麼的話,隨時吩咐晚生。”江東之明白這一笑的意思,慨然道。

“如此,等候你高捷佳音。”沐朝弼短短客套一句。身後的莊丁俯,附耳低低說著什麼,沐朝弼眯縫了眼睛,終於目光落在了江東之身上,若有所思。

江東之有些詫異,前傾迎上沐朝弼的視線,眼角餘光瞥著布衣莊丁,一顆心漸漸拎緊。

這個人,絕不可能是什麼莊丁!右手上拇指食指中指厚厚老繭,顯然常年握筆,渾身上下更是由裡到外散發著長年為官的頤指氣使!

聽說姓巴,那是什麼出身?江東之腦中思索,面上笑容不變,坦然迎著黔國公的打量。兩個人四道目光你來我往,瞬間各自轉了無數念頭。

忽然,朱之蕃匆匆忙忙奔了進來,和沐朝弼招呼一聲便滿頭大汗地問道:“六爺呢?”

“去延青閣敬酒了。”江東之忙道,“一會兒就該回來了。朱兄何妨在此稍候?”

朱之蕃依言坐下,只是侷促不安,不停地望向門口,神色焦急。沐朝弼這半年來與朱之蕃見面不少,印象裡他雖然話多,但一直頗沉得住氣,不禁有些好奇,張了張口終於沒問,仰脖又喝了杯酒。

江東之忍不住道:“朱兄,出什麼事了?”

朱之蕃不答,皺眉望了望四周。徐家的客人們吵吵嚷嚷,不少都喝醉了,波光榭中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都是魏國公的親戚,”江東之忙道,“也沒人在意。”

朱之蕃張望兩下,仍不見徐家兄弟身影,無奈坐下,回身低低說道:“你知道劉臺?”

不愧是首輔高徒、名門弟子,一篇奏疏寫得針針見血、咄咄逼人!列舉了張居正六大罪狀:其一,擅作威福,以宰相自居;其二,欺世盜名,冒祖宗之法之名行不法之實;其三,用人唯親、結黨營私;其四,脅制言官,使六科失去獨立監察作用;其五,誣遼王、害武岡王;六,貪汙,輔政短短几年,江陵老家富甲全楚。

每一條,都有憑有據,實在而且清楚。尤其張居正的父親張文明在江陵確實貪婪收賄,惡名在外,張居正自己也無法否認。

“入閣未幾,而富冠全楚,果何致之耶?宮室輿車,妻妾奉御,有同王侯,果何供之耶?”

是啊,何致之?何供之?張居正也答不上。

然而最引人矚目、最讓人吃驚的原因,卻不在於奏疏內容,而在於劉臺是張居正的門生!隆慶五年的會試,張居正是座師,兩人是地地道道的關係!劉臺做江陵知縣有這個原因,之後一路高升也很難說沒這個原因,傳聞二人感情一直相當的好。

本朝兩百多年以來,這是第一樁彈劾的事件!

劉臺奏疏上特意提到這一點:“臣舉進士、居正為總裁,臣任部曹、居正薦改御史。臣受居正恩亦厚矣!”

萬曆小當然不肯,親自走下御座扶起張居正,再三挽留。同時派抓劉臺進京,下旨廷杖,再貶謫邊遠地區。張居正作為又上疏救援,後來只將劉臺除名為民,並未廷杖和遠戍。

“不是已成為老百姓了嗎?還能出什麼事?”江東之好奇地問,“張閣老當日不計前嫌救助,傳為佳話呢!”

“嘁!”朱之蕃低聲道,“現在戶部尚書張學顏告劉臺!說他在巡按遼東時私下收了不少銀兩!”

“怎麼會?”江東之吃驚地道,“那是陳年舊賬啘!怎麼早不說?”

“你說呢!張學顏原來是遼東巡撫劉臺的上司,聽聞兩人原來就不和!但是這個時候告,你想想是誰的主意!”

朱之蕃聲音越來越低:“劉臺據說到了南直隸,朝廷來了欽差,讓我們南京立刻抓人!不用講也知道,誰有這麼大權柄!”

沐朝弼神色不變,握著酒盅的手卻有些微微顫抖,又回頭看了看身後的莊丁。巴莊丁神色慘然,眼底閃著憤怒。

徐家三兄弟恰在此時回來了,朱之蕃連忙迎上去,附耳徐克紹急急報告。徐克紹原本有些蔫蔫的表情立刻變得焦急,思索著招手徐邦瑞耳語了幾句。一向不露聲色的徐邦瑞聽完也吃了一驚,眉頭緊皺,問道:“之蕃,快捕文書上說了劉臺在哪兒嗎?”

“說了,在南直隸的上元縣崇古村。”朱之蕃和江東之一樣,正沉浸在義憤中,聞言答道,“我是來問六爺,要不要帶人搜捕?”

“崇古村?”徐邦瑞皺眉思索,側頭吩咐,“徐興,去查查崇古村是誰家的莊子?”

“是。”徐興答應了正要走,“不用查啦!”沐朝弼醉意醺醺地揚聲道,“是我沐家的。”見徐興呆在當地,又嘟囔著道:“這個名兒,還是太太爺爺當年取的,沐效天恩,崇古懷義嘛!”自顧自又仰脖喝了一杯。

“那沐老爺知道劉臺嗎?”徐家兄弟和朱之蕃江東之一齊愣住,側身望著沐朝弼,半晌還是朱之蕃小心問道。

“知道?”沐朝弼冷冷哼了一聲,隨手放下酒盅,“劉臺敢作敢為,天下誰人不識?”

“不是,沐老爺,”朱之蕃急道,“他這時是朝廷要犯,南京職責所在,我,我們要去抓他啊!”

“六爺也是這個意思嘍?”沐朝弼瞥了眼徐克紹,醉意醺然的雙眸中閃過一絲寒光。

“沐伯伯海涵。”徐克紹躬身一禮,並不多說。

江東之忍不住,問道:“沐老爺真的認識劉臺?把收留他在崇古村的?”

徐邦瑞一直沒說話,聞言又皺了皺眉。收留?以沐家的風格,怕不是那麼簡單!

江東之更是激動,道:“聽聞張閣老之時,只說劉臺發憤於他,倒沒有一一辯駁彈劾的內容。恐怕,確實難辯!張家在江陵難道真的跋扈?”

“怎麼不是?”沐朝弼身後的巴莊丁忽然插口道,“張文明在當地就是一霸!占人田地、謀人房產,甚至強搶民女挖人祖塋,種種壞事做絕了!張家的那座張太師府,豪華壯麗得像皇宮大內,幾十萬兩銀子建的!日常養護又得多少錢?張文明哪裡來的這些銀子?”

“傳聞未必可以盡信,”徐邦瑞搖頭淡淡道,“權高遭嫉,有人故意醜化張閣老家人也說不定。”

莊丁跨上一步憤然道:“不是傳聞,是我親眼所見!”

“你怎麼能親眼看見?”江東之目露不信,“你是沐家莊的不是?”

“我記得那日天沒亮,縣衙大門還沒開,我早早召集了衙門裡的所有的捕快,一共三名。”

劉臺環視眾人,緩緩說道:“張府家丁打手甚多,大家都知此事不易,想過各種最壞的可能,甚至抱了魚死網破的決心。可是沒等我們開門前往張家,調令就到了!與調令一起進門的是下一任知縣,帶著另一幫衙役人馬,催促我立刻上任,連半天交接的時間都沒給我!”

劉臺神色痛苦:“我是父母官!你們可知道那些窮苦的百姓撲在面前,哀哀求告,而自己無能為力的?你們可知道三名捕快期待地望著你,而你不得不交出大印,明知道張文明就在不遠處得意而笑,那種錐心的刺痛?”

我魏國府,該何去何從?

“要不劉大人和我去實輝巷躲躲吧?”江東之熱心地道,“那裡常有屯堡的人往來,瞅個機會裝扮了,”覷了眼沐朝弼,咽回了“雲南”兩個字,“去貴州躲起來!”

見劉臺不答,江東之有些著急:“實輝巷裡的何伽,人稱‘大聖菩薩’,你猜他是什麼來頭?故元世祖時候信第大巴茂克的傳人!所以在極有!就是朝廷、張居正也不敢亂動他!”

眾人悚然動容,徐克紹問道:“緬甸高僧信第大巴茂克的傳人?當年進大都說服忽必烈退兵的那位高僧?”

昔日蒙古鐵蹄橫掃天下,緬甸正值上的蒲甘王朝,毫無懸念地大敗,蒲甘被忽必烈大軍所佔,緬王那羅梯柯波逃亡下緬甸。人急智生,緬王匪夷所思地派遣高僧信第達巴茂克率團出使大都議和。更不可思議的是,這位德高望重的佛教領袖,真的以高深的佛學修養,說服了元世祖自緬甸退兵!

“是的。信第大巴茂克之後自大都南返緬甸,途經金陵時大弟子古剌加因病留下,之後就一直住在實輝巷,代代相傳。”

“難怪上次我們自將軍山回來時,沐昌祺非要去實輝巷去看‘菩薩’。”徐克紹沉吟道,“就是那個月白僧衣的中年僧人,長眉臥蠶的?”

“六爺!京裡的人等在衙門呢!我該怎麼回?”朱之蕃見幾人說得跑題,有些焦急地催問。江東之熱切地望著劉臺,劉臺望向沐朝弼,沐朝弼則看向徐家兄弟。

天大地大,躲起來有何難?可是的抓捕怎麼辦?

徐克紹眉頭緊皺,望著徐邦瑞懇求:“大哥!”

“我徐家自朝始,世代忠良,”徐邦瑞緩緩說道,“六弟你是世襲的都指揮、朝廷正式冊封的四品官員,難道能抗命?”

“可是……”徐克紹極不甘心,側頭望向劉臺。這個為民做主的縣令、冒死直諫的御史,由他去,見死不救?

徐邦瑞搖了搖頭:“你就是耍個花槍,難道瞞得過張閣老?他們本是,相貌脾性彼此熟悉,你是能換人,還是裝死?心存僥倖,只會害人害己。”

徐克紹躊躇不語,半晌沒有作聲。大哥向來不動聲色,其實心裡有數得很,一下子就把自己的計劃否決了。朱之蕃張了張口,也終於沒有說話。這些“花槍”南京常用,不過對付的都是小事情,天下第一睿智權謀的張閣老那裡,恐怕是真的混不過去。

劉臺哈哈一笑:“徐六爺!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上疏之日,我已經抱了必死決心。張居正權傾天下,我這麼做本就是以卵擊石本該無幸,幸得國公爺相救,這幾個月已是多活的了!”

徐克紹還要再說,沐朝弼嘆道:“讓他去吧!否則豈止你徐家,不知要連累多少人!罪名是貪汙受賄,冠冕堂皇,你能怎的?”

徐克紹猛地一擊桌子,頹然坐下。

劉臺兩步走到沐朝弼身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有勞大人!小女……”沐朝弼微微頷首,眼底隱隱有一點晶瑩與怒火齊齊閃動。劉臺又衝眾人拱手招呼,拍了拍江東之:“,以後看你的了!”最後向朱之蕃笑道:“走吧!”

朱之蕃遲疑地看向徐家兄弟,徐邦瑞揮揮手:“去吧!”說完便閉口不語。

徐克紹霍地站起:“走!我和你們一起去,看京裡那幫人到底怎麼個意思!”

三個步走出了波光榭,上岸轉彎,消失在一叢盛開的桃花之後。沐朝弼暗暗嘆了口氣,徐克紹即使衝動,終究是中山王徐家人,張居正不會驟然對付他,倒不用自己操心。可是這一次的彈劾算是完全失敗,像是水面上打了個水漂,沒有動到張居正分毫!恐怕,反而讓張居正拿準了兩宮太后、小對他的依賴,更加有恃無恐!

下一步,該走什麼棋?

“劉臺此去,凶多吉少吧?”江東之目送幾人遠去,擔心地問道。

徐邦瑞沐朝弼都不接茬。張居正既然手,自然有把握,無論實際上有沒有受賄貪汙,都一定會被坐實。自然,用不著張居正親自出面。

“先生常教我們‘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或者‘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還有‘勇者無懼’。”徐君懌望著劉臺的背影,滿臉崇拜,“劉臺這麼做,簡直就是殺身以成仁吶!”

“不錯!男子漢大丈夫,不就該如此?”江東之終於收回了目光,忽然激昂起來,“大少爺,恕我無禮,晚生想辭館。”

“辭館?為什麼啊?”徐君懌嚇了一跳,徐邦瑞也怔了怔。

江東之手一揮,氣概凜然:“今秋就是大比之日,我想好好地去考。將來,也要做御史伸張正義!”

“江先生,我知道你一直有參加鄉試的心願,所以和你並沒有訂死契。”半晌,徐邦瑞緩緩說道,“平日掌塾時間也多自由,應該不耽誤先生備考。何妨等鄉試結束再考慮辭館之事?”

徐邦瑞有一句話沒說出口:哪裡那麼容易就中舉了?大明中後期的南京貢院,每三年的鄉試考生達到近兩萬人,取中的舉人雖無定數,不過兩三百,絕大多數秀才都會落第。而且承平日久,考生的水平越來越高,題目越出越難!江東之雖然有才,可要在兩萬人裡獲勝,談何容易?魏國府的掌塾本是很好的職位,若是換了人,落第了也不可能再收留他。

“是啊,先生!你住在府裡,其他吃喝用住都不用操心,也省了很多時間。”徐君懌勸道,“若是出去自己再煩這些,不定反而費時。”

江東之聽到這裡,不由躊躇難決。出來教,當然是因為家中不寬裕,中不中舉都是要繼續生活的。

徐邦瑞溫言道:“江先生,不若你繼續教著,每日上課的時間縮短半個時辰,何如?”

“如此多謝大少爺!”江東之感激地道,“晚生一定努力。”

正說著話,昌祺跑了進來,額上幾點汗珠,衝各人打過招呼便偎在沐朝弼身邊。沐朝弼憐愛地拭了拭她的額頭:“做什麼呢,看這一頭的汗!”心中琢磨,看女兒這開心模樣,延青閣那幫貴婦沒和她過不去?

“爹爹!這有好些草藥呢!”昌祺笑嘻嘻地道,“車前草綠油油的,開著星星點點小黃花的小柴胡,還有闊葉麥冬、魚腥草,好多好多。”

“你不是在壽宴上,怎麼自己跑到玩去了?”

“她們說話我聽不大懂,笑什麼我也不懂,又老看著我笑。我就溜出來玩啦!”沐昌祺攤開手掌,“看!小柴胡開花呢!”

沐朝弼心中一沉,女兒性格憨厚,江南貴婦這些拐彎抹角的嘲諷、笑裡藏刀的如何懂得?看著她笑,自然笑她蠻夷不懂規矩,母親又是個簉室!這些婆娘,除了這些還知道什麼?她們眼裡的天地就那麼大!

難怪徐克紹剛才回來時蔫蔫地神色不虞,定是被他母親教訓了!哼!

“你在哪兒看到的,我怎麼從來沒發現?”徐君懌興致勃勃地取過小柴胡,好奇問道。

昌祺笑:“你不認識,當然啦。”

“怎麼不認識,我讀過好幾本書吶!”徐君懌不服氣。

“書上看的肯定不一樣啊,”昌祺笑眯眯地,“看到實物還是不知道。”

“我不信,我見到應該認識的!”徐君懌說著站起來,“什麼車前草、麥冬、魚腥草,走,你帶我去看看!”

昌祺望向父親,沐朝弼笑道:“去吧!爹爹回頭自己走了。”

“那不了,我要送爹爹。”昌祺說著抱緊了沐朝弼的手臂,依在父親身上,衝徐君懌抱歉地笑了笑,額頭的汗珠亮晶晶的。

徐君懌此時脾氣極好,立刻道:“那我們明天再去看。”旁邊的江東之暗暗搖頭,那天扔書匣子發怒的,難道是另一個人?

沐朝弼撫摸著女兒的烏髮問道:“那邊的宴席人多嗎?”

“好多啊!延青閣好美,和我們家的迴風閣差不多大小,擺了三張大圓桌,坐得滿滿的!”昌祺抬手比畫著,“都是什麼太太奶奶的,又都好好看!我根本分不清,要不要緊?”

“不要緊,隨她們去好了。”沐朝弼安慰著女兒,心中惱恨:笑我沐家的女兒!這些狗眼看人低的勢利小人!總有一天讓你們知道黔國府的厲害!張居正當真能壓著我一輩子?

魏國公徐邦瑞在一旁含笑而視,依舊不動聲色雲淡風輕,可是眼底閃過一絲擔憂,無人察覺。愚園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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