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唐君毅

我的父親唐君毅

(唐君毅在香港九龍寓所的書房(1963年))

吾父吾師

唐安仁(唐君毅之女)

我從小便常對父親抱怨,說我做他的女兒,實在委曲。他的名氣太大,害我失去個人獨立性,只是唐君毅的小姐!父親總笑呵呵的說,你將來要獨立的時候多的是。我到美國後,絕不向他人提我的父親是誰。連清瑞都是去夏威夷面試前才知道我有個名氣大的父親。

我也對父親埋怨,他從來沒稱讚過我,他也笑著說,你不需要我稱讚呀!我記憶中,唯有兩次,父親對我說過近乎稱讚的話。六一年隨父親參加陽明山會議,總統招待茶會上,與蔣先生及夫人閒聊了一陣。隔日我們一家到烏來閒逛迷了路,我到路邊向一位賣菜的老人問路。回到父母身旁,父親向母親說,“安安對鄉下老人的態度跟她對蔣先生與蔣夫人的態度完全一樣,這是她最大的好處。”

六九年夏去夏威夷相聚前,父親叫我收集我自幼寫的詩詞帶去,要母親替我抄寫好後,用線裝書式印刷。我說我很喜歡母親抄一份給我做紀念,但出版就不要了。一來我的詩沒那麼好,二來我寫詩只是自娛的一種嗜好,並不是要給他人看。

父親當時沒說甚麼,但表情頗示稱許。母親真辛辛苦苦,花一個月的時間用毛筆抄完了,因阿婆名為卓仙,父親把母親替我抄好的詩集改名為“仙蓀集”。我珍而貴之地帶在身邊多年,但母病回港,母逝返美后,便不知所蹤了。

父親是慈父,也是明師。他對我的教育,在無形之中。他儘量提供一個適合我性情的環境,啟發我的思想,但從不限制我的方向,除了人格上的錯失,他總讓我自由發展。對我的錯誤,也只是開導式的與我討論。

我缺少他的智慧與襟懷,做不到像他一樣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只能獨善其身。他知道我終要歸於文學,即使沒有學以致用,我的精神生活由此豐富,心靈境域以此擴展,一生至今享用不盡。

父親跟清瑞相處了幾天,便默許了他做我終身的伴侶,不是因為清瑞才華卓越,能力出眾,或家財萬貫。他看清清瑞淳樸渾厚,與我跳動突兀的性情,能互補長短。結婚至今四十多年,清瑞處處對我忍讓,從未使我有任何委屈。

我最懷念的,是跟父親一塊吟詩唱詞,深夜長談,母親總靜靜地聆聽。父親已去世多年,我每每看書有所感時,仍會推案而起,想去問他。

我懂得太少,不敢討論父親的學問。我只感到,父親的個性,本來傾向西方哲學,幼青年時多思考生命存在的意義,思維的覺悟與發展層次,及此種追尋中所產生的迷惘與突破。他欣賞黑格爾(Hegel)、費希特(Fichte)、謝林(Schelling)的從思維之反思出發,而開創的理想主義形而上學。

但這個時段裡,父親的情感世界,充滿了落寞與孤寂,與歌德(Goethe)相似。到外侵內戰交加,國事沉陷,國人不僅生活上顛沛流離,精神上更迷失民族自尊,甚而對西方盲目崇拜。父親自覺他書生報國的迫切任務,就是從這種精神災難裡拯救同胞。他想尋求中國文化的特殊的精神內涵,以喚醒中國人的自尊。

我的父親唐君毅

(唐君毅先生手跡)

到香港後二十年間,許多寫作裡,他都為此大聲吶喊。而在這個追尋中國文化精神的歷程中,他發現了新的中國文化精神面貌。再經過不斷的反覆思辨,通過結合中國傳統哲學、西方哲學、印度哲學,他最終發現了一種嶄新的思維繫統,以此開創他完整的思想與情感的宇宙。

父親看書的速度,就像在翻書。他不但看英文書快,也看德文原著。我實在不知道他是何時、如何學的。父親未曾出洋留學,他說英語時也有重重的口音,但是他寫的英文文章卻極流暢。

父親思維之敏銳,智慧之深遠,無以倫比。他看事閱人,也目光如炬。但他年紀漸長之後,力求盡去鋒芒,歸於平潤溫和。所以他人與他交談,只感到安祥舒泰。

這點唐冬明說得最好:“這德行這氣質這胸襟,無法形容,你只感到他大,包涵一切,無形地散發出一種安詳溫厚平和的氣質,你就這樣的被包在裡面,這好比蘭花或桂花,你要親自聞過那清淡閒雅的幽香……你能感覺你在其中卻不知道是甚麼,他的心胸好比天空大海,飛鳥可以任意飛翔,游魚可以任意翻滾。他天天在那裡學,學富‘百’車(五車不夠裝),卻沒有一點驕傲自恃……他集這頑童率真、寬大、仁厚、勇往直前、圓融之真性情與智慧於一身,如印度多面佛,走迂迴曲折之路以成聖。”

我的父親唐君毅

(唐君毅1973年在香港)

香港繁華的社會,不適宜我孤僻簡樸的性情。母親過世後,我們便遷回美國。香港和域臺一屋,因是父母最後所居,久久不忍賣去,亦不願租與他人,冬明的夫人古玉梅得知,老罵我是笨蛋。我們來年回去看一次,直到六年前長江公司要收購重建,才終於放棄。一些較有紀念性舊物,也由梁琰倫請幾位以前跟母親寫字或彈琴的同學分去。

二〇〇三年,我們在洛杉磯郊區一座小山頂上買了一間古老的房子,前院一棵眾鳥欣有託的百年孤松聳立。一棵紫荊,近日繁花盛放,但前幾天一場斜風驟雨,打落滿地奼紫嫣紅。

屋後有個寬大的木臺,居高臨下,可放眼遠眺三方,看盡整個洛杉磯,遙遙望海。每到夕陽西下,雲霞幻化,美不勝收。一對紅尾鷂,常在我們屋上盤旋,日間常有麋鹿三五成群在院外徘徊,有時還把我們前院未放的花苞吃掉。晚間也常見一隻貓頭鷹,坐在樹梢“who、who、who”地叫。

我常想如果父母親仍健在,住在這裡,賞心悅目,會有多好!清瑞說,“爸爸不會來長住的,他要上課,教學!”

我生何幸,有如此胸襟廣闊,而又溫良如玉的父親。孔子說:“所謂君子者,言必忠信,而心不怨;仁義在身,而色無伐;思慮通明,而辭不專;篤行信道,自強不息;油然若將可越,而終不可及者,此君子也!”君子這兩個字,用來形容父親,再適宜不過。

洛杉磯 二〇一六年三月

本文節選自九州出版社近期出版的《唐君毅全集》第三十八卷《紀念集》之《吾父吾師》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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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唐君毅

《唐君毅全集》(新編本),以1991年臺灣學生書局版《唐君毅全集》為基礎,對唐君毅先生部分著作進行重新編輯、校對、增補和分類,至於臺灣學生書局版《唐君毅全集》的內容以及原編者的註解說明,謝廷光女士親書全集及各冊書名等,新編簡體本保留其原貌。

新編本力求完整地呈現唐君毅先生在“花果飄零”的時代對中華民族、中華傳統文化的熱愛和執著,以及其“靈根自植”的信念堅守和返本開新的創造精神;同時也真實地呈現其“立三極”“開三界”,融通中西印三大文化系統的理想人文主義思想體系,以及做一個真實的人、一個真實的中國人、一個真實的現代世界的中國人的獨特人生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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